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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星光职工子弟学校高二(1)班,马卫国所在的班级。教室内,黑板上方贴着一行方块大字——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看似矛盾,实则蕴藏着丰富的辩证法内涵。教室后面悬挂着“马列毛恩斯”的大幅画像,个个庄严肃穆、目光深邃、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教室内的莘莘学子。可是这些小屁孩似乎并不买他们的账,教室内乱哄哄的一片。学校的大喇叭里传来“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但没有几个人听话地做眼保健操,有人剪指甲,有人在吃瓜子,一个女同学趴书桌上睡着了,头上被人恶作剧地插满了各种颜色的铅笔、钢笔、圆珠笔,聊天的、掰腕子的,每个人都抓紧第一节开始前的自由时间,挥霍着过剩的精力……

    四化虽然整日跟马卫国混在一起,但学习上并不马虎,现在正念念有词地背英语单词。铁头看了看马卫国空着的座位,看来是昨天的行动折腾得太晚,所以没起来床。他不知道的是,昨天晚上马卫国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脑袋里全是破碎的窗户中探出的那个曼妙的身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他身体里躁动,让他的心蠢蠢欲动。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向自己展露笑容。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糊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快迟到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向学校飞奔而去。换做往日,起迟了他就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今天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毫不犹豫、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抢在上课铃响之前冲进教室。

    马卫国一路狂奔,冲进学校的大门,斜跨的书包像马鞭一样抽打着他的屁股。铁头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了马卫国奔命的样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用马卫国的话说,是“蔫坏!”他马上行动起来,将马卫国的椅子搬走,换成撂在教室后面角落里的一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又找来一个笤帚疙瘩,代替那条不知哪里去的残腿。做完这一切之后,铁头双手环抱在身上,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李芳对铁头的恶作剧冷眼旁观,铁头冲他撅了一下嘴唇,作出一个亲吻的动作,李芳厌恶地掉转头,心里却一阵无法言喻的悸动。

    铁头正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门窟窿里有一只眼睛在窥探着教室里的动静。“特务!”铁头决定将自己的恶作剧进行到底,他背抄着双手,若无其事地往教室后门走,眼睛东张西望,实际上眼睛的余光一直紧盯着那只“敌人的眼睛”。靠近后门的时候,铁头假意转过身,麻痹敌人,然后出其不意地猛然转身,朝着门窟窿戳了一指头。一声强忍着疼的“哎呦”,让铁头捂着嘴脸上乐开了花。欢快的上课铃声很配合地响了起来。

    教室外的走廊上,班主任吴桐揉着被铁头杵得生疼的眼睛,生气地向教室里走,准备好好教训一下铁头。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吴老师……”

    吴桐连忙戴好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清教室前门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校长,另一个是陌生的、模样很漂亮的女生。吴桐变戏法似地抹去了刚才怒容满面的脸,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扭着腰肢、摆着屁股,高跟鞋踩得“嘎达嘎达”直响。那名女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略显厌恶地扭转头,看向外面的操场。

    校长指着身边的女孩,操着浓厚的方言语重心长地说:“杨厂长的娃,分你班,你好好照顾哈!”

    吴桐忙不迭地答应着:“校长,您就放心吧!”她讨好地望向空降到这座小城里这所学校,又恰好分到自己班上的“高干子弟”,但女孩并没有理睬她,而是背着手踮着脚,心不在焉地看着操场上狂奔而来的马卫国。这给吴桐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目中无人,没礼貌!”她在心里嘀咕着,但脸上依旧是阳光灿烂的表情。校长离开后,阳光暗淡了一些,但吴桐仍然很客气地说:“走吧,到班上自我介绍哈!”星光瓷厂是小城里的支柱企业,新厂长又是从北京调来的,在大家的心目中自然是高人一等的大人物,骄傲那是应该的!

    马卫国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站在了漂亮女孩的背后。从走廊的窗户铺洒进来的阳光散在女孩身上,一袭火红的碎花连衣裙在拂过走廊的微风中飘摆,亭亭玉立、曲线玲珑的身材异常性感。她站在门口微笑着高雅着,像极了动画片中的白雪公主,全班同学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尤物蓦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女生嫉妒的眼神和男生垂涎欲滴的口水一起泼向这个天外来客,仿佛是在看一个外星人或者坠落人间的天使。

    马卫国从背后望着“天使”,不知是因为阳光耀眼还是那个背影美得令人窒息,他竟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迷迷糊糊地好像是在梦里。女孩察觉到背后有人,掉转头,对着马卫国意味深长地一笑。马卫国的脸“刷”地红了,自己直白地、好像要剥光对方衣服的眼神被她尽收眼底。这一刻,马卫国觉得被剥光的是自己,羞得直想从教室的窗户跳出去。他的心猛乍一跳,这不是昨天晚上从窗户下面看到的那个女孩吗?那上身和面部的轮廓与在马卫国脑海中盘桓了一个晚上的影像重合起来,马卫国暗叫:“完了!这回被抓了现行了!”他默默地祈祷着女孩不要认出自己就是砸她家窗户玻璃的人。祈祷似乎发挥了作用,“天使”的脸上并没有呈现出惊讶的、异样的表情,应该是没把眼前这个吊儿郎当、大汗淋漓、顶着个鸡窝头的家伙与嫌犯联系在一起。

    马卫国避开“天使”注满了笑意的、秋波荡漾的眼神,看了一眼班主任吴桐。吴桐翻了一个白眼,努努嘴示意马卫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马卫国侧着身从女孩身边挤了过去,生怕自己自己脏兮兮、汗津津的身体玷污了那身干净的连衣裙。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股淡淡的芳香钻进了马卫国的鼻孔,让他觉得有点痒痒,情不自禁地耸耸鼻子,克制着没有打出喷嚏来。直到多年后,那股逼人的青春气息还留在马卫国的记忆里、梦萦中,他接触过很多女人,嗅过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或淡或浓、或清新高雅或混沌庸俗的香气,但没有一种气息能比得上“天使”身上散发出的那般美妙,令他沉迷令他怀念,经过岁月的潮起潮落、坎坎坷坷,依然固我。岁月的流逝让他的外表变得沧桑变得坚毅,让他的心变得坚硬变得冷漠,但每当那股气息从记忆深处袭来的时候,还是会准确无误地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

    吴桐用眼神示意女孩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女孩没有一丝羞涩一丝腼腆,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地走到了讲台上,平静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高傲与自信。她很清楚自己来自一个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去过的大城市,见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世面,面对一群土包子有什么好紧张的呢!作为这座小城、这所学校、这个班级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她愿意留下自己的美丽、自己的笑容,为他们沉闷的、暗淡无光的生活增添一些绚丽的色彩。所以,她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光明使者,一个传播福音的救世主。

    “我是来自北京的杨朵朵……”一口悦耳的、流利的普通话让在座的、满嘴方言和脏话的同学们很羞愧、很自卑。清脆的、动听的声音撞击着马卫国的耳膜,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杨朵朵话音未落,马卫国已经“噗通”一声跌倒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摔得他呲牙咧嘴,全班哄堂大笑。马卫国尴尬地挠挠头,发现旁边的铁头笑得前仰后合,马上捏着拳头对铁头示威,“下课以后收拾你!”

    讲台上的杨朵朵也被马卫国的狼狈样逗笑了,灿烂的笑容瞬间击中了马卫国,让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狼狈,同学们的笑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痴痴地望着讲台上掩口而笑的杨朵朵。原来,笑可以这么优雅、这么妩媚、这么动人!

    因为杨朵朵的存在,马卫国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明亮格外耀眼,散发着勃勃的生机,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明媚起来,欢乐在心底一波波地荡漾开来。下课后,仨人来到操场上,乒乓球案子边上围着几个初中部的小孩,铁头终于找到了可以显摆自己的机会,牛哄哄地走过去,嘴里吆喝着:“走开!走开!我们老大要打球!”几个初中生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高中部的师兄,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仨人在抢过来的水泥台上打着乒乓球。

    四化边接球边说:“我肯定她没戴胸罩!”

    铁头在旁边观战,听了四化的判断,没明白什么意思,问:“啥?”

    “杨朵朵。一包良友烟,赌不赌?”

    马卫国听到这个名字时,身体僵了一下,面对四化的抽杀没有任何反应,球擦身而过。

    四化看出了一些猫腻,嬉笑着说:“老大,你喜欢她?!”

    马卫国瞪圆了眼睛,欲盖弥彰地呵斥道:“放屁!”随即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抽杀,但是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四化看着马卫国,希望能从他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马卫国根本不给他破解自己心理密码的机会,把乒乓球拍一丢,纵身跳上乒乓球案子,高声道:“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

    马卫国再抬头,发现四化和铁头早跑的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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