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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雁山(下)

    一日都忙着赶路,徐竹琛累得倒头就睡。

    她平日不常做梦,北上之后却反常地连夜做梦。昨夜她梦到自己回了眉川,在眉川河面上练习轻功。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翠绿的竹林中,有三个孩子正在奔跑。

    徐竹琛凑上前去,可那三个孩子很快就跑没影了。她追着那些欢声笑语,不知疲倦地跑着,只是总也追不上。后来她累了,停在一根竹子上休息,忽而脚下一轻,再看时,眼前没有竹林、孩童、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浓重凝滞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她五感尽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竹琛想起来了,那条河不是眉川,而是澧川。

    传说中的鸟中之王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后世人开拓镇南时,恰巧发现了一种与传闻中的“凤凰”极为相似的鸟儿,正在澧川饮水。领队看着浩浩汤汤的澧川,一时有了“天地大江,我独一苇”的感慨,故而自己更名为“一苇”,而将眼前的大河命名为“澧川”。

    她想起来了,梦境也随之改变。

    徐竹琛十岁出头时曾因练习暗器双目失明过,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教过她暗器。母亲那时气急了,带着她出走镇南,在自己的表姐家住过一段时间。

    徐竹琛的这位远房二姨妈精通医术,但在母亲口中,那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精通的一位人物。二姨妈尤擅工笔画,徐竹琛在镇南时,便日夜盼着能够尽快恢复视力,好看一看二姨妈给她画的画像。

    但这双眼睛总也不好,二姨妈检查过许多遍,说按照医理早该复明了,可徐竹琛努力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样过了月余,徐竹琛某天躺在床上,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是不是永远看不见了?

    人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认识,只有经历危机,才会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徐竹琛尚且不清楚永远失明意味着什么,但这个可怕的猜想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不由得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里。

    后院是练武的地方,徐竹琛从兵器架上摸到一把剑,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舞起剑来。

    一招一式,明明合规合矩,却怎么也发挥不出记忆里的威力。

    徐竹琛心神摇晃,手里的剑也拿不稳,直直飞出去,钉在一棵树上。

    她心中懊悔,但刚迈出一步,就愣住了。

    树上?

    她能看见了?

    徐竹琛抬起头——她看见一棵粗壮的树,枝繁叶茂,树冠上密密开着许多嫩粉色的花。被她的剑一震,满树飞花簌簌落下,如同一道迷蒙的粉色雨幕。

    但多看了一会,徐竹琛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些粉色的花瓣并不是在飞舞。没有一片花瓣落在地上,甚至没有一片花瓣动过。

    那些花瓣一片一片,都静止在了落下来的那一刻。有人用内力定住了它们。

    徐竹琛自己是能做到这种事的,但她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做。此时,她从复明的欣喜中脱出,开始意识到自己惊扰了树上的人。

    她连忙上前几步,拱手道歉。

    “在下眉川徐竹琛,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树上的人动了一下,没有现身的意思。徐竹琛怕对方不肯原谅自己,又上前几步,敬语也不说了,急道:

    “万分抱歉,但我刚刚不是故意的!刚刚我看不见,并不知道树上有人,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徐竹琛说完,有些沮丧。自己表现得这么急躁无礼,对方是决计不会下来了。

    却不想,树上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知道你看不见,只是懒得下来而已……”

    她话音刚落,徐竹琛看到一个红衣人影从树上跳下来。那一刻,空中的飞花动了,纷纷扬扬落下来,如同积攒了十年的一场暴雪。粉色的花瓣被风卷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纷乱地落在那个女孩的头顶,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你看,”红衣女孩仰着头,任由花瓣落在她的手心和脸上,“我要是下来,这些花就没法继续停住了。”

    那一眼,从此久久地烙在徐竹琛眼里、心里。要她怀缅,要她迷醉。

    徐竹琛深吸一口气,想要伸手抱住那个女孩。但她动弹不得,如同被红衣女孩定住的花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疑惑的,憧憬的,问那个女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女孩低头看向徐竹琛,忍俊不禁:“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显得像是被我吓怕了一眼。”徐竹琛连忙摇头,

    女孩这才走到徐竹琛身边,摘下徐竹琛白发间的一片花瓣。

    “我是这里的主人。”她指着后院的那棵树,笑道,“你可以叫我肖楝。”

    肖楝。

    ……肖楝?

    肖楝!别走,肖楝!

    徐竹琛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事已经佚散,不觉有些失落。她向着窗外看去,阳光刺眼,已是正午。

    梦中不觉,醒来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徐竹琛带上剑下楼吃饭,这次没有遇到那对男女,让她有些庆幸。

    她并不是一个眈于过去的人,只是肖楝对她太重要,而昨日的那个男子又太像她。

    简直就像她的子女。

    徐竹琛愣了一下,猛灌一大口凉茶让自己清醒过来。

    今晚她要到雁山客栈把韩令拦回去,切不可继续胡思乱想。

    吃过午饭,徐竹琛收好行装,换上轻便的衣装,将长发束起,向芷水赶去。

    北芷水,南澧川。这是虞国流量最大的两条河。徐竹琛曾经横渡过澧川,为了追回一个人;今夜,她要横渡芷水,也是为了追回一个人。

    徐竹琛叹了口气。

    雁山客栈在芷水雁山交界处,这点人尽皆知。但芷水绵延几千里,光是流经雁山的,就有近百里长。盲目寻找,恐怕入夜也一无所获。因此,徐竹琛又去了昨天的茶馆。

    她早就发现,茶馆里有位“江湖百晓生”。

    徐竹琛进了茶馆,径直向柜台走去。一路的小二皆当她不存在,忙忙活活地去招呼别的客人,客人们也自顾自吃喝,盯着桌面不错眼。徐竹琛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她走到账房面前,从襟中掏出一辆碎银,放在柜面上。

    账房仍然风轻云淡地算着账,他一手将银子圈到自己面前,一面问:“姑娘要点些什么?”

    徐竹琛执剑抱拳,低声道:“我要知道,今晚雁山客栈的浮桥会在哪里现世。”

    账房终于抬起头来,撇了一眼徐竹琛,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银子,真是狮子大开口。徐竹琛忍住了心中不快,又掏出一两银子。

    那账房摇摇头,将两根手指摆了摆。

    二十两银子。

    徐竹琛一把将剑拍到柜台上,怒目圆睁,她白发红眼,这时候看起来尤其骇人。

    那账房被她吓怕了,犹豫着弯下一根手指。徐竹琛作势拿了银子要走,账房赶紧将二两银子拢到自己面前,一面讪笑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徐竹琛的剑。

    他又取出一张宣纸,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徐竹琛。

    徐竹琛看了一眼,上面时间明确,连向哪个方向走多少里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像作假。徐竹琛点了点头,又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

    正当未时,以徐竹琛的脚程,现在赶过去绰绰有余。

    但她改了主意。

    她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韩令哪怕背上杀人的大罪也要去见,她要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可以让韩令抛弃她和石松,她要亲眼见一见那个人。

    徐竹琛点了一壶猴魁,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整壶,如厕完才动身。

    未时已过,韩令想必已经出发。她背着剑,哼着歌,慢悠悠地赶过去。

    韩令的确已经动身,不仅如此,他比徐竹琛离雁山客栈要近得多。

    酉时过半,韩令已经到了芷水河边。他小心翼翼地带上面具,一面看着书页上对方写给他的字句,一面盘算着还有多久才入夜,浮桥才会出现。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方一合上书页,眼前的河水里就出现了一道亮晶晶的丝线。

    那些丝线越聚越多,彼此缠绕着,在粼粼的河水中流光溢彩。天色阴沉下去,一片乌云慢慢移到了雁山客栈的屋顶,四野的鸡犬似乎也惶惶不安,拼了命地叫着。韩令心跳如擂鼓,他翻开书页,看见上面出现了一行秀丽的小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徐竹琛赶到雁山客栈时已是戌时。天色完全暗沉下去,浮桥在夜里显得更加晶莹剔透,在阴沉沉的夜幕下仿佛发着光。

    她听说过许多关于浮桥的传说,但仍是有些惴惴。她施展轻功踩上去,才发现浮桥比她想象得要结实许多。

    徐竹琛踩着浮桥,一步一步向对岸的雁山客栈走去。

    她走到最后一级,原本就阴沉的天空中猛然劈下一道闪电,云层中响起一声炸雷。待到徐竹琛上来岸,浮桥收起,乌沉沉的天空中便不由分说落起雨来了。

    徐竹琛顶着瓢泼大雨,接着电光看清了眼前这座两层木屋的牌匾:雁山客栈。

    此刻,整间客栈里,只有二楼的一间房间还亮着灯。灯火一豆,在狂风骤雨中摇曳着。

    徐竹琛知道,这是在等她。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跃登上二楼的窗台,打开那扇窗。

    屋里背对着她坐着一个蓝衣女子,黑发如墨,规规矩矩地用一块扎染的蓝色布巾系着。听见徐竹琛进屋,她又斟了一杯茶。

    “徐大侠,请。”

    徐竹琛的头发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浑身湿透。她也没讲究,将衣服整了整,接过那杯茶。

    是一杯红糖姜茶,红糖补血,生姜暖身。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女子这才转过头来,向着徐竹琛的方向靠近了些。

    她的面容清秀温和,黑发垂落两颊,越发显得落落大方。徐竹琛对“那个人”做了许多猜测,却没想到女子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

    徐竹琛听见一阵“咯咯”声,她低下头,看见女子坐在一架轮椅上。

    “徐大侠——”徐竹琛打断了女子的话头,说道:“叫我徐竹琛就好。”

    女子微笑颔首,说道:“徐大侠豪迈,我不敢失礼。久仰了。”

    她凑近了,徐竹琛才发现她腿上盖着一块毯子,遮掩着一双腿。徐竹琛知道自己这样看下去不太礼貌,便抬起头,看向女子的双眼。

    这一看,她才发现女子有如此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深蓝色的,瞳孔是一层雾蒙蒙的灰,绕着细细的黑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斑驳出细碎的金黄暖橙,如同色彩斑斓的万花筒。

    她看得太久了,听见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徐姑娘是在看我的眼睛吗?”她察觉到徐竹琛不喜欢别人称呼她大侠,微笑道,“这是假的,姑娘想看的话,我可以取下来给您。”

    徐竹琛连忙制止,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正色道:“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女子沉默了一下,温柔道:“免贵姓郑,单名一个‘语’字。”

    这个名字徐竹琛在哪里听过,但她想不起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问道:“郑语姑娘,我就直接问了,韩令在哪里?”

    郑语一双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语气也轻轻柔柔的:“韩郎君的确在我的客栈里,但他不想见徐姑娘。姑娘,请回吧。”

    徐竹琛险些再次拍案而起,但郑语的目光如此温和,让她的一腔怒火也消了大半。徐竹琛挪了挪凳子,问道:“为什么?他不敢见我吗?”

    郑语笑起来,说道:“徐姑娘愿意的话,可以这样认为。”

    徐竹琛盯着郑语的脸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他告诉你了对吧?为什么不肯见我。”

    郑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徐竹琛将背上的剑接下来,放在桌子上。

    “郑语姑娘,你把他告诉你的话说给我,我就走。”

    郑语轻轻道:“姑娘一定要听吗?”

    徐竹琛点点头,又后知后觉郑语看不到,说:“对。”

    “韩郎君说,”郑语开口道,“韩郎君与徐姑娘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他不愿给徐姑娘增加负担,也不再是徐姑娘的挚友了。辜负徐姑娘一片真心,韩郎君十分愧疚。还望徐姑娘珍重。”

    徐竹琛坐在木凳上,愣住了。

    “……他说,他不再是我的挚友了。”

    郑语也沉默了,半晌后,她冷不丁地开口:“韩郎君并非要与姑娘断交,他只是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让姑娘被卷进来。”她说完这样长一段话,嘴唇却没有动。

    徐竹琛惨笑两声,说:“我不能与他同行吗?”

    郑语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

    徐竹琛哈哈大笑两声,背过身站在窗前,身影像一道修竹,挺拔却落寞。她说:“是啊,韩令有他的路要走,而我……也有我的路。

    “我还是不够了解韩令,对他来说,我是朋友;而我,却把他当成我的所有物了。”

    她转过头来,闪电映亮了她的面颊:

    “郑语姑娘,我从昨天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今日,我想明白了。

    “原来,让一个与你最为亲密的人走自己的路,不是退步,而是认可啊。”

    她拿起自己的剑,微笑道:“郑语姑娘,我也有句话要告诉韩令,劳烦你转告了。”

    她走到郑语的轮椅面前,捻起她的一缕头发:

    “告诉韩令,他一直不是个唱双簧的好材料。”

    而后,她退开几步,向着郑语一抱拳:“珍重。”翻身跳下窗户。

    “郑语”坐在轮椅上,一时无话。良久,她喃喃道:“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墙之隔,幽暗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咯咯”的声音。一架轮椅从隔壁转到亮着灯的房间,轮椅的主人微笑道:

    “韩令,一个盲人,怎么会需要彻夜点灯呢?”

    那架轮椅上的,赫然是与“郑语”相貌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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