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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阳州(下)

    帘外青青草一层,树下喳喳燕啼声。灿烂的阳光穿破云层,照在树上,树叶间筛下了无数碎金色的光斑,落在低矮处的花丛里,好不艳丽。

    春光无限,她却只能困在学堂里,听着先生枯燥的讲课声。关杉看着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课本上都说“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她这只早莺飞不出暗无天日的笼子,只能看着伙伴们在树枝上嬉笑歌唱,满心羡慕。

    正发着呆,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是讲台上的蓝衣先生在叫她。

    “太子殿下,请回答这个问题。”

    关杉被他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如芒在背。她尴尬地站起来,因着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只得讨好地看着先生,露出一个恳求的笑。

    蓝衣的先生并不买账。他走下讲台,翻看关杉的课本。

    只见课本上,他刚刚提到的知识点一个都没记下来。围绕着书上工工整整的印刷文字的,是几幅潦草的毛笔画,其中一副画上牵出一个箭头来,正指着着四个字“肖阑是猪。”

    她画的居然是只猪。肖阑死盯着课本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形来。

    肖阑将她的课本卷起,砸在关杉桌面上,脸色不虞。关杉见状,立刻低头求饶。

    “对不起肖阑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段我怎么也看不懂,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肖阑皱着眉头,似乎想说出什么重话,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了。

    “关杉,”他说,“这段历史,我已经是第三次给你补习了。”

    关杉沮丧道:“我知道,我,我不是故意不学习,但是外面天气真的太好了……”

    肖阑叹了口气,转过身:“关杉,你好自为之吧。再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做一个皇帝?”

    谁想做这劳什子的皇帝!

    关杉在梦中喊出这句话,猛然惊醒。她向四周看了看,只见一个女子正倚在她身后的隔板上,一头白发盘在头顶,雾气中,影影绰绰仿若仙人。

    她想起来了。

    她好不容易从肖阑手底下逃跑,混进运泔水的船上出城,却被船夫发现,险些遇害。她几乎用尽了手中的符纸,才勉强逃出船夫的毒手。等她湿漉漉地爬上岸,已经到了秦州安埠。

    后来,她饿得到夜市上偷饼,却被徐竹琛逮了个现行。徐竹琛要她道歉后,没有责罚她,却带着她到澡堂泡澡。

    她骗了徐竹琛,心里并没有特别多罪恶感。可徐竹琛对她的态度,却实实在在让她羞愧了。

    眉川徐竹琛,关杉想,真是不愧其名。

    解箨新篁幼,亦有岁寒姿。筠心似君子,澹如自相持。徐竹琛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关杉往徐竹琛的方向挪了几步。池底嵌着玛瑙石,水滑滑的,走了几步,她就懒得再动了。

    她俩所在的浴池近一丈宽、两丈长,足够容纳十人,徐竹琛倚在浴池中间的隔板上,身体十分放松,不见一点习武之人常见的戾气。

    戌时正是澡堂最热火的时间,其他间浴池皆不够容纳两人,徐竹琛无奈只得选了这间。饶是付了一大笔钱,关杉进池子之前,还是被澡堂掌柜捏着鼻子赶去后院,先冲了个澡。

    趁此机会,她狠狠吃完了一块葱花鸡蛋饼,还故意把不爱吃的葱花扣下来,丢进后院的水井里。

    做完这些,她心情大好地进了浴室。

    方一踏进去,就看到烟雾迷蒙、水汽氤氲。硕大的浴池中央立了一块竹隔板,两边的人只能影影绰看到一点背影。徐竹琛在隔板一边,关杉就自觉地去了另一边。

    浴池地面上放着玫瑰花瓣、浴盐、各色小吃和浴巾。按照规格,本来还应该有两三个搓澡的,但关杉怕泄露身份,徐竹琛也觉得麻烦,便取消了这项服务。

    她把身子藏进池水里,留出一双眼睛,偷偷觑着徐竹琛。

    徐竹琛的长发白如霜雪,身上的肌肉随处可见。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泡在浴池里,举手投足就看得明显。她手长腿长,一身的武艺,就连手掌上也满是练武的茧子。

    如若我也会武功就好了。关杉想。

    她慢慢蹭到岸上,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饼,小心地用手托着,不让饼渣掉进池水里。

    “竹琛姐,”她咬了一口饼,声音含混不清,“你能教我学武吗?”

    徐竹琛在水里慢慢转过头来,声音也水汽缭绕:“为什么想学武?”

    关杉不假思索地开口:“学武多帅气啊,学了武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她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连忙找补道:“诗佛不是有句诗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那么恬淡的人都能做出这样的诗,想必习武之人向来是备受尊崇的。”

    徐竹琛笑笑,道:“肖校,”——关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过神来赶紧应下——“习武绝非一蹴而就,就算极有天赋,打基础至少也要五六年。你想习武,我能够带你入门,但能否坚持下去,靠的是你的毅力。”

    眼前的徐竹琛还是仙子般的样貌,在关杉眼里却变成了肖阑的模样。

    她最烦别人说教,虽说徐竹琛对她有恩,她仍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揉揉眼睛,道:“刚刚眼睛进水了。”

    徐竹琛没在意,也坐到池边。她看了眼并没有专心吃饼的关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看关杉,如同看一只淘气的小猫。先前关杉浑身脏兮兮的,整个人像脆弱又凶猛的流浪猫。此刻洗得干干净净,围着浴巾坐在池边上,湿漉漉的头发乖顺地披在背上,就像一只圆乎乎香喷喷,刚刚洗完澡的狮子猫。

    徐竹琛有一只漂亮的鸳鸯眼狮子猫,祖籍元州,最爱与人逗乐。她不在家时,狮子猫就由她的弟弟照管。但她每次回家,猫儿都会热切地扑上来。

    她此时才发现,关杉的长相乖巧清丽,螓首蛾眉,真的像只小猫。关杉天生一双好看的杏仁眼。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乖顺,眸子里却时常藏着狡黠的光。徐竹琛实在喜欢她的性格,便看着关杉,语重心长道:

    “肖校,我并非是泥古不化之人。但武学,向来是入门难,出师更难的学问。你所求的‘受人尊崇’或是‘看着帅气’,都不是入门武学的好理由。能达成这两点的事何其之多,无需执着于习武。

    “很多人拜师学艺之后,明知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所成就,还是坚持了一辈子。对他们来说,昂贵的并不是学习新技艺的困难,而是抛弃已有的技艺带来的恐惧。如果一生都投入在一件事上,人会习惯,也会被困住。

    “肖校,我不希望你落入这种境地。”

    关杉听出了徐竹琛的弦外之音:她并没有学武的天赋。她知道徐竹琛这是铁了心要拒绝了,便也没再纠缠。

    她放下手里的饼,轻轻依偎在徐竹琛身上,小声道:“我也不是想吊死在这棵树上。竹琛姐,其实我学武,也是因为身无长物……我一直都想从家里跑出来,但从来没想过,跑出来之后会这么艰难。”

    徐竹琛伸手环住她,笑道:“但凡是人,总有所长。你若有心,也可以慢慢学。”

    关杉便环住徐竹琛的胳膊,撒娇道:“竹琛姐,那你说我擅长什么?”

    徐竹琛笑道:“我看你小脑瓜精明得很,做个账房不在话下。”她顿了一下,又说:“你若是不介意,安埠这里也有和我家关系不错的镖局。到时候,我介绍你到那里去。”

    关杉立时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浅棕色的细软头发也顺着肩背滑下去。她用两只水泡还未消下去的手握住徐竹琛的手,道:

    “竹琛姐,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姐,不是一味哄着我、靠讨好我度日的人,也不是对我又惊又怕、不肯靠近我的人……竹琛姐,如果我从小就有你这个姐姐,该多好啊。”

    她说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看上去深情无比。她的眼泪砸在徐竹琛手臂上,温热地滑下去。

    关杉的手臂比徐竹琛细一圈,她向来对自己的纤弱心甚恨之,此刻,这份纤弱却成了她打动徐竹琛的必要因素。

    果然,徐竹琛很吃这一套,抬起肌肉分明的手臂将她环抱在怀里。

    “我还要到芷阳去,如果你不想走那么远的话,我明天就带你去。”

    洗完澡果然浑身轻松。徐竹琛得知关杉没有住所后,主动邀请她到自己下榻的客栈住。盛情难却,关杉高高兴兴地换上徐竹琛给她买的新衣服,往客栈走去。

    天色已晚,走到客栈时,老板娘却还在门口站着。

    “哎呀,徐姑娘。”老板娘抬起绢扇,叹道,“我可等到你了。最近安埠可不‘安’,大街小巷地,到处抓着人盘问呢。”

    关杉抓住徐竹琛的袖子,浑身一抖。

    老板娘这才看见一身黑衣的关杉,惊讶道:“徐姑娘,这位是?”

    徐竹琛忙道:“这是我妹子,逃家出来找我的。在这住几天,跟快就回。”

    老板娘促狭一笑,说:“依我看,这位小姑娘倒不像徐姑娘的妹妹,而像……”

    她凑到徐竹琛耳边带着笑意说了几个字,徐竹琛的脸爬上了几缕红晕,让关杉不由得好奇起老板娘的话来。

    “掌柜的,我妹子也是要名节的,这样的玩笑话不要再说了。”徐竹琛的声音在夜风中十分清朗,“况且……徐竹琛已经心有所属。”

    关杉和老板娘都愣了一下,徐竹琛却面色不改,朗声道:“徐竹琛所爱的,是这个江湖。徐竹琛毕生夙愿,就是江湖安定,海晏河清!”

    关杉有些脸红,老板娘也对刚刚开的玩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邀她们二人进屋喝茶。关杉猛喝了两大杯子,才上楼去。

    徐竹琛已经铺好了床单褥子,扯下来一个枕头准备打地铺。关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问道:“竹琛姐,我和你一起睡地上吗?”

    徐竹琛笑道:“现在也快立夏了,你不怕被蚊虫鼠蚁咬的话,就来和我一起睡。”

    关杉立马脱了鞋爬到床上去,又探出头问道:“那姐姐你没事吗?”

    徐竹琛点点头,从胸前掏出一瓶清凉油:“我有这个,蚊虫都不敢近身。”

    关杉哭笑不得,放下床帏准备睡觉。

    一帘之隔吗,她听见徐竹琛均匀绵长的吐息声。她的吐息稳且慢,像均匀奏响的乐曲。

    关杉又做梦了,她向来多梦,但这次不一样。

    她看见肖阑睡在她身边,与她十指相扣,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暖黄的日光中,肖阑看上去温柔无比。

    关杉笑起来,肖阑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说:“殿下……”

    关杉摇摇头,肖阑便改口道:“阁下。”

    关杉又摇头,她说:“叫我的名字。”

    梦里的肖阑深沉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肖校,肖校!起床了!”

    关杉摇摇头,她还不想离开她的好梦。

    徐竹琛放下包袱,一手提着关杉的领子,把她拎到墙边站着。

    “快起床,”她拍了拍关杉的脸颊,“再不起床,镖局的人就走光了。”

    关杉这才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褐发黑眼的肖阑消失,变成了白发红瞳的徐竹琛,吓得她腿一软摔坐在地。

    “我……我死了吗?”

    徐竹琛无奈地把她提起来站好:“肖校,是我,徐竹琛。”

    关杉这才想起来昨天经历的一切。她看着整装待发的徐竹琛,她刀削般的面庞精致又豁朗。不施粉黛就艳压群芳。关杉看久了,多少有些羡慕。

    “别看了,”徐竹琛冷不丁开口道,“再看,你脸上的哈喇子也还在。”

    关杉脸红,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洗漱好,跟着徐竹琛往外走。

    出门前,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客房的木窗:窗外一片郁郁葱葱,阳光穿过窗纸落在室内,端得是明媚耀眼,欣欣向荣。

    她带上门,匆匆追上徐竹琛。屋外阳光灿烂,她们都坚信,自己会走进一片更加明亮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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