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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肖楝(下)

    徐竹琛十二岁时,最后一次兴冲冲地跑进镇南府的后院,却对着那棵被砍断的树愣住了。

    那时候她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悲凉。在她意识到那份无解的感情之前,她绝大部分的感情都被时间冲走,只剩下一小部分,死死地抱住洪流中的半截树根,不肯放手,不肯消失。

    十二岁后,徐竹琛心中的镇南,只剩下一个人、一条河、一棵摇落繁花的树。

    她在某个温暖的下午看向雕花的木窗,任由光影将脚下的地面切割成一块又一块破碎的花鸟图。徐竹琛站在窗前,不知道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她抬起一只手,阳光照透了她的指尖,于是她意识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肖楝”。

    二十二岁的徐竹琛坐在肖楝床边,抓着她微微颤动的手指,仿佛抓着一截逢春的枯木。

    若是她肯仔细看,便会发现,自己抓着一段年少时的刻舟求剑。

    一种相思,两地苦恋,半生说没完。

    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见肖楝清醒了些,李凤龙几步赶到床前,将徐竹琛一把拨开:“小莲花,药都喝下去了吧?身上好点了没?”

    病床上的肖楝并未有什么表示,听见李凤龙的声音,也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显得有气无力。唯独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抓住徐竹琛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

    李凤龙看了,一则觉得她在自己面前逞强,有些不忍。二来,见她朦胧中还要抓着徐竹琛,心中有些好笑,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竹琛在你跟前,给你当粗使丫头伺候着。我先走了,不在这儿看你们腻腻乎乎。”

    她说着,真就一手拉住立天的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徐竹琛和她共处一室,多少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她从未见过肖楝如此脆弱,印象中的她,热情洋溢,如同明亮炽热的火焰。

    她任肖楝抓了半天,听她咳嗽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肖楝现在需要照顾。

    要她照顾,虽说不算惩罚,倒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说,肖楝身上新添的伤,与她脱不了关系。

    想到肖楝的旧伤,徐竹琛的怒火又有些升腾。她站起身,强迫自己先养好身子、忘掉这件事。刚迈出一步,又想要给肖楝端杯水。

    还没彻底离开床,她感到袖子上的力道松了,却听见一声呜咽般的:“竹琛……”

    徐竹琛立刻将那些琐碎的羞涩生分抛到爪洼国,一步跨回到床边坐下,又轻轻将肖楝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是不是有点冷了?”她这像句胡话,快要入伏的日子,她在这儿关心肖楝冷不冷。

    肖楝却比她还糊涂,她胡乱点了点头,眼睛也不肯睁开,只是紧紧抓住徐竹琛的手,却也不让徐竹琛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徐竹琛无法,她是商人之女,也算健谈,此刻却一丁点风趣的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说了句:“今年夏天挺不寻常的,蝉都不怎么叫。”

    她刚说完,窗外的鸣蝉便齐刷刷地扯着嗓子,拼了命地嘶叫起来。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偏偏是这聒噪的蝉鸣,让床上的肖楝不禁轻轻一笑。

    “竹琛,”肖楝一手支着床,艰难地转身,“我记得你是竹琛,所以,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徐竹琛愣了一下:“你是阿楝,镇南府的肖楝,我的挚友。阿楝,你怎么了?”

    肖楝一双剪水眸子微微睁着,睫毛低垂,如同最温顺的稻禾。她点点头,又问道:“还有什么别的吗?”

    徐竹琛想起了关杉的话,补充道:“嗯,我的一位朋友说过,你大概与漠西肖氏有些关系。”

    “漠西”两个字如同什么魔咒,登时让肖楝睁大了眼睛。若非知道她现在丧失了视力,恐怕徐竹琛会觉得,肖楝正准备用视线杀死眼前的空气。

    “漠西、漠西……”她低下头,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漠西……”

    她拼尽全力,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有关“漠西”的线索,可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声音警告着她、拉扯着她,要她不要去探究有关漠西的一切。

    越追问,越探索,越深入,脑海中的声音就越喧嚣。

    肖楝被一阵阵杂音吵得头昏脑涨,她轻轻握住徐竹琛的手,把头放在她的大腿上。

    “竹琛,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我的事……很多事情,我都只能想起几个片段、一团迷雾。”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不像表达自己的异状,像是提到头发又长长一寸、皮肤被晒得有些黑。徐竹琛听了,心里难受的紧。

    她伸手去给她盖被子,却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肖楝缠着绷带的右臂瑟缩一下,双眼紧闭,小声痛呼出声。徐竹琛吓得瞬间抽回手,浑身僵直,低头时,却看见肖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唉,你呀,不要太紧张了。”肖楝抬起左手轻轻拍在徐竹琛肩膀上,“你这么漂亮,苦着一张脸可不行。”

    徐竹琛不由得也笑起来——她上一次听见这句话,还是在澧川的河堤上。

    “咱们是偷偷出来玩的,苦着一张脸可不行。”肖楝挽起裤腿,一手拉着徐竹琛,一手试了试水温,“嗯,可以,预备——跳!”

    两个孩子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不顾被水流打得湿哒哒的衣物和头发,对视一眼,拼命地往前游去。

    早在徐竹琛翻进后院时,肖楝便笑嘻嘻地展示了她的“宝物”:一个雪镜花形状的水晶杯。看徐竹琛喜欢,她便提出两人比试一场。胜利的人,可以拥有这个精巧的杯子。

    “至于比赛的方式……嗯,天热了,我们就去游泳吧!谁坚持的时间长,杯子就归谁。”

    那天两个人在水里游得精疲力竭,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沾水的头发一绺一绺奔放地爬上前额,但为了那盏水晶杯,谁也不肯先认输。

    那盏水晶杯究竟归了谁呢?徐竹琛已经没印象了。她只记得回到镇南府后,二姨妈和母亲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把她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有无数次,她曾经以为那些美好的过往只是一场梦,一场她在孤独中,创造了挚友的梦。

    如今,肖楝就在她眼前,她温热的身体在她怀中起伏,有些发冷的手指与她的交握,一根一根,扣住她心底最柔软的感情。

    徐竹琛用空出来的一只手缓缓地梳理她的头发:“嗯。阿楝,对不起……你身上的伤口还疼吗?我给你吹吹吧。”

    肖楝轻轻蹭了蹭徐竹琛的手,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右臂被冰晶贯穿的地方,便笑道:“不要。要是给你看到,你一整天都要苦着脸了。”

    她把半个脸埋在徐竹琛的衣褶里,稍微正色道:“竹琛,你不需要这么介意。如果你和我的位置互换,我肯定也会想着用最小的创伤来控制住你。”说完,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说了,这点小伤,多养几天就会好。现在也不疼了!”

    徐竹琛换位思考了一下,眉头舒展得多了。她点点头:“好!那我就让李凤龙天天给你熬人参鱼翅、灵芝燕窝,把你的伤养好,再给你喂得白白胖胖,让你的轻功施展不开。”

    肖楝咯咯笑起来,拉住徐竹琛的手也一摇一晃。她捏了捏徐竹琛的手指,嗔怪道:

    “倒是你,心脉受损、内力流失,命悬一线了,还要出来看我……”

    徐竹琛听她说出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肖楝憋了半天,如今二人真的坦诚相待了,才肯将心里话说出来。

    “阿楝说的是。我想想,那就让李凤龙准备两份,咱们两个争取下足功夫,让李凤龙一次亏到破产!”

    肖楝哈哈大笑,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新睁开,灰扑扑的双眼仿佛蒙了一层雾:“别这样欺负李老板。她是好人,要不是李老板把我带出来,还给我吃住,我就见不到你了。”

    徐竹琛的心狠狠一抽,面上想要维持的风轻云淡也有些挂不住:“你身上的伤,李凤龙知道吗?”

    肖楝灰扑扑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空茫:“大概不知道吧。我……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我在房檐上奔跑,忽然就被李老板架住,带回了武器行。”

    徐竹琛点点头:“好。”她顿了顿,又问道:“遇见李凤龙前,你在芷阳城内都做些什么?”

    肖楝感到手上的力道有些紧,便轻轻握了握徐竹琛的手:“竹琛,你放松些,我不是你要审问的犯人。”

    她说着,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大概是在抄书,在一个很小的书院……后来就是,每天领到命令,然后去执行……听起来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吧,哈哈哈哈。”

    徐竹琛摇摇头,知道她看不见,抓起她的左手轻轻摇了摇:“没事,你已经提供了很多线索了。你就负责好好养病,这些事,我搞不定的,还有李凤龙。”

    她把肖楝抱回床上躺好,刚要起身,被肖楝摸索着拉住手:

    “不行。你也要好好养病,不管你要做什么,先好好养病。”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十分坚决。徐竹琛转过身,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好,”她用小指勾住肖楝的小指,认真说,“谨遵阿楝的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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