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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半日闲(中)

    沅地原是赤焰郡主的封地,郡主在此修建了两座遥遥相望的宫殿,一名沅宫,一名芷宫。芷宫还未完全修好,郡主便在一次出征中与大部队走散,音讯全无。留在沅地的,只剩下一座沅宫,一来二去,此地也被传为“沅宫”。

    关于沅宫,历朝历代皆有诗词歌赋留以传颂。其中,溢美之辞不少,批评指摘之作,亦是占了相当的篇幅。

    远的不说,本朝开国皇帝禹高祖征伐经过沅宫时,便在珍珠粉铺就的墙上题诗:

    “残垣败柳谢东风,故国急雨断肠中。

    欢声阵阵知何处?娇娃含笑看沅宫。”

    此诗虽说于韵脚不合,却点破了当时国破家亡,世家大族沉迷享受不思进取的现状,以赤焰郡主的喜好豪奢,比拟世家大族在乱世中的袖手旁观、自私自利,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让高祖一时出尽了风头。

    如今,经过二百年的淘洗,沅宫早不是当年粉雕玉砌、画栋飞檐的样子,那些精巧瑰丽的图腾雕像,也在历史的风尘中失却颜色,有些已经不复存在,令人多少有些神伤。

    但与之同时,沅宫所在之处不再是皇家禁苑,在破败的沅宫周围,逐渐建立起了许多普通人民的群落。街道纵横、红尘翻滚,百姓的生活在调败的前朝帝王的骨殖上汲取着养分,欣欣向荣,展现出一副平朴却亲切的样貌。

    徐竹琛坐在李凤龙的茶室,将资料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李凤龙坐在她对面,微微眯着眼睛。手里的茉莉香片有些冷了,却拒绝了雨荷添茶的动作,只是悄声耳语,将她支走。

    “怎么我的武器行也在你收集的信息之列啊,竹琛?”

    徐竹琛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情报,直接抽出递给李凤龙:“凤姐,如今的西北二州,以芷阳为核心,芷阳全境,又以你为尊者。四周的城池,安埠、沅宫,何处能少得了你的部署?”

    她这话存了些敲打李凤龙的意思,李凤龙也不恼,也不翻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然你把我夸得这么厉害,你在我这里查到了些什么?”

    徐竹琛在桌面上的情报中选出两张涂了蜡的纸,瘦长的手指按在纸页上,将其推到李凤龙面前。

    “陈钟,刀客,一月前执行任务,于安埠、芷阳边界树林消失。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运送硝石所用的马车。上月末,安埠的几家小型镖局皆拒绝了善因镖局的招揽,更有甚者,以含糊不清的‘炮火’加以威胁。我的人查到,他们的仓库里确有没清理干净的硝石的痕迹,芷阳失窃的硝石,大量流入了安埠的小型镖局。

    “就在两天前,陈钟的尸首在芷水下行处被发现。被劫走的马车,仍旧不知所踪。”

    “江春水、江春风,化雨书院设计者,沅宫人,堂姐妹。除了两张名牒和化雨书院,我查不到任何关于她们的线索。她们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在芷阳,十五年前,化雨书院建成的当天,有人看到两位鬓发斑白的妇人相偕走入书院,此后二人不知所踪。

    “金梁,化雨书院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五年前接手化雨书院,将石质建筑改为木质,倒卖石材小赚一笔。两年前,书院起火,粥……阿楝在火中失踪,金梁害怕背上人命官司,当夜便离开芷阳。化雨书院遭焚烧后,因为没有在残骸中寻到阿楝的名牒,也未曾发现遗骨,此事便不了了之。

    “离开书院后,他一门心思做起了石材生意。因为他所经营的石材多半带着江家姐妹的风格,源头很好追溯。这两年间,他先是跑到了歌乐城,又一路向着芷阳靠近。最近一笔大型交易发生在五月底,王赫的大宴需要三十块千鸟光纹的石板,供货者正是金梁。运送石板的人走的是极为险僻的幽静,故而未被你的人拦下。他们的起点,正是沅宫。”

    徐竹琛一条一条念出纸页上的内容,念完后,两纸并作一处,指尖倏然冒出一股幽蓝的火光,点燃了两张纸。

    “按照你所说的,芷阳进入‘禁行’后,进出走镖的商队和人员的确大幅减少。但与此同时,一些小路上的进出量急剧增加。我所掌握的情报是,那些能够进入芷阳的人,几乎没有离开芷阳的记录。这招‘请君入瓮’,真是有效啊。”

    “但是,我注意到,”徐竹琛雪白的脸在蓝光中显得有些鬼魅般的清幽感,“五月底,一支轻装小队由芷阳树林出城,前往沅宫,此后音讯全无。在此之前,唯一出城的,是带我来到芷阳的车夫,和方才养好伤的罗挚。在你的笔记中,却没有这一条记录。”

    “凤姐,这招‘借刀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凤龙端着茶盏的手有些酸,她将茶杯轻轻一推,杯子稳稳地平飞出去,正悬在徐竹琛的蓝火之上。

    蓝火将青瓷冰裂纹的茶杯包裹,几乎就在同时,瓷杯上的纹路被火烧透,显现出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隔墙有耳。

    徐竹琛反应极为迅速。金字还未完全消失,她的手指已经夹起面前的茶杯盖,两指用力,杯盖向着门外飞去。

    一阵清脆微弱的震响传入室内,是瓷器与铁剑相交的声音。徐竹琛力道强横,杯盖飞旋着抵住来人的铁剑,脆而薄的青瓷在两道劲力的对抗之下逐渐飞散,变成尖锐而锋利的碎片,四散迸射出去。

    李凤龙手掌一抬,架起一道虚无的气墙,阻住飞向屋内的瓷片。徐竹琛两个闪身出门,一个擒拿手飞出,却被门外的人避过。

    不错的身法,徐竹琛心想。她不欲纠缠,拍剑出鞘,便要将其留下。

    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屋内二人的对手,也不敢久留,只是仗着身法还算不错,拼尽全力与徐竹琛周旋,寻求一线生机。徐竹琛正欲施展剑招,却听见李凤龙在屋内哭天抢地:

    “死丫头!不是和你说了要勤俭持家吗,我的银戟窑珍品青瓷茶具!你再打坏什么,就等着给我打工一辈子吧!”

    仅仅犹豫了一瞬,对方已经抓住了机会,屈身一个冲刺,竟冲出回廊,飞跃到堂屋的屋顶上。眼看自己得逞,那人不由得回头嘲讽一笑:传闻中的李凤龙和徐竹琛,似乎也不过如此。

    就在此刻,她只觉得肩上一凉,下一秒,剧痛贯穿了她的肩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涌而出,溅在她漆黑的面罩上。

    黑衣人还未回头,颈上也传来了一阵凉意。

    “别动。”一个低低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们二人极近,几乎是耳语,因而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暧昧,“是谁给了你勇气,让你觉得‘天下第一剑’是个莽撞到要把情报内容一条一条念出声的人?”

    冰冷的剑锋贴着黑衣人的颈项转了一圈,抵住她的咽喉。她身后的人将她按在胸前,趁她分神,一手飞速地卸掉她的下巴,又扯下她遮掩面貌的黑色面罩,看也不看便团成一团,塞进她合不拢的嘴中。

    肖楝擒住黑衣人能动的一条手臂,反扣在她背上,轻轻盈盈从屋顶上跃下。

    她没有错过两个人的交流,也没有错过徐竹琛看向她时,那写满了“我们阿楝就是可靠”的眼神。

    肖楝笑了一下,走到插着天青水墨云母石的紫檀木桌前,将黑衣人绑好,这才入座:“你们方才说到哪了?”

    李凤龙揉了揉眼睛,无奈道:“小莲花呀,你家的徐竹琛,方才在桌面上蘸着水,写给我看‘阿楝今晚为了隐蔽行动,穿了一身干练的黑衣’。演这一刻钟的戏,我连你今天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都知道了。”

    肖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面上一丝一毫不好意思也没有。她将徐竹琛的剑还给她,二人眼神相触时,尽是含情脉脉。

    李凤龙实在受不了这个肉麻的氛围,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臂,感叹道:“哎呀,老了老了,受不了。”也不知道是受不了忽冷忽热的天气,还是受不了眼前腻腻歪歪的两人。

    她索性将眼神投到被捆起的黑衣人身上,替她合上下巴后,从怀中掏出一本花名册,随手一翻,笑道:“这不是之前请愿大会上末席的周堂主吗?怎么今日有空,来做我武器行的梁上君子?”

    周济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李老板,周济输了。这笔悬赏金,看来只能假手他人了。”

    她的眼光冷冷地落在肖楝身上:“我只听闻李老板的两位食客还在养伤,却不想你们二人已经恢复。周济失算,甘愿为您卖命。”

    肖楝与徐竹琛对视一眼,又看向周济,忍俊不禁:“周堂主,倘若我家老板说不接受您的投诚,您又要如何呢?”

    周济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又迅速红透了,她咬着牙道:“不,不可能,我,我周济并非无能之辈,只是、只是这次……”

    眼见她语无伦次,李凤龙这才笑着开口:“好了,周堂主,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加入,我准许了。”

    “只是——”肖楝拖长了声音,补充道,“下次想要投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与‘天下第一剑’比试切磋。我们李老板,哦,不,我们耀阳盟主李凤姐已经决定了,广招天下英雄。你已经是这几天的第五个‘刺客’了。”

    周济的面色又是一阵红白,她的右臂一阵抽搐,想来方才是一直忍着痛,此刻眉头蹙起,真的要哭出来了。

    徐竹琛看她俩这样调戏周济,不由得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她看了一眼肖楝,见她点了头,便将指尖又凝聚起一股蓝火,瞬间打入周济右肩。

    肩膀中的痛觉如同化掉的坚冰,一瞬间融化在火焰中。周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几人,浑然不觉绳子已经断开,自己也恢复了行动能力。

    “方才说过了。”李凤龙坐在徐、肖二人中间,笑容中透出一股镇定自若的气势:“我啊,耀阳盟主李凤龙,广招天下英雄。”

    她左右环顾了一遍,见徐竹琛和肖楝分明隔着她在眉目传情,忍不住腹诽:当然了,单身的英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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