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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沅地(上)

    七月十七日,入夜,禽鸟归巢、灯火将息,芷阳城万籁俱寂。月光很好,清亮亮一片洒下来。徐竹琛牵过两匹马,与肖楝一同拜别李凤龙,踏着月光和微微结霜的石板,一路离开了芷阳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二人循着车夫和罗挚离开的路线一路追踪,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踏过林间积了一层的落叶,一夜时间,已经出了芷阳,横渡芷水,进入了沅地。

    先前说到,肖楝的视觉主要依赖于两枚戒指内的内力探测。她自己修习功法所凝的内力在右手的红色戒指上,聚集起来不仅慢,对身体也多有损伤。出发前,二人便约法三章,肖楝可以在不过激的前提下运用功法,但徐竹琛必须要在一侧护法。至于她左手的蓝色戒指,里面承载着徐竹琛幽蓝的内力,虽说与肖楝曾经的火焰功体相互克制,但胜在稳定可控——控制权在徐竹琛手中。

    徐竹琛到底担心这“视觉探测”的准确度,她二人还未曾在激烈的运动中实践过,肖楝与她同乘一马自然是最稳妥的。但肖楝坚持要一人一马,以免被对手看出她无甚内力,反而在中途被截杀。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芷阳的王赫残党多半是欺软怕硬之辈,徐竹琛与肖楝大大方方出城,防也不防,反而惹的他们疑神疑鬼起来。这一路上,一天两夜,除了险些踢到一只松鼠,当真是一帆风顺。

    进入沅地时已然是七月十九,天光大亮。徐竹琛脱下斗篷,将斗篷上的露水甩掉,翻身下马,与肖楝一同牵马进了沅宫。

    阳州十三城里,以芷阳、沅宫最为核心。芷阳作为一地首府,兼之商队走镖途经南北交通之中枢,周遭驻扎了无数大小镖局,城内商贸发达,经济发展蓬勃,故而是阳州发展的枢纽。

    至于沅宫,虽说曾经的名胜早已付之一炬,当地的大小产业也难说谁能起到支柱作用,但因其曾经是墨渊皇陵之所在,又在几次勘探中都发掘出了金石玉器,便引得无数人心驰神往,前来倒斗。只是皇陵入口到底难以寻觅,来的人多半是长久无所获,索性在沅宫当地住下,久而久之,人口已经远超其他几座城市,依托这蜂拥的摸金校尉们,倒也发展出了“鉴宝”这一闻名遐迩的行当。

    来沅宫之前,徐竹琛安置好了姜家三姐弟,半真半假地向李凤龙讨要宝贝,说要替她去沅宫看看真伪。李凤龙与她开了半天玩笑,倒是真从百宝箱中掏出一个锦囊,交到肖楝手中,嘱咐道:

    “这袋东西是从墨渊宪宗陵墓中出来的,几经转手才到了我手上。你将它们送到沅宫紫云街的陆家铺子去,交给她们当家。记住了,这袋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见日光。”

    她说完,又将二人手腕上红绳串起的平安扣翻过来,手心一攥施了什么法术,两颗青白色的玉石里缓缓生出两道暗红的脉络,如同两道血丝。徐竹琛和肖楝都认得,这是“同心誓”,倘若遭遇什么不测,平安扣会抵挡一次攻击后碎裂,并将情况告知李凤龙。

    “走吧。”李凤龙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看了一眼黑沉的夜色,“周济已经搬过来了,你们不必担心。”

    她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憔悴,徐竹琛牵起黑马的嚼头,心想,她终究不是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在金银楼杀进杀出两个来回的李凤龙了。

    沅宫的街道比芷阳要新不少,街道两侧也多是近二十年兴建的多层建筑。不同于芷阳几进几出回环精巧的大宅院,此地富豪的多层建筑也多是庭院狭小、装饰简约的独栋,不知是否与本地产业相关。

    二人进城走的是小路,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人烟。两人走到一棵大槐树下,放马儿自己去吃草,因着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满是泥泞,便默契一笑,双双飞身跃上槐树的枝桠,解开腰间的葫芦。

    葫芦里装的是茶水,一路下来,还剩小半壶,晃晃荡荡,一口入喉,倒让徐竹琛有些醉了。西北之地入秋比南方早,树下一片芦苇荡已经吐出芦花,密密匝匝,如同连绵雪海。秋风乍起,雪白的芦花翻起一层浪潮。徐竹琛心荡神驰,向后一仰,在肖楝一声短促的“竹琛”中,她半个身子从树上翻下去,两脚却灵巧地一勾,稳稳勾住树杈,从树枝上倒吊下来。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她的身子荡荡悠悠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枯黄的槐树叶落在她脸颊上,她伸手抓住,轻轻一用力,叶片飞到肖楝怀中,稳稳落入她的手心。

    肖楝看不到眼前的美景,却能感受到徐竹琛的感觉,她捏住叶片,索性闭上眼睛,倚着树干笑道:“悠悠兮江水,长风逝兮芦花飞。遥遥兮故园,虽万里兮吾亦相追。”芦花堆叠,云絮滚涌,徐竹琛倒吊着,眼前是美不胜收的画卷,耳畔是肖楝的声音。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脚下一蹬,从树枝上翻身落地,手上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剑。

    她这把剑名为“湛露”,取名自诗经的《湛露》一篇,“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宴宴夜饮,不醉无归。”但她并不爱喝酒,此名该作何解,便难坏了江湖上那些喜欢打听八卦的“百事通”。

    鲜有人知,这湛露二字只是为了与她的字相对应。徐竹琛字嘉淇,是肖楝所取,她不常在外提起。这“嘉淇”二字亦是出自诗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淇水端竹比兴,又以玉石比拟端方君子,如今这两者都被肖楝用以夸赞徐竹琛,令她实在无法更满足了。

    只见湛露剑缓缓出窍,周身寒气翻腾,已然凝结起一片细小的雪花。徐竹琛执剑在手,忽而飞腾如飞鸢戾天,忽而回转如彩灯团团,忽而凌厉如激流飞湍,忽而冷练如寒江覆雪。肖楝闭着眼睛,仅仅从周身翻腾的剑气和耳畔的剑啸,便感受到了徐竹琛剑法的精妙绝伦。她一直听到徐竹琛结束最后一式,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吟诵道:

    “月娥来自广寒宫。步摇环佩丁东。戏鸾双舞驾天风,雪满云空。

    “一剪玉梅花小,九霞琼醴杯浓。凤箫千载莫匆匆,且醉壶中。”

    她盯着徐竹琛,眼中的钦佩毫不加以掩盖:“竹琛,这是你自创的剑法吗?可是名为‘广寒剑法’?”

    徐竹琛大喜,脚尖点地,白衣秋水不染尘,几步跃到肖楝身侧的树枝上,稳稳站定:“阿楝如何得知我心中所想?莫非你真是我肚中蛔虫,又或者你能看出我的念头?”她收起湛露剑,两手合作一处,蹲在肖楝面前问道:“若是如此,阿楝猜猜我手中写的是什么?”

    肖楝将左手的戒指微微一转,蓝光闪动,徐竹琛只觉得掌心一热,抬头便撞上她坏笑的眼睛:“无论是什么,现在都只是一滩水了。”

    徐竹琛也笑起来,手掌一用力,那点水痕也被蒸发无踪。她正要和肖楝诡辩几句,却见肖楝轻轻盈盈从树上跳下,唤来马儿,从褡裢里取出来了一把剑。

    这是徐竹琛为肖楝准备的,剑身黑红二色相间,是为陨铁所铸,故名为“星陨”。虽说肖楝受各种限制,尚且不能用长剑,但平日里拿着装装样子,也足够吓退一批宵小了。

    这会子肖楝解下袖中小剑,拔出星陨,徐竹琛心中有些不解,却也激动起来,对接下来她的举动隐隐怀抱起一份期待。

    却见肖楝单手握住星陨剑,试探性地抚上剑尖,确认了剑的长度,这才将剑身抬起,利落地挽了个剑花。

    紧接着,星陨寒芒一闪,剑身扭转,以凌厉的攻势劈出一击。肖楝脚步迅疾,几个旋身,剑芒随她的动作而上下翻飞,寒气四溢,雪片飘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剑身起落,剑招连贯,徐竹琛一动不动地看着肖楝,心中的惊喜简直如同几万只趋光的飞蛾,恨不得撞破她的身躯,飞往肖楝周身。

    一招一式、一步一息,或有滞涩之处,却瑕不掩瑜,分明是徐竹琛方才的“广寒剑法”。

    雪意、雪起、雪风、雪飞、雪骤、雪漫、雪涌、雪肃。徐竹琛所创的广寒剑法共八式,就在此时此地,被肖楝一招一招,全部复现出来。

    徐竹琛眼见她将“雪肃”的最后一个收势做完,手臂却悬在空中,没有放下,便猜出她对于这最后一式有所不满。她上前几步,湛露的剑鞘喂招到肖楝剑底,二人又将雪肃重新完成一遍,这一遍的衔接要顺畅许多,肖楝却仍旧蹙着眉头。

    “竹琛,你可不可以将最后两式连起来做一遍。”肖楝撑着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显然也说不出来自己的不适感是从何而来。徐竹琛想要将她放在马上,肖楝拒绝了,“我在这里看得比较清楚。”

    徐竹琛从善如流,湛露出鞘,剑身寒芒如电,身形变幻、行云流水。两式剑法结束,她方要收剑,剑身之下却铿锵一声,是星陨。

    星陨的上挑极为有力,徐竹琛当即后退,见招拆招,与搅局的肖楝周旋起来。肖楝一击不中,向后一跳,上身却猛然一旋,长剑脱手飞出,直逼徐竹琛咽喉。竹琛反应极快,迅速抬起湛露,电光火石之间,两剑锋芒相抵,一瞬间火光四溅。

    如同石破天惊,徐竹琛手臂一抬,将身一侧,看上去腰腹露了空门。肖楝握住星陨转向,还未触及到她的破绽,徐竹琛手中湛露横刺出去,力量之大,几乎将星陨横断。

    肖楝登时被她将剑打离了手,险些自己也飞出去。徐竹琛上前扶住她,还未替她顺气,却见肖楝哈哈大笑起来。

    “一息之间,一招之间,你竟然悟出了剑招的缺陷。竹琛,竹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加天才之人。”

    她伸出手,捧住徐竹琛的头,一双眼睛又涌上了赤红的血色,里面翻滚着的,却是满满的痴狂。

    “当今这天下,我只认你一个人可与我为伴。竹琛,我甘心死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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