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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沅地(下)

    又是一夜,骏马从芦花摇荡的浅沼湿地旁飞驰而过,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踏过绵绵夜雨,总算在天亮前赶到主城。

    主城是沅宫中心三区的统称,雪城、木群、金盆三地形如三叶苔,在沅宫东南角,正是传闻中墨渊帝陵所在处。城门守卫松散,许是这些天受到芷阳巨变的影响,进出城门的人每一个都看着有些惶惑。

    肖楝马在前,束发黑袍,看上去便不好接近。徐竹琛稍稍靠后些,一身米白色的长斗篷遮住全身上下,只露出下半个尖削的下颌。近年来国库亏空,前往沅宫淘金的人不减反增,但是规模和结构都缩小简陋了不少。在淘金的人里,尤以一夫一妻的搭档最为常见。徐竹琛和肖楝的组合,大概也被当成了这种类型。

    甫一进城门,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主城与周遭的区别。徐、肖二人一路赶来,沅地郊野县区,好一些的有着较为成型的村镇聚落,荒僻些的,便是一片一片荒芜的沼泽和草甸。间或有些颓败老旧的房子夹杂在成片的湿地之间,也不怎么见到有人生活在其中。

    徐竹琛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越是从未在乡野之处生活过的人,越容易诗性大发,想像出农民对于乡村土地的眷恋。她胯下的黑马疾驰过水洼中间的小路,掠过发黄的麦田,那些渺渺茫茫抓不住的愁绪却并未离开她的脑海。

    如今二人下马,踏上雪城坚实的黄泥路,心中多少都有些感慨。

    天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一线浅淡的苍白日光从城墙的最高处升起,逐渐将深黑蓝色的天空稀释成蔚蓝。肖楝已经掀起了自己的斗笠,徐竹琛尚且戴着兜帽,不欲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街边起早的小吃摊点已经陆陆续续摆出了桌椅板凳,白粥的香气从木桶里升腾出来,新出笼的包子淌着油水,陶土罐里各家腌制的咸菜被捞到菜板上,随着“哒哒哒”的刀声变成一丝一片,金灿灿绿油油,看上去便引人垂涎。赶晨课的书生学子们背着背篓,一面打着呵欠,一面与相熟的早点铺老板打好招呼,拿上早点往乡学赶去。牵着马的二人与几个结伴上学的女孩擦肩而过,听着一阵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徐竹琛被她们的情绪影响,忍不住凑到肖楝面前:“阿楝,咱们今天也去乡学看看?”

    肖楝的眼神没有聚焦,嘴角却是勾起的。她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半晌才回答道:“那就要看陆家铺子离得远不远了。”

    待到一波一波赶早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徐竹琛才带着肖楝找了一家早餐铺坐定。她点了些店家的招牌,又急着舀了两大碗白粥,一面叫着“好烫好烫”,一面飞快地将白粥放在桌面上。

    肖楝看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实在有些忍俊不禁。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风里吹了一会,准确无误地捏住徐竹琛的两只手。

    “我功体热,你和我抢着盛粥做什么。冰遇上火,不久被火化了?”

    徐竹琛的手被肖楝握住放在膝盖上,被烫得红肿的指尖上传来了一阵沁心的凉意。肖楝的手指被风吹得凉凉的,却并不青紫,皮肤之下,徐竹琛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暖流。

    “冰化成水,水正好克火,到时不就攻守势易冷?”她说完,又不由得笑起来。她们两个,一个偏要用极寒的功体去端滚烫的白粥,一个非要用极热的功体去给对方纳凉,真是笨得可以。

    待到桌上的粥凉下来了些,新出锅的油条也被端上了餐桌。徐竹琛点头谢过店家,夹起一根油条,将金黄油亮的油条撕成一块一块,放进白粥里。肖楝用内力粗略地探了探,看到油条下还摆放着几个三角糕,一小碟叶儿粑,几块甜饼,心里更觉得徐竹琛可爱有趣。她的视力不算灵敏,便也学着徐竹琛将油条撕开,一块一块夹着吃。

    陆家铺子在紫云巷,肖楝先前不怎么出芷阳城,但跟着李凤龙,对于周遭的几座城池构造也算得上了解。更何况紫云巷附近也算是沅宫的古董街,稍加打听也便能够得知位置。她索性放下了心,专心吃饭。

    这是她们二人一路上吃的第一顿热乎饭,谁也不拘着,都是敞开怀吃。徐竹琛早摘下了兜帽,此刻边吃边哈气,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红晕,嘴唇也被洒满了油辣子的腌菜辣成艳红色。肖楝吃得快,一碟叶儿粑很快见了底,她迅速咀嚼着食物,却时不时停住手上的动作观察周围。两个人吃掉桌面的早餐,又加要一笼白菜包、一笼酱肉包,两碟陈醋,趁着热气享受食物的美味,吃饱喝足,付账离去。

    初秋的清晨还是有些冷,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倒也不显得冷清。肖楝牵着白马在前,徐竹琛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两人兜兜转转,在正午之前总算到达了紫云巷。

    若说来之前,二人对于“紫云巷”的热闹还没有认识,到了巷口,便是无论如何也被这热闹的景象震住了。

    只见一条巷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人都只看得见半个身子,踩掉的鞋、碰乱的发饰散落满地,鼎沸的声音让肖楝忍不住皱了几次眉头。挤挤挨挨的人群里,争吵声如同一层厚重的云,盖在每个人头顶,逼得脾气再好的人也心声一股闷气。

    徐竹琛见此情景,先在外面找了家茶馆拴上马——这拴马竟要去了她二钱银子,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她拉着肖楝的手,运起轻功就要从屋顶接近陆家铺子,脚下一用力,内力荡开,身子向上飞去,却很快撞上了什么东西,直直地落了下来。

    禁制?

    肖楝身无内力,并未察觉出异常,徐竹琛却有些惊讶。这条小巷子顶端的闷气似乎不全是由于人们的纷扰声,而是的确存在什么东西罩在上方,阻挡她施展内力。

    禁制是传说中古老王朝的“血咒”,是种极为隐秘的力量,徐竹琛一时不敢造次,便凑在肖楝耳边,小声道:“似乎有什么禁制在。”说罢,她认命地抓住肖楝的手,往人群中挤去。

    走进巷子,更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水泄不通”。眼前的人只剩下半个脑袋、几个肩膀,饶是她俩个子高挑,站在人群中,仍然感受到了一阵喘不上气的压抑。受到禁制影响,这里不能使用内力,也不用担心起什么真的伤筋动骨的冲突。两人确认了一下陆家铺子的位置,便随着人群慢慢向前蠕动。

    若说刚刚进入巷子时有些焦躁,走到中心时,不知是不是被磨平了棱角,二人心中不知为何都平静了些。陆家铺子在巷尾,两人挤挤挨挨又走了一阵,身边的人可算减少了,也就没那么拥挤。肖楝放下心来,也就从怀中掏出李凤龙给的锦囊。

    方才这一路,人山人海,禁制又极为强力,她的感官受限,几乎是紧贴着徐竹琛才走到这里。越往深处,她的视力也就越发模糊,到了现在,虽说已经没有那么嘈杂,她却已经完全丧失了视力。

    不。不只是视力。肖楝将指甲按在皮肤上,用上了些力气,才感受到隐隐的疼痛。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只是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按理说,巷子里这种人才是占多数的,但丧失五感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快些完成李凤龙的委托,和竹琛离开这里。肖楝压住心中的不安,抖抖索索地将锦囊摸出来,还未拿稳,手指上却猛然传来一阵冰冷的痛觉。

    肖楝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锦囊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李凤龙说过,这东西绝不可以见天日。肖楝深吸一口气,趁着自己恢复了触觉,将所有能够触碰到的东西塞回锦囊,两手用力扎紧。

    没有什么漏在外面,坚持住,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肖楝抬手去抓徐竹琛,她触摸到了,那是一只温柔的、温暖的手。肖楝忍不住笑起来,她在徐竹琛的带领下迈过门槛,走进陆家铺子。

    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她在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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