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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契机

    今天已是永嘉元年(307)三月二十四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暖风习习。

    一夜未睡的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吃力地解开了铠甲。浑身轻松的同时,几乎脱力摔倒在地。

    羊献容刚出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臣拜见皇后。”邵勋躬身行礼。

    腿脚有些酸软,应不是这阵子夜夜瘫在岚姬身上的原因,昨晚披甲执刃大半夜,虽然可以坐下休息会,但真的很累。

    也就他了,换个训练不足的普通士卒,多半扛不下来。

    “邵卿辛苦了。”羊献容今天的话温柔多了,再不似昨天那般吃了火药一样的口吻。

    “皇后请来臣书房,羊公、陈将军已经到了。”邵勋说道。

    但愿他一晚上的苦没白吃,皇后今天能冷静些,坐下来认真分析后面怎么办。

    “嗯。”羊献容轻声答应了。

    邵勋立刻带着羊献容来到书房。

    羊曼、陈眕二人连忙行礼。

    羊献容回礼,坐了下来。

    邵勋给她倒了一碗茶,又拿来几碟点心,放在她面前。

    羊献容微微低下头,看着点心,默默不语。

    “皇后,这边都是自己人,臣就直说了。”邵勋斟酌了一下,道:“臣先说皇后最关心的事。”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羊献容一眼,道:“皇后于臣数有恩惠,臣向来知恩图报,故不会把皇后送回去,皇后勿忧。”

    羊献容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因为他昨晚在房间外披甲值守一夜。

    那一夜,是她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仿佛无论外间有什么风浪,都不会影响到她。

    她可以躲在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或看书,或弹琴,或饮茶,或写写画画,或想些别的事情。没有人能加害她,她不用怕。

    她突然间更厌恶乐岚姬了。

    邵勋说完之后,又看向羊曼、陈眕,见他俩没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臣昨晚仔细思虑过,先帝大行,新君登基,诸事繁杂,且十分敏感,短时间内太傅怕是没精力料理咱们这边。”

    邵勋说这话是有把握的。

    他做事,给人的印象就是非常跋扈,仿佛什么都敢干,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许昌武库那么大的事,他就敢劫。

    长安城里的五千鲜卑骑兵,他就敢杀。

    太傅你敢不敢赌我举兵向洛,揭发你弑君的罪责,把局势搞得一团糟?

    你敢不敢两败俱伤?

    我就是個张方一样的人啊,完全不在乎什么影响,你敢不敢赌?

    张方到最后,都有点试图劫持天子,与司马颙叫板的意味了,虽然被邵勋拼死顶住了——历史上张方劫持天子回长安,肯定不是司马颙的主意,也不是幕府的主意,因为这只会给司马颙的声望带来巨大的损害,这只可能是张方自作主张。

    太傅你说我敢不敢让羊皇后指证你弑君呢?

    街头巷尾议论就罢了,做不得准,皇后的指证谁能忽视?

    伱说现在洛阳有多少大臣、多少将领怀疑你弑君?

    人心向背,明矣。

    “我也想了一夜。”羊曼叹了口气,道:“太傅应不敢索回皇后。如此,只会显得他心虚。即便真要除去隐患,也不会是现在,至少等个一年半载,待风头过去再动手。”

    “今早洛阳有人快马来告。”陈眕亦道:“天子走得不明不白,到现在竟无一人担责。医官、御厨、宫人,尽皆无事。尚书右仆射荀公请彻查此事,被太傅否了,只言天子已近五旬,体力衰竭,吃饼时——噎死了。”

    邵勋一听,认真思考了下。

    吃饼噎死这个说法,有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毕竟,无论天子是被谁毒死的,总要有人担责吧?这等大事,厨子、宫人是背不起这口锅的,没人是傻子,别侮辱大家的智商。

    所以,这事多半真是司马越干的?

    他可真是太那啥了……

    “太傅现在很被动了。”邵勋综合了羊曼、陈眕的消息,说道:“即便没人宣之于口,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怀疑,朝臣、禁军都在怀疑他,威望大损。易地而处,太傅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淡化此事,不要让人反复提及大行天子的死因。提的人越多,他就越被动。到最后,洛阳没人支持他,他就只能被迫出镇外藩。”

    离开洛阳,出镇外藩,其实还是一种淡化的手段。

    人是会遗忘的,热点也会消退。

    先帝之死就是现在的“头条”,天天“刷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快速传播、发酵之中。

    人的力量在于集众,但众人怀疑你时,你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

    现在不是规则彻底消散的乱世,弑君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你破坏规则,就要承受规则的反噬——规则来源于朝廷官员、禁军将校、世家大族、外州方伯乃至普通百姓的价值观集合。

    也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然这会司马越已经狼狈出奔了。

    所以,出镇外藩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淡化此事的手段。

    当你不在人们视线中时,谈论的人自然就少了。

    待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之后,还可以继续回洛阳秉政。

    “但太傅肯定恨上羊氏了。”羊曼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羊氏要及时自保啊。”邵勋立刻打蛇随棍上,笑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

    “我还有钱。”羊献容放下手里的点心,说道。

    羊曼又瞪了妹妹一眼。

    “我也被太傅恨上了。”陈眕苦笑道。

    “陈将军放心,太傅现在一定不敢动将军的家眷。”邵勋说道:“相反,他可能还会害怕有人浑水摸鱼,谋害将军家人。”

    陈眕默默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将军出身名门,不知颍川陈氏可有什么自保手段?”邵勋没打算放过陈眕,直接问道。

    “我知你意。”陈眕叹道:“今日我就回趟颍川,痛陈利害。太傅若真出镇外藩,多半是许昌了,此事不可不察。”

    “怎可让陈将军空手而归?”邵勋说道:“我愿赠马百匹,以壮将军行色,回去后也好说话。颍川陈氏若愿购马,一切好商量。”

    陈眕遥遥拱手,表示感谢。

    “羊公,茌平牧苑之马已为汲桑所得,泰山羊氏想必也很缺马。”邵勋又道:“我愿赠马两百,羊公可想办法遣人护送回去。”

    羊曼道了声谢。

    事实上他很无奈。这边邵勋送马给羊氏,那边羊献容又一副白给送钱的样子,到底是赚是赔?

    邵勋则很满意。

    昨天羊献容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手足无措。但经过一夜的细想,他敏锐地发现,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

    他失去的是司马越本就不多的信任,两人间的关系更加僵硬、恶劣。

    得到的则是与颍川陈氏、泰山羊氏——至少是他们一部分子弟和资源——抱团取暖的机会。

    这个机会十分宝贵。

    如果真能执行到位,他手下内政人才匮乏的窘境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我猜——”邵勋最后说道:“最多再过旬日,太傅的使者就会来梁县了,届时自可看清楚太傅的真实想法。”

    羊曼、陈眕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会传令诸坞堡,将银枪军主力调来梁县。”邵勋又道:“与牙门军、长剑军会操。”

    银枪军现有五幢三千人,分驻各个坞堡操练。

    长久见不到不是好事,正好借此机会,让各幢调集一部分人手过来会操,顺便检验一下他们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主要是看去年十一、十二月招募的那批新兵怎么样了。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下令全军缟素,哭祭大行天子,看看到底谁先慌。

    羊献容则十分开心,脸上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想看看银枪军是什么模样。

    邵勋拿了自己那么多钱,若练不出一支强军,那就罚他以后在广成宫值守。

    我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东西,没人敢不给。

    也就当了皇后之后,天天受委屈。

    如果银枪军练得好,那就再赏邵勋一笔钱。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然后意识到乐岚姬是个没用的女人,只能以美色娱人,帮不上一点忙。

    计议定下之后,羊曼、陈眕告辞离开,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这些事,对邵勋也非常重要。

    他感觉到了某些契机,且这些契机成真的可能性在不断加大。

    如果真能将颍川陈氏、泰山羊氏拉下水,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就要迎来质变了。

    羊曼、陈眕离开后,书房内空了下来。

    羊献容拿起点心,斯文地吃了起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问道:“臣今日便护送皇后幸广成宫,如何?”

    羊献容吃不下去了,犹豫再三后,说道:“广成宫不是还有工匠在绘影壁么?待完工之后再去吧。”

    她有些怀念昨晚一夜无梦的感觉了,甚至食髓知味,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行。”邵勋直接拒绝了,然后看着杏眼圆睁的羊献容,苦口婆心劝道:“皇后居于臣宅,短时间尚可,长则惹人非议。这样吧,待会操结束之后,臣便奉皇后幸广成宫。”

    羊献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能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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