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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法力炽阳

    片刻后,追随魔王赶到的大军加入战场,组织伏击的漆面者便成了瓮中之鳖。这场伏击迅速地被平定了。

    瓦铁部落的族人纷纷感激涕零地冲魔王的士兵跪谢。而那时候,兰缪尔已在车厢中昏睡过去。

    他是人类,还是自幼被光明神殿的圣洁法力洗涤过筋骨的人类。体内的魔息,是当年魔王为报一箭之仇强行灌入的,强行催动这份力量,必会承受极大的反噬。

    夜幕降临之后,昏耀没有再骑马。

    魔王将捉住的十几个活口扔给摩朵审讯,又命令阿萨因代他阵前统御,自己则上了马车,守着虚弱的人类奴隶。

    马车咯噔咯噔地摇晃,挂在壁上的小铜灯随之吱呀作响。兰缪尔蜷缩在层叠的棉被间,很难受地皱着眉。

    昏耀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杀人,但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他怕兰缪尔被马车颠簸震得难受,于是把人抱进怀里搂着。

    兰缪尔被这动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

    “……王……”

    他的声音有点哑,弱得几乎听不清。

    昏耀面无表情。他抬起手,在人类眼角下那枚紫色的鳞片上悬停片刻,拇指的指腹轻轻覆上去揉了一下。

    “兰缪尔,”他低沉地说,“你今日过界了。我不信你没有听见那句住手。”

    “是不是太久没有惩罚过你,让你连做奴隶的规矩都忘记了,嗯?”

    兰缪尔垂着眼帘,没什么力气地靠在昏耀的胸前,“……奴隶知道犯了错,请王赐下惩罚。”

    昏耀:“别来这一招。你不怕惩戒,有的是其他家伙替你受罚。”

    兰缪尔果然轻蹙了下眉,摇头道:“不要责怪您的勇士。吾王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是我一意孤行,他们拦不住我。”

    昏耀扯开薄唇,磨了磨牙:“晚了,拜你所赐,那几个护卫,现在全都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角。”

    兰缪尔蓦地挺起身:“什……!?”

    昏耀:“上次你动用魔息的时候,我早说过下不为例。这是冲动的代价。”

    本就不算大的车厢死寂下来。兰缪尔面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昏耀,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昏耀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换在另一个场合,兰缪尔必然会沉下脸靠近他,用那双柔软的手扳住他半残的盘角,迫使他低下头——然后凑上去轻轻地闻。

    魔族的盘角是最容易染上气味的部位,断裂面尤甚,奴隶常以此分辨他是否真的沾了血。

    但今天不行。他白日里刚杀了一场,宰了几百个魔族,哪能分辨出来?

    兰缪尔怔了半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忽然轻轻闷哼一声,用力掐着自己的胸口低下头。

    滴答,滴答答。

    几滴殷红落在车厢的竹席上。

    “兰缪尔!?”

    昏耀神色猛地变了。

    他飞快膝行了半步,捧起人类的脸,果然看到兰缪尔唇角滴着刺眼的血色。

    ——又吐血了!?

    昏耀顿时脸都铁青了,他只是想吓吓他,叫他知道厉害。怎么……

    “骗你的。”

    昏耀后悔得心脏拧着疼,连忙将人搂进怀里,连声哄着:“真骗你的。乖,我叫那几个家伙来见你,你自己看。”

    兰缪尔出神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许久,摇头轻叹道:“不必了。既然吾王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的魔王向来有点恶劣性子,这些年被吓唬也不是一两次,兰缪尔本也并未轻信。只是没想到这具躯体不知不觉间衰弱至此,一时心急,就能激得血气上涌。

    余命三个月,看来是跑不了了……

    兰缪尔为难地心想,自己快死了这件事,究竟找个什么机会向昏耀开口呢?

    昏耀当然察觉了兰缪尔的走神,他心里沉了沉,还没来得及继续哄,车厢外却传来角马的嘶鸣和蹄声。

    有个刻意压低了的女声说:“求见吾王。”

    是摩朵。兰缪尔抬眸看了昏耀一眼,很自然地替双手抱着自己的魔王掀开了车厢的帘子。

    外头冷风呼啸,摩朵刚从角马上跳下,一抬头看见掀帘子的是兰缪尔,还是彻底窝在魔王怀里的亲密姿势,也愣了一下:“大人醒来了!”

    兰缪尔冲她笑笑,忽然觉得身上的棉被往上提了一下,挡住了寒风。

    昏耀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别说废话。”

    摩朵连忙端正表情,弯腰道:“吾王恕罪,那十几个活口,嘴巴都硬得很。我把他们的十根指头都剁了,用火石烧他们尾巴,紧要的还是半句不吐。”

    昏耀头也不抬:“不紧要的呢?”

    摩朵犹豫了一下,道:“都是污言秽语,没什么新鲜。”

    说到这里,她又一拍自个儿脑袋上的盘角:“哦,对了,倒是有句古怪的话。”

    “说。”

    “有个家伙声称……断角魔王的死期将至,而深渊即将迎来真正的王。”

    昏耀轻轻一嗤:“真正的王?口气不小。怎么,又有哪个小家伙要觉醒魔王血统了?”

    他边说着,边用鳞尾蹭蹭兰缪尔垂在一边的手臂,确认了对方不抗拒,就捞起来塞进被子里。

    “胆敢自称深渊之王,确实有些狂妄。”兰缪尔淡淡瞧了昏耀一眼,“但魔王血统难得一见,也不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魔王这个称号与通俗意义上的“王”并不一样,并非地位,而是一种血统。

    深渊的魔族以血统区分高低贵贱。最低贱的是劣魔;往上则是数量最多的凡魔;再往上是稀有的大魔,只有他们才能担任部落的“将军”或是“首领”;唯一凌驾于大魔之上的血统便是魔王,有时要好几十年才会诞生一位。

    自古以来,每一位魔王现世,都意味着深渊的格局将被洗牌,新的乱世即将到来。

    譬如昏耀,他的父亲是凡魔,母亲是大魔。他在十五岁那年觉醒血统,从大魔晋升为传说中的魔王。

    据说那一天,整个迦索深渊的火脉都为他而沸腾,黑暗的火焰化作倒悬的流星雨,从大地逆升至天穹。

    也正是这幅奇观和震荡的魔息,被远在结界之外的光明神殿长老所观测,才有了后来少年神子那惊天一箭。

    昏耀沉吟片刻,大手一挥:“不着急,带回王庭慢慢审。”

    摩朵便行了个礼,领命走了。车帘落下,这片空间内恢复安宁。

    昏耀忽然眼角一跳。

    “啧……你……”

    那条厚实的被子底下,兰缪尔的手正在摸他的尾巴。

    人类的手指柔软偏凉,轻缓地从尾尖往上一路捋过去,酥麻的感觉就传遍了神经,令那些鳞片都舒服地翘起来。

    如果力道再重上一些,这甚至可以成为他们合化的前戏。

    昏耀隔着棉被按住那只作妖的手,亲吻了兰缪尔的眼尾:“唔,不生气了?”

    “奴隶并没有生气,”兰缪尔无奈道,“那些瓦铁的族人,后来还好吗?”

    “不好,都死了。”恶劣的魔王得寸进尺,又开始逗他,“好奇死了。”

    “一个人类拥有魔王的魔息,还舍命去护一群隶属于叛乱部落的族人。哼,见证了这样离奇的事情,今晚所有家伙都会死于想破脑袋。”

    “………”

    兰缪尔哭笑不得,难得放肆地在那根鳞尾上拍了一巴掌。

    昏耀心情好,非但不恼,反而摇了摇尾巴。兰缪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

    昏耀倏然握住人类的小臂,俯身又亲了他的唇。

    兰缪尔则支起身,很轻地在魔王的断角上啄了一啄。

    又过了会儿,多古进来送了一次药。兰缪尔喝下药,不久就晕沉起来,把脸埋在魔王怀里闭上了眼。

    “睡吧。”昏耀吹熄了车厢壁上挂着的铜灯,缓缓抓起一捧人类的银灰长发。

    ……是从何时起呢,他的兰缪尔变得像雪一样飘渺。

    呼吸轻悄悄的,睡过去便几乎没什么声音,安静得有些吓人。

    魔王低垂着目光。

    马车还在咯噔咯噔,小铜灯依旧吱呀呀。

    黑暗促使回忆躁动,魔王闭上了眼,却迟迟难以入眠。脑中反复映出兰缪尔白天纵马持弓的样子,还有山谷里裹着熊熊火焰的那一箭。

    渐渐地,那一箭的颜色变了,变得灿烂、光明、金亮如太阳,携着十四年的时光洪流,从云层间射来。

    金发雪肤的神子兰缪尔手持神弓,从回忆深处冷淡地望着他。放眼整个大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如此圣洁、如此美貌的少年。

    咚!

    是当年的祭司吓得祭鼓脱手,跌坐在地。

    所有魔族都惊恐地退避。

    人类,他们指着天上喊,人类!

    那天,原本正举办着祝贺魔王诞生的大典礼。

    而彼时十五岁的少年魔王,狂傲、无畏、年轻气盛,怀着满腔怒火,从地上抓起父亲掉落的一把青铜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他口中怒喝,挡在所有族人面前,刀尖指向金亮的天幕。

    可那枚金箭的威力是如此恐怖,先是击碎了他手中的弯刀,紧接着射断了他的盘角。昏耀听见自己凄厉地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被那股巨力扯飞到半空。

    剧痛充斥了神经,天旋地转的视野里,那金箭尤不减势,照亮了深渊的天穹后,消失在远山尽头。

    砰!

    少年魔王摔在地上,又弹起来,就这么滚出去十几丈远。

    众目睽睽之下,在祭坛上拖了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一道血迹。

    金光褪去,云层失色。

    天穹回归黑暗。

    昏耀挣扎着想爬起来。他尝试了一次,摔倒了;又一次,仍然失败;第三次,狼狈地勉强支起身。

    忽然,他发现所有魔族都用惊恐而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父亲、母亲、祭司、族人……没有任何一个魔族上前扶他,没有任何一个魔族开口说话。

    角。

    终于有魔族开始窃窃私语,他的角。

    角,角,他的角,人类,人类,快看他的角,人类,角,他的右角……

    不知哪个魔族跳了出来,形容疯癫地指着他:“人类射断了他的角!!”

    “魔王被人类射断了右角!!!”

    黑发红瞳的魔族少年怔愣地坐在祭坛上,坐在自己的血泊里。他成了深渊有史以来第一个,耻辱的断角魔王。

    那天,昏耀差点没能从自家部落的祭坛上活着走下来。

    魔王被人类射断盘角,简直是奇耻大辱,当场就有好几个疯了的家伙要杀他。

    第二天,神神叨叨的祭司断定断角魔王不祥,要杀他。

    第三天,早就嫉妒他觉醒了血统的兄弟姐妹落井下石,要杀他。

    第四天,首领觉得部落里养一个断角的少年魔王,供着也不是,不供着也不是,左右为难还丢脸,也要杀他。

    第五天,父母深夜落泪,说这孩子反正废了,不如睡梦中给他个痛快,头颅献给首领,说不定还能换点赏赐。

    在深渊,命太贱了。杀死一个魔族,和扯断一根野草没什么区别。

    昏耀在部落里失去了容身之地,只能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流亡。

    支撑他活下去的,唯有仇恨。

    他想着天外的金发少年,没日没夜地恨着,恨着,恨着。

    于是被绝望的泥淖吞没了也爬起来,被埋进尸山血海里也爬起来。

    整整七年,魔王在深渊的暗火与风霜中重生。

    可是现在呢?

    马车咯噔咯噔,铜灯吱呀呀。

    现在,断角魔王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抱着自己毕生的仇人,静静地回忆着当年。

    当年的兰缪尔,真美啊……真美啊。真的弄丢了吗,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他现在似乎不再恨了,他只是还想再看一眼兰缪尔挽弓的样子,不要被狂暴的黑焰包裹,而是化作烈烈的光明太阳。

    “兰缪尔……”

    黑暗中,魔王沙哑地脱口而出:“你想念自己的法力吗?”

    这句话才出口,昏耀就惊醒了。低头一看,幸好兰缪尔睡得很沉,没有听见。

    魔王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他闭上那双红眸,靠在车厢上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完了,自己真的完了。

    这一夜,昏耀没有睡。

    清晨时分,瘴气向四方涌动的时刻,魔王的军队回到了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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