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花

    突然,一阵绵密的疼痛将兰缪尔强行唤醒。

    神子惊恐地攥住衣襟,那股痛感越来越强烈,渐渐变得难以忍受。

    糟了,这已经是第六天与第七天交接的夜晚,他没有时间了.…

    兰缪尔第三次握紧了那把短剑,却只感到一阵绝望。

    他是神子,不能丢下一个声称要让人类尸横遍野的魔王就这么回去。但他更做不到在疑云重重的当下,杀死一个尚未作恶的少年。

    兰缪尔握着剑,却一步步后退。退出这个洞窟的时候,他跌倒了。

    “咳……!”

    咽喉一甜,他突然歪头吐出一口血。

    体内的痛楚像是要扎穿他的骨头,与此同时,另一种熟悉的力量正从血脉中苏醒。兰缪尔面无血色,颤抖抬手。

    他的法力!

    果然……

    这七天一直存在于自己体内的这股能量,根本不是伪装后的法力,而是——

    兰缪尔咬着牙惨笑起来,其实早就猜到了不是吗?那黑色狂暴的火焰,分明与昏耀收拢魔息时逸散的能量几乎一模一样;还有魔族士兵临死前的一

    声“魔王”.…

    赐福?根本没有什么神母的赐福。只是有人暂时封印了他的法力,又往他的血脉内注入魔息!为什么他身为人类,却可以使用魔息?

    兰缪尔又吐出了一口血,眼底不再有半点光亮。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来到一片坑洼前。连日的大雨,使得雨水在那里积成一面小镜子。

    兰缪尔脱力跪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倒影。脸上爬满鳞片,头生双角,尖锐的鳞爪和细长的鳞尾。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将他紧紧扼住,寒意钻进每一个毛孔。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兰缪尔不停地流泪,疼得不停地呜咽,他用头撞着坚硬的地表,却缓解不了灵魂与身体同时一点点撕裂的痛苦。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就这样死掉吧。

    但神子到底还是没有放任自己死掉。

    就像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兰缪尔在神相彻底崩溃的前一刻,自救般地抓

    住了某

    个念头。

    ——长老说过,七天之内要回去,杀不死魔王也没关系。

    对,他到时间了。

    兰缪尔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是湿的,脸上全是血,眼眸涣散。不像神子,像个疯子。

    他开始向着结界崖的方向奔跑。

    他不愿背叛他的人民,也不愿杀死昏耀。他做不出选择,但那只是因为……到时间了……他快要死掉了……他才逃回去的。

    兰缪尔从前并不怕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坚持要代替骑士们孤身来到深渊。

    然而此刻,在信念崩塌的巨大刺激之下,好像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才是唯一的救赎之路。

    于是神子逃跑了。

    他不停地哭着,跑着,一面为自己的卑劣与怯懦而羞耻,同时却一刻也不敢停,更不敢回头看一眼。

    他下了山,眼前是茫茫的荒野。

    兰缪尔在乱草中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圣洁的法力与狂暴的魔息在他的体内肆意妄为,鳞片从体表沥着血剥落,很快又长出新的。

    深渊的瘴气像火一样炙烤着他,对冲的魔息和法力似乎要将他的肺腑搅得血肉模糊。

    而伽索的结界始终县在天顶,为他照亮前路。那光晕被泪水浸润得模糊。就像月亮一样。

    兰缪尔回到结界崖的时候,早已过了七天。

    神子的奔跑逐渐开始变成迟缓的走,中途几欲晕厥,最后几乎是爬着,只靠最后一丝毅力回到了结界崖。

    那轮巨大的法阵就在前面。

    兰缪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它伸手。

    他的躯体没有遇到阻碍,但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将被永远囚禁在深渊。

    眼前,照来一片明亮的光。

    “啉………嘴……咳咳。”

    兰缪尔跪倒在地,按着胸口拼命呼吸着。

    他回到了人间。暖风带着沁香,阳光正温柔晃动如水波,照亮了山崖上盛开的野花和飞舞的小蛾虫。

    几道高高的身影快步向他走来,是神殿的长老们。

    兰缪尔缓缓软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

    兰缪尔做了一个梦

    。

    他梦见了被他丢在山洞里的魔王。

    他梦见次日清晨,魔族的追兵包围了那个小小的山洞。当时昏耀正在焦急地喊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寻找一个注定不会回来的小劣魔。

    追兵的箭矢射来的时候,魔王倒了下去。也就在这时,他才终于看到地表上属于劣魔足爪的痕迹。

    小小的,凌乱的一串足印。

    哦,魔王躺在地上,掌心按着汨汨冒血的伤口怔怔地想,原来他拼命寻找的小家伙已经走了啊。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追兵举起屠刀,向那个不屈的魔族少年砍去。

    刀光在血色中起落,一下,两下,切开皮肉,砍断筋骨。十下,百下将那个渴望带着同胞寻找阳光与鲜花的小魔王,活生生砍成了肉泥。

    死去的时候,小魔王那双猩红色的眼睛还睁得很大,不甘心地望着那串足印。仿佛在问:为什么?

    ——啊!

    金发白肤的少年猛地惊醒,剧烈喘息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穿着干净的白袍,被摆放在神殿的圣浴池内。圣女们正捧着银色的壶,用不知什么液体冲刷着他的四肢。

    水声静谧,光线柔和。不是黑暗的深渊,也没有山洞里的魔族少年。

    “啊,神子大人,可怜的神子大人。圣女们眼中含泪,心疼地扶住他, 您在深渊吃苦了吧?那些万恶的恶魔伤害您了吗?

    兰缪尔怔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神啊,我到底干了什么,他想。

    忽然,他听见啪啦的掉落声,鳞片掉入水中——抬起自己的手臂,只见白皙的肌肤上遍布红斑,那是鳞片普经生长过又脱落的痕迹。

    他往旁边看,只见白色大理石的浴池坐台的边缘,摆放着一条枯槁的鳞尾,还有一对盘角。

    兰缪尔胃里一阵痉挛。他忍着浑身的不适,从坐台下来,赤足踩在水里。

    “神子大人,您要到哪里去?”“神子大人,您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

    兰缪尔往前走,他脸色苍白,失神地喃喃: “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里?”

    圣女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圣浴池的殿门

    从外面打开了。先知长老身穿宽大的太阳图腾袍,手持权杖,缓步走来,正好挡在兰缪尔的身前。

    金发神子安静地与之对视。

    老者依旧笑容慈祥,白色的眉毛弯弯: “神子大人,您醒了。”

    但兰缪尔忽然发现,先知长老那素来和煦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多了一层冰冷的东西。

    长老慢慢弯腰,几乎贴在他脸侧,询问道: “这一次,您将那可恨的恶魔亲手杀死了吗?”

    兰缪尔摇了摇头: “没有。

    “那么,那枚蜜金……”

    “也没有。

    先知长老沉默了片刻,又笑着说: “没关系。”“我们的神子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他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像昔经那样摸一摸兰缪尔的金发。

    但兰缪尔往前走了一步,先知就摸了个空。先知转头: “神子,您去哪里?”兰缪尔: “我要回深渊。”

    先知长老叹了口气。他对一脸茫然的圣女们说: “你们先退下吧。”

    小姑娘们分别对神子和先知行礼,像一行白色的小鱼那样乖巧地走出去了。不该问的不多问,这是神殿的规矩。

    很快,圣浴池里只剩下年少的神子和年老的先知长老。

    后者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竟很无奈,像是在看一个任性耍赖的孩子:“神子啊,我可怜的兰缪尔,您这是怎么了呢?

    “您明明知道,您是无法独自打开伽索结界的;您也知道,深渊的瘴气对人类来说是慢性毒药……

    那些恶魔究竟给您施加了什么诅咒,令我们圣洁而虔诚的神子如此魂不守舍?

    兰缪尔静默着,牙关越咬越紧。

    当先知长老再次试图抚摸他的发顶时,神子终于抬起了头,轻声问: “您骗了我吗?”

    长老惊讶道: “神子何出此言呢?”

    您说魔族是天生邪恶的种族,魔息是恶的能量。

    “正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可以驱使魔息,为什么我可以变成魔族!?

    “自然是由于神恩的缘故。

    兰缪尔愕然

    语塞。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先知长老竟然能以如此泰然的姿态,重复一个堪比哄骗幼童的谎言!

    不,倘若是七天前的神子,确实只会将一切不合理归结为神母降下的奇迹吧。他从小便是在这样的教诲下长大。

    “不。”兰缪尔眼底渗着冷光, 不是这样。“您骗了我,神殿的教诲骗了我!”

    “天生邪恶的种族?那只不过是一群被迫在地狱里挣扎的,与人类同样怀有七情六欲的可怜生灵!

    “魔王诞生?那只不过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魔族孩子,某日觉醒了他天生的血统,连这也是罪吗?

    先知长老缓缓眯起了双眼。

    老人的面容上笼起一层寒意,他抬起手中权杖, “咚”地在地面一敲。

    “神子大人啊,您找到了魔王,是吗?”“您明明找到了魔王,却没有杀它。”

    兰缪尔定定道: “我怎能杀死一个尚未作恶的性命。”

    “愚蠢!”先知横眉厉喝。

    “神子,您和魔王共度了多久的时间呢?一天,两天?六天,七天?”

    您竟然为了一个相处不过几天的异族,怀疑养育了您十五年的信仰……神子,您太令我失望了!

    “长老大人!我普亲眼所见——”

    老者向前逼近一步,他的声音高亢地回荡在圣浴池内: “亲眼所见什么?”

    “难道我未曾教您读过记载历史的典籍?每当那些魔族从深渊里爬出来,会有多少士兵被残忍地杀害……

    您难道不知,您今日的一念迟疑,将会在未来害死多少爱着您的子民!!

    兰缪尔的瞳孔微微一缩。

    先知长老并没有放过神子那一瞬间的动摇。

    “啊,那些可怜的王国子民。他们毫无保留地向他们的神子供奉,那样虎诚地爱了您十五年,您如何忍心将他们背弃?

    老者缓缓踱步,用起悲叹的腔调,慢条斯理地折磨少年柔软的心肠。

    一—是的,事实上,当他在结界崖看到兰缪尔狼狈不堪的样子时,就意识到了一切。自己最担心的事态到底还是发生了,但那并非无可挽回。

    >是他亲手将兰缪尔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养育成王国最美丽的少年。先知太了解这个孩子,了解他所有的软肋与逆鳞。

    “我没有!”那个金发少年果然着急了。

    他咬着牙,眼神执拗:“倘若我的国度遭受灾厄,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子民的安宁。但我在深渊所见的魔族……

    咚!先知的权杖再次敲击地面。

    ——说到底,您声称魔族并非邪恶之源,又有什么证据呢?

    “想想这片国土上的人民吧,倘若他们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该有多么心碎……”

    “还有圣君圣后,您的父母;艾登皇子,那么仰慕着您的弟弟。神子啊,您岂可如此残忍,叫他们眼看自己的亲人成为魔族的帮凶?

    金太阳在天上看着您,她选择了您作为她的孩子,可您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神母?……

    渐渐地,兰缪尔脸色苍白地望着先知,不说话了。水珠从他湿透的发尾上掉落,滴答,声音回响在静默下来的圣浴池内。

    于是先知长老心想,差不多了。

    那悲愤与冰冷的神情渐渐从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消退,只剩下淡淡的哀伤,

    他放下权杖,蹲下来,轻抚兰缪尔的肩膀。回来吧,我可怜的兰缪尔,老者暗想。不要让深渊将你带走,你仍要是那个美丽洁白的神子。

    “唉,事情也怪我。您太年幼了,又那样善良,太容易遭到蒙骗。”

    先知长老说: “我知道,神子大人并不是个坏孩子,您只是一时误入歧途。”

    “是我的错,我不该同意您的任性要求,让您独自去往深渊,这才被邪恶的魔王蒙骗。如果神子有四成罪,我这个先知应该有六成。

    “神子,您去静思室好好想一想吧。向神母告罪,请求她的宽恕。

    “只要您知错认错,虔诚悔悟,我便不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说您没有找到魔王就是了。”兰缪尔眨了一下眼。

    他忍着钻心的痛楚,慢慢地重复: “……只要我,虔诚悔悟?”

    先知笑了: “嗯,只要神子虔诚悔悟。”

    />

    “长老大人,”他歪头,轻声问道, “您是在威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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