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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 19 章

    野蛮而未开化的异族会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视为财产,布料、稻谷、牛羊、女人。

    既是财产,那自然便可以随意地觊觎掠夺,更不需要因垂涎而产生羞愧了。

    那仁帖木儿看着赵璴的眼神让他直想吐。

    直白、贪婪、肮脏。

    短暂的对视之后,赵璴垂下了眼。

    他曾经剜过一人的眼睛。

    那是宫中一个醉酒的禁卫首领,在冷宫偏僻的角落里。那年他十五岁上,在他母后去世的第二天深夜,那个禁卫首领将他堵在了那里。

    他醉醺醺的,却仍直勾勾地盯着赵璴,神色贪婪而下流,堵着他,伸出手摸他。

    他说,废后的女儿不算公主,他娘是定溪县主,只要赵璴今夜足够听话,或许他娘会允许他娶他。

    但若不听话,没有母亲的残花败柳,这样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第二日清早,禁卫首领的尸体出现在了璇玑门附近,双目被剜,右手折断。皇城禁卫出动了大半,却多年都没找到凶手。

    赵璴垂着眼,即便周围的烛火光芒熠熠,他垂在膝上的手,却隐匿在阴影中。

    他看着那双手。

    白而修长的手染满了血,将他绣金的翟衣都染污了,是他十五岁那个夜晚的模样。

    很脏,可是,哪有那些满含欲念的眼睛脏呢。

    他缓缓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却有一片暗紫色的袍摆轻轻一扫,掠过了他的视线。

    他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他抬头看,正好能看见方临渊的下颌角,如一把出鞘的好刀。他在与那仁帖木儿对峙,身姿背脊挺拔如树,烛火照在他身上,却不似烛火,更像云层乍破时的日光。

    北境的野狼落败而去,他垂眼看向自己,一双眼澄澈如高悬的星。

    再垂眼,赵璴看见自己膝头上搁着的双手。

    干净的,没有一丝血垢。仿佛他刚才蔓延滋长出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戾气,全都消失了一般。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站住,你还没向我夫人道歉。”他说。

    赵璴一愣。

    向他道歉?

    他至今不知被多少肮脏的视线打量过,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赵璴抬起头来,看见了冷冽地盯着那突厥人的方临渊。

    他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世人赞他风姿卓绝如明月朗照,胡人畏他玉面银枪如佛前阎罗。

    而今看来,是所言不虚的。

    ——

    那仁帖木儿转过身来。

    方临渊看得出,他的确被自己震慑到了。就算他是个人性缺失的野狼,也会害怕真被自己打得无翻身之力,死得颜面尽失。

    他顿了顿,轻蔑地看了一眼赵璴,又看向他。

    “我干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那仁帖木儿问道。

    感受到身侧赵璴蛇似的阴森森的视线,方临渊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

    让你道歉就道歉,废什么话?

    他冷冷说道:“内子贤静温淑,你这样逼视良久,是为冒犯。”

    那仁帖木儿要是敢问他“内子”是谁,他今日就锤烂这厮的狗头。

    幸好,那仁帖木儿知道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谁看。

    他看着方临渊片刻,笑了笑,有点轻蔑地看向赵璴,极其随意地行了个胡人礼。

    “唐突公主了。”他说。

    总算完成了任务。

    方临渊松了口气,只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一言不发地坐下,以表作罢。

    只是……

    他不大舒服地拧了拧肩膀。

    赵璴怎么还在看他啊!让那仁帖木儿道歉还不够,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幸好,就在这时,殿前传来了太监唱喝的声音。

    “皇上皇后驾到——”

    在座的朝臣贵眷纷纷站起身来,方临渊也忙跟着转过身去,俯身跪地朝着御座的方向行礼。

    皇上来了,可不是他不想替赵璴出头啊!

    随着山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鸿佑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诸爱卿平身。”

    方临渊又跟着众臣一起入了座。

    许是刚才被方临渊杀了威风,那仁帖木儿这回没再生事,规矩地随同群臣一起朝鸿佑帝行了礼。

    鸿佑帝看上去心情也极好,同那仁帖木儿寒暄了几句,问他在上京可有不习惯的地方,又让尚膳局的太监专门替他上了一道烤山羊肉。

    群臣向鸿佑帝祝了酒,鸿佑帝便宣布宴席开始了。流水似的珍馐宴馔送上桌,大殿里便渐渐热闹了起来。

    不时有官员去御前敬酒,祝酒词说得花团锦簇。方临渊在边关待惯了,只觉这样的场面热闹又有趣,权可用来下酒。

    他看得有趣,渐渐的,也有官员端着酒杯来他的席前敬酒。方临渊酒量好,京中的花雕酒也不如边关的烈酒易醉,于是即便不大认得他们,也来者不拒。

    赵璴则坐在他旁侧,一派冷淡清高的模样。这些官员不敢叨扰,心照不宣的都没来打扰他。

    唯独卓方游凑过来时,表情暧昧地多看了方临渊好几眼。

    一轮酒喝下来,便是方临渊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京中酒虽不烈,但这些文臣喝酒也太厉害了点。”方临渊小声抱怨道。“莫不是日日应酬,练出了一副铁肝胆?”

    却听旁侧的赵璴发出了一声轻哂。

    “是你饮酒太实,不怪他们欺负你。”赵璴说。

    方临渊转过头去,就见赵璴神色自若地端坐在那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太实?”方临渊疑惑。“喝酒还有什么虚实吗?”

    赵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拿过了他的酒壶。

    接着,方临渊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璴手下一转,手指翻动之间,已借着广袖与桌案的遮掩,将半壶茶水填满了方临渊的酒壶。

    “哎……哎!”

    不等方临渊阻拦,满满一壶掺了茶的酒已经放回了他面前。

    方临渊人看傻了。

    “你们京城人都是这样喝酒的?”

    赵璴却一派见怪不怪的神色,觑了他一眼。

    不论别人如何,但是他酒量向来很差,又自知身份,不敢在人前有分毫不清醒。

    因此练出了这点本事,应付宫宴是足够的。

    至于旁人……

    赵璴眸光一扫。

    那个偷偷拿帕子掩嘴将酒吐掉的侍郎,还有那个借由更衣一去不返的翰林,也并未比他高明多少。

    就在这时,他们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帖木儿王储,若真论下来,您可是我们安平侯的手下败将呐!”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大臣,这会儿喝得脸有点红了,端着酒杯站在鸿佑帝面前大声地说道。

    他此言一出,重华殿中甚至安静了一瞬,继而众人交谈说笑的声音都弱了下去,纷纷看向鸿佑帝与那仁帖木儿。

    “这谁啊?”方临渊打量向他。

    “容楷。”赵璴在旁侧轻声说道。“三皇子的伴读。”

    “怎么又是三……”这话似乎有些不大恭敬,方临渊顿了顿,将后头的半句咽了回去。

    这人也真是脑袋有问题。那仁帖木儿本就不是个正常人,还要上前去惹他,真不怕那仁帖木儿掀了桌子。

    却见端着酒杯的那仁帖木儿一顿,继而毫不在意地大笑出声,说道:“是呀!当年玉阎罗射杀了我帐外的老虎,我就知道他是个英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

    听见这话,座上的鸿佑帝也笑了,说道:“是啊。当年临渊的父亲回朝向朕请安,还专门将虎皮献给了朕。如此说来,还是朕受了帖木儿王储的大礼。待你日后返程,定要从朕的私库里多挑几匹锦缎皮毛才是。”

    那仁帖木儿笑着说道:“那就先谢过皇帝陛下!不过真要说起玉阎罗,还是那日他连夺我突厥三城来得厉害!”

    “哦?这又如何说起?”

    “我那日坐镇后方,座下那个雄鹰般无畏的将领竟冒失地冲进我的王帐,说看见玉阎罗从天而降,还以为撞见了长生天的天罚呢!”

    在座的朝臣贵眷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皆朝方临渊看来。

    方临渊却听得面无表情。

    他说的那个“雄鹰般无畏的将领”他知道,叫布日固德,那日因不敌他手下的骑兵,连弃三城而逃。

    逃回王帐之后,便连同带回的所有亲兵,被那仁帖木儿活剥下皮来挂在帐外,以作惩罚。

    现在,他竟还能谈笑着,说他像雄鹰。

    方临渊没出声,握着酒杯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他这样的疯子,若大宣城池再落入他手中,必然会落得屠城的下场。他必得将玉门关牢牢守住,将这疯子永远关在城门之外。

    而那边,那仁帖木儿还在感叹:“玉阎罗本就是上天馈赠给凡人的战神呐!”

    先前祝酒的容楷闻言,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您这意思,就是你们突厥只敬畏方将军,却不敬畏大宣天子了?”

    果然又是冲着他来的。

    方临渊只觉得头都大了。他一手端起酒杯,赶在那仁帖木儿开口之前站起身来。

    再不开口,便不知要被这人扣上多大的帽子了。

    “容大人,您想必是醉了。”

    他露出笑容,绕过桌案,端着酒杯行到了玉阶之下。

    “你说谁……”容楷还要反驳,方临渊却已然端起酒,朝着阶上的鸿佑帝朗声开口。

    “大宣千万威武雄师得蒙皇上垂青庇佑,方能夺回大宣疆土,乃是圣上之威,更是百姓之幸。”他说道。

    “微臣在此恭祝陛下万岁,亦盼陛下恩泽万年,庇佑我玉门关将士,捍卫大宣疆土。”

    鸿佑帝欣慰地大笑起来,端起了桌上的金盏。

    而方临渊没看到,在他身后的席间,赵璴看着他的背影微怔一瞬,继而眉眼一扫,朝着群臣的席面使了个颜色。

    立时便有不少大臣贵眷跟着站起身来,其余在座的见状,也不敢安坐,纷纷起了身。

    “臣等恭祝吾皇万岁,大宣万年!”

    山呼声从身后响起,鸿佑帝也朝着方临渊举起酒杯。

    方临渊心口不由得有些发烫,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清液入喉,却不辛辣。

    一股清淡的茶味弥漫开来,将方临渊弄懵了。

    他一愣,片刻才咽下了喉中的茶水。

    赵璴……是赵璴干的?!

    他惊得瞳孔一颤,回过头去。

    他什么时候连他杯子里的酒都换成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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