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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第 54 章

    方临渊是在马车停下时醒来的。

    着实是在冰冷湍急的运河当中游了一遭, 耗费了他许多体力,原本赶来是想陪着生病的赵璴,却不料自己竟先睡着了。

    这短短一段路程里, 他竟还隐约做了个梦。梦里缭绕着桂花香片的气息,像是有赵璴的身影笼罩在他身畔。

    梦里的细节他不记得,只知这一觉虽睡得不长, 却很安稳, 直到耳边碌碌的车马声渐渐消失, 他才悠悠转醒。

    已经听不见车子行进的声音了, 他揉着眼坐直了身体。

    “到了吗?”他问道。

    但是马车之外漆黑一片, 并没见到安平侯府的大门。他疑惑地转过头来, 对上的便是广袖玉冠的、男装扮相的赵璴。

    哦, 是了,他睡迷糊了。以赵璴的身份,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大门进去。

    便听见赵璴说道:“嗯,在侯府西侧的后巷附近。你先骑马回去,我随后就到。”

    方临渊还没醒盹儿,听见他这话便只点了点头:“那你怎么回去?”

    说到这儿, 他又想起来赵璴还受了冷风, 困劲儿当即醒了一半。

    却见赵璴已然抬手, 拔去了发间的玉簪,抽开马车中的暗格,将自己的发冠收了起来。

    方临渊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知道怎的, 赵璴跟不好意思似的,也不看他,只专注地摘了冠来,将乌发高高束起。

    接着, 方临渊便见他起了身,抬手脱去了身上的衣袍。

    广袖锦袍之下,竟是一身通体乌黑、箭袖劲装的夜行衣。

    方临渊当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赵璴竟真比话本子里的侠客还要神?男扮女装的公主转而成了富甲一方的巨贾,外袍一脱,又成了夜里穿行的游侠了。

    试问天下,有谁没有做过当大侠的梦呢!

    他盯着赵璴的一双眼都在泛光。

    而他面前的赵璴,整理衣带的手微微在原地顿了顿。

    他实在无法忽视方临渊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他,神色里藏了些拿他毫无办法的无奈。

    方临渊睡着了不知情,他可是知道自己一路在做什么。

    用身体将小鹿缠裹起来的大蛇,嘶嘶地吐了一路的信子,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虎视眈眈,而那小鹿却竟沉在酣眠之中,浑然未觉缭绕周身的危险。

    以至于这会儿对上小鹿懵然睡醒的双眼,即便是覆了一层坚硬鳞片的大蛇,一时也会有些心虚。

    更何况,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到现在还没安分下来呢。

    但方临渊的眼睛那样亮,恨不得将期许和羡慕写在脸上,让他想躲都躲不开。

    “在看什么?”他有点无奈,出口的嗓音都低低的。

    便见方临渊似是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却仍很坦诚。

    “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当真厉害极了!”方临渊说道。“我看的武侠话本里,那些剑客游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

    说到这儿,他又问道:“你都是这样回家的?”

    赵璴点了点头。

    “真厉害啊!”方临渊叹道。

    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赵璴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道:“方临渊,此举叫做暗中潜入,进的是你的安平侯府。”

    ……看小侯爷那番神情,好像他做的是什么光明的事一般。

    “啊?”方临渊一愣,接着挠了挠头,笑出声来。“我给忘记了,回的是我家。”

    眼见着赵璴换好了潜夜的衣服,方临渊也打起车帘跳下了车。外头的车夫将流火的缰绳交到方临渊手上,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跳下车来,抬手用漆黑的面巾蒙住了那副艳若桃李的面孔。

    方临渊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便见赵璴朝他淡淡说道:“回吧。”

    方临渊明白他的意思,单手牵起马来,冲他点了点头,便翻身跨上了马。

    他引着缰绳调转过马头,朝着侯府的方向而去。

    赵璴抬眼看向他。

    便见他在马上晃晃悠悠,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眼睛里仍是一副向往极了的模样。

    在黑沉而模糊的夜色里,一双曜石似的眼睛眼巴巴的。

    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

    这天,方临渊得偿所愿地穿上了赵璴的夜行衣。

    想着之后恐怕少有机会见到,方临渊回头看了赵璴好几次,一直到身后的赵璴开口,叫住了他。

    能和赵璴一起翻墙回家!

    便是方临渊自幼淘气爱玩,也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今日的机会。

    他将流火送到了侯府后门的门房上,告诉他们,自己夜里想在外转转,让他们拴好马去,他一会儿走前门回府。

    接着,他绕过街口,于四下无人时钻进了巷子中。

    赵璴手臂上搭着马车上备用的一件夜行服,正等在那里。

    方临渊方才还在人前装出的一副平淡冷静的神色,当即笑得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来了!”他兴致勃勃地上前去,脱下身上雪白的外袍,换下了赵璴手里的黑衣。

    他的这套夜行劲装穿起方便,只用换下外袍就行了。方临渊一边利落地一穿一脱,一边小声地朝着赵璴笑,语气中是难掩的兴奋:“我从没想过,竟还可以这样!”

    赵璴甚至都不明白方临渊在高兴什么。

    深夜潜行,是他从东厂番子手底学来的绝技,既要掩人耳目,又要快而不露痕迹,每一回都如行在刀锋之上一般,需得极尽谨慎。

    凡有不慎,万事休矣。

    却见方临渊口中叼着衣带,一边系好衣衫,一边模模糊糊地小声说道:“穿夜行衣,飞檐走壁,我从小做梦都想做这样的大侠!”

    大侠吗?

    以赵璴这十几年所得来的经验,会在夜色中潜行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蛇鼠。

    他一时没有说话,唯独落在方临渊脸上的目光渐多了两分专注。

    是了,他可是方临渊,便是夜色缠身,也依旧是皎洁的。

    那边,方临渊扯下拿牙齿咬着的衣带,在身上牢牢一缠,便穿好了衣服。

    “走吧。”赵璴缓缓收了收目光,转身说道。

    “踩在屋檐上会有声音吗?”方临渊跟上了他的脚步。“我轻功踏瓦会有很大的动静,只怕会被人发现的。”

    说到这儿,方临渊有些担忧:“若被发现了,我倒没事。只怕今天巡夜的护院会被责罚……”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一只微微发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侧。

    “抓牢。”

    赵璴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凌厉而细微的风声随之响起,猛地拂起他鬓边的发丝。他只来得及单手抓紧赵璴环在他腰侧的胳膊,下一刻,四下已然移形换影,他足下一空,踏上了侯府高大而厚重的院墙。

    赵璴像是会飞一样!

    他足下未见半点声音,却轻盈而精准。他足间只在侯府院墙上一踏,未有分毫停留,两人便已然落上了侯府后院的一排高大的房屋顶上。

    仿若轻风刮过细瓦,方临渊再抬眼时,便见连绵高耸的偌大侯府,像他眼底连绵无尽的星河与山川。

    微风掠过,只几息之间,他们已经踏过了一间院落,飞身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屋顶之上。

    只留下一穿雨打屋檐般细微的轻响。

    世间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吗!

    方临渊不由得在夜风之中回过头去,看向了赵璴。

    赵璴的侧脸离他近极了,几寸之外,是他飘扬的乌发之下,唯独露在覆面之外的一双眼睛。

    仿若夜风中被作为暗器掷出的桃花瓣,明艳而锐利,像是取人性命的刀。

    ……好近。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几乎是被赵璴整个搂进怀里的。

    他的胳膊环在他腰上,勒得很紧,半边胸膛密密地贴着他的后背。面前拂过的夜风似都染上了桂花香片气,与赵璴柔韧的发丝一道撩过他的面颊。

    方临渊能感觉到他紧实而坚韧的肌肉,像是一层韧且紧绷的蛇鳞。

    ……也太近了!

    方临渊呼吸一凝,当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紧绷与压迫,像是被冰冷的蛇一圈圈缠绕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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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可他分明连足下都是踏着风的。

    他从未与赵璴靠得这样近过。

    他莫名有些紧张,四下里随风掠过的景物与灯火都随之模糊起来,便连天上静谧的星子,一时间都成了海洋中闪烁的波光。

    他们就这么踏过了半座侯府。

    在怀玉阁与扶光轩之间的一片竹林造景后,赵璴带着方临渊落在了那儿。沙沙一阵轻响,草丛中几只萤火虫被他们惊得飞了起来。

    赵璴松开了方临渊,缓缓呼出了一道紧促的气息。

    却见方临渊足下一趔趄,险些摔倒。

    赵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住了。

    “怎么了?”赵璴低声问道。

    只见方临渊摇了摇头,微一眨眼,说道:“没事……就是没想到竟这样快。”

    赵璴平素也并没有行得这么快过。

    但是……

    他偏生将自己逼到了绝境,分明碰一碰方临渊都会紧绷地发抖,却直到带着方临渊踏上屋檐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的动作是怎样的近。

    小鹿还醒着,他竟斗胆将他抱在了怀里。

    像个白日里怀揣着珍宝穿过街市的贼一般,他的心脏咚咚直跳,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生怕让方临渊觉听见。

    于是,遁走的飞贼,不敢有片刻停留。

    ——

    方临渊深吸了一口夜晚湿润清凉的空气,方才被夜风吹麻了的脑袋也醒过来了些。

    他还真的与赵璴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府中!

    周身的风停息下来,渐渐化作了风止波宁后的温热。

    竟是到了夏天了,他这些天夜里都没注意到,园里都开始生萤火虫了。

    四下里静谧一片,唯独草际的鸣蛩发出细细的声响。附近的莲池中偶尔传来一声蛙鸣,清澈得像是夜色里荡开的涟漪。

    他当即忘了方才夜行之时的紧张与窘迫,只剩下刺激之后回过神来的喜悦,转头看向赵璴。

    他一双眼亮晶晶的,在夜里露出了个明亮的笑来。

    “跟做梦似的,”他惊喜地对赵璴说道。“真就这么回家了!”

    夜色里的赵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正抬手扯下面上的覆巾,当即露出了他那副清冷艳丽的容颜。

    他恰在此时抬起眼来,流萤缭绕周身,微弱的光亮之下,像是簇拥在周遭的星子。

    那双看向他的桃花眼,妩媚而幽深,幽绿的荧光倒映在那双眼中的深潭里,像是那片深邃的目光里,星星点点流露而出的妄念。

    ——

    第二天一早,晨光初透之时,赵璴已然坐在了妆台之前。

    他又换上了素日所着的罗裙,在铜镜之前描摹自己的眉眼,将之寸寸修饰得柔软,掩盖住他艳色之中扎眼的锋芒。

    伺候在侧的绢素替他打开了妆匣,取出了一套红宝的头面。

    红宝色泽艳丽,又佐以繁复的金雕,只简单几支钗环就足以显出艳丽的容光来,效果极佳,又胜在轻便,免除了许多麻烦,向来是赵璴所偏爱的。

    却不料,头面铺开在赵璴面前时,却见他眸光一扫,平淡地说道:“去换那套翠玉东珠的。”

    绢素微微一怔。

    那套翠玉头面式样复杂,又素淡清浅,要想与赵璴过于艳丽的容色相得益彰而不显突兀,是需得下足了功夫的。

    她记得,殿下今日不必出门呐……

    绢素稍一怔愣,便见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殿下今日,竟比从前都要美艳几分……

    不是错觉!

    她伺候赵璴梳妆了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来?殿下今日妆容比素日里都要精巧得多,不见浓重,却艳而清雅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殿下素来最厌恶他那一双漂亮得过头的眼睛。

    可他今日,竟却以胭脂点了眼尾,在他的艳色里添了两分楚楚动人的无辜。

    素日里,那样危险的、极容易勾引男人的地方,殿下可是碰都不碰的。

    绢素心下惊涛骇浪,手头却不敢稍有怠慢,连忙取出了那一套青玉头面,在赵璴面前铺了开来。

    而镜中的赵璴,淡淡抬眼,看向了自己。

    清亮,干净,显出水一般通透的柔润。他将钗环一支一支没入了发间,眼看着自己在珠玉的簇拥雕琢之下,愈发清澈美艳到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地步。

    红宝太艳,攻击感过强,小鹿素来是容易怕的。

    夏日阳光又盛,反其道而行,更能令人眼前一亮,而因此感到舒适惬意。

    最后一支钗环没入发间,青玉雕琢的海棠栩栩如生,其间衔着一枚莹润硕大的东珠,在日光里闪烁着柔润的光泽。

    珠玉玎珰之下,赵璴平静地看向自己的面孔。

    方临渊日日都是要出门的,他素来是个张扬明媚到令无数人觊觎的人,昨日有个萧映春,明天就还会有李映春、张映春。

    而赵璴自己,却只能留在内宅里,等着他。

    既怕他受人魅惑,又不能剪去他的羽翼,便只好先用姿容养刁他的胃口,让外头什么杂乱的花草再如何摇曳,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幸好,他尚有一副拿得出手的皮囊。

    赵璴静静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片刻站起身来,探出手去,在窗下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青玉与东珠通透清润,宛若千万笔描摹而出的游龙,独在双眼处留下了空白。

    赵璴对着镜子,微微偏了偏头,将那朵海棠轻飘飘地插在了其间。

    珠玉相映,花瓣鲜活。一时间,便连那枚价值连城的东珠玉海棠,都宛若生了魂一般。

    赵璴淡淡垂下眼去。

    除教那些野花失了光彩之外,最好,还能让他的眼睛,多在他身上停留几分。

    ——

    方临渊其实没看出什么来,只觉得他今日与往常,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

    赵璴日日都挺漂亮,生来就是一副妖媚狐狸的模样,今天不大一样,只好像除他容色耀眼之外,眼尾还有些发红。

    他来怀玉阁蹭早饭时,发现了这一点端倪。

    “殿下昨天晚上可有用药?”方临渊见状问旁侧的绢素道。

    绢素昨晚并没得到赵璴任何的命令,闻言飞快地看了赵璴一眼,从赵璴的神色里读出了答案:“……用了的,侯爷。”

    方临渊闻言微一皱眉,有点担忧地看向赵璴:“你咳疾还没有好啊?”

    赵璴停在唇边的汤匙顿了顿。

    他侧目看向方临渊,便见方临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抬手微微一触,恰碰到了眼尾处精心修饰的胭脂。

    饶是赵璴,片刻都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一双鹿儿眼里的关切太真挚了,以至于他一腔蓄意而为的勾引,都在他这样的眼神里渐渐化开了,化成了满腔融融的柔软。

    ……也唯独是他了。

    片刻,赵璴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好得差不多了。”

    还差不多呢,又嘴硬!只怕咳了一夜吧,眼上都留了红印子了!

    但是,想到赵璴素来的嘴硬,方临渊犹豫片刻,还是没拆穿。

    “今日再给殿下用一日药吧。”他想了想,抬起头来,吩咐绢素道。

    绢素探寻的目光又看向赵璴。

    得了赵璴的首肯,她点头应道:“是,侯爷。”

    方临渊打量了赵璴一番,接着又说到:“你今天也别忘了穿厚一些啊,别再吹风了。”

    特选了一身薄如云烟的青色蝉翼纱的赵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他抬头看向方临渊,点头说道:“好。”

    方临渊这才放下心来,喝尽了碗里的粥,便拿起搁在一旁的佩刀上卫戍司去了。

    却未见他身后的赵璴,目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片刻,缓缓抬手,拔下了发间的一支玉钗。

    像是丢盔弃甲的败军,但这败军之将,似乎是甘之如饴地投降。

    他垂眼,嘴角浮起了个柔软的、无奈的弧度。

    是个看不见媚眼的小瞎子……

    也好吧。赵璴心想。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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