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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第 70 章

    方临渊眼看着赵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林。

    长身玉立的一身黑衣, 这偌大的山岭沉入黑夜,全成了他身后浓雾般的伪装。

    像是从沉沉夜里缓缓聚合出现的山魈狐鬼一般,由黑气幻化成了人身。

    化为实体的狐鬼停在他面前,妖异的耳朵和尾巴全都收了起来, 默不作声的样子, 总有种被抓包后悄悄装乖的感觉。

    方临渊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临走的时候,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他问道。“你可是点了头的,答应我不会离开京城。”

    只见赵璴的桃花眼微微一垂,周遭光线微弱, 唯独他面罩之上的皮肤白得发光。

    “我收到了你的信。”只听他说道。

    “怕你手下的兵马会拖累你。”

    “你……”方临渊之后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倒是没有责怪赵璴的意思, 只是心知赵璴在京中的处境也不太平,没必要为了他来回奔波。

    虽然……

    虽然也的确是他忍不住多跟赵璴说了两句闲话吧!

    方临渊一时语塞,再出声时,语气也难免轻了一些。

    “你又这样直接离京,将京中的事情搁下, 没有关系吗?”他问道。

    “各处我都安排好了的。”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张了张口, 片刻叹息了一声, 有点无奈地说:“如果一群兵也能拖累我, 早在虎牢关时我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打仗的事, 你本不用担心的。”

    说到这儿, 他顿了顿, 心下也明白赵璴今日仍是帮了的他大忙。

    他计划最为困难的最后一环, 因着赵璴在此, 兵不血刃地成了完美无缺的一记瓮中捉鳖。

    这让他如何还能再抱怨赵璴不守信用呢?

    更何况……

    更何况赵璴现在这个被抓包的心虚模样, 看起来也太可怜了点!

    方临渊实在做不来盛气凌人的那一方。

    “我这次来,也是有消息要带给你。”就在方临渊僵持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只见赵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随手将压在脸上的面罩摘了想下来。

    那面罩在他脸上压出了一道细微的红痕,可见在山中伪装潜伏了多久。

    山里地气湿冷,有多有蚊虫蛇蚁,方临渊知道这是怎样恶劣的环境,而赵璴又悄无声息地为他做了多少。

    这人还真是……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手下的动作有些机械,接住了赵璴递来的那封信。

    “这座山上的山匪,大半都是充州与兖州驻军的逃兵。”只听赵璴说道。“为首的那个孟诚,在军中时曾是个千夫长,二当家栾俊人与他是同乡,是兖州军的一个教头。”

    他语气平缓地向方临渊阐述着,言简意赅,全都是重要至极的信息。

    方临渊的眼睛却很难从赵璴面上的压痕上挪开。

    他手里的那封信端正平整,却能感觉到其中透出的潮冷的气息。

    这是山中的露水与雾气凝结所致,连信封都濡湿成了这样,赵璴身上的水汽一定更重。

    他还从小就怕冷呢……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查明他们的身份,是因为兖州军三个月没能抓回逃兵之后,便抹去了他们的名姓和户籍。”那边,赵璴还在接着说。

    他似乎很确定方临渊在乎的是什么,也很明白自己是凭借什么才能留在方临渊面前的。

    因此,他只字不提自己浸透了衣袍的露水,口中只有方临渊要完成的军令。

    他话音落下,看着方临渊,等着他翻开信封,也在等着他的回应。

    却见方临渊片刻沉默之后,抬眼看向了他。

    “你带了多少人来?”只听他问道。

    “你们今晚又要在哪里住下?”

    ——

    这天,回到军营的方将军多带了几个人。

    几个形容沉默,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厮,还有一个长袍如雪,面带黄金兽面的高大的商人。

    原是楚氏商号的大东家朱厌朱老板,北上谈生意途经此处,因战事而被绊住了脚,正好在城外遇见了方将军。

    山匪刚被剿灭,城里不大太平,于是借着旧相识的两分颜面,朱老板带着手下主动询问方将军,是否能在军营里借住两日。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周嘉对朱老板巨商富贾的名头也早听说过。

    见着将军带了人回来,他特来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之后,竟还顺带向朱老板讨了些好处,替自己家中的两个妹妹定下了两盒楚氏胭脂行最难买到的江南口脂。

    朱老板大方,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还附送了几套式样最新颖的红宝头面,说待回了京城,便派人送去周将军府上。

    周嘉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了。”旁侧的方临渊终于看不过眼,开口打断他道。“有什么事,出来说。”

    说着,他转头对赵璴说道:“朱老板只管留在我帐中,一会会有兵士送饭,您自便就好。”

    便见朱老板风度翩翩地点头,又朝他道了谢。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方临渊的嘴角上下哆嗦了几下。

    赵璴这人五花八门的皮子太多,以至于他真的很会演戏。

    他看了赵璴一眼,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换了一副严肃的形容,跟着周嘉出去了。

    周嘉来寻他,正是为了那个“三十七寨”的事情。

    整个山寨全搜查完了,只剩下匪寨中落了锁的几间仓房。因着其中的物件估计会很贵重,只怕遗漏丢失,所以他没敢擅动,只取来了全部的锁匙交给方临渊。

    “他们匪寨里也有名册,总共四百二十一个土匪,死了十三个,还有二三十个受伤,其余的已经全部押送到宁北郡的大狱里了。”周嘉说道。

    “宁北郡郡守特让属下来请您,问您这些土匪是否要亲自审。”

    “自然要审。”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为首的孟诚和栾俊人几个都还能说话吧?”

    “都好端端的,能说话。”周嘉点头道。

    方临渊嗯了一身,接过了他双手奉来的名册。

    “带上一队人,我现在就去大牢。”他说。

    “是。”周嘉应声。

    却见方临渊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又道。

    “那位朱老板饮食挑剔,我记得他不碰甜食,你别忘了提醒厨子一声。”他说。

    “……啊?”不过一个商贾,将军怎么这样上心?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说道:“怎么了?据说饮食相克许会出人命,避免麻烦而已。”

    他在周嘉的眼里太值得信服,以至于周嘉全然没看出他错开的眼神里藏着的心虚。

    他只一心觉得方临渊周全。

    “是!将军说得是!”

    ——

    方临渊在天牢里见到了孟诚。

    在来这儿之前,他已经看过了赵璴带来的那封信,对这人的底细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隔着厚重的铁栅栏,方临渊在孟诚面前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孟诚。

    三十二岁的年纪,身量很高,肩背也很壮硕。他面上蓄着一层胡须,此时沾染了尘土,显得他形容有些狼狈,却仍能从垂着的眉目中看出些许坚毅的影子。

    此人从前的经历,也称得上战功卓著。

    他十来岁时便在福州服役,长公主赵玙击退倭寇的那一战,他因驾驶了一艘主力战船而荣获军功,被提到了百夫长的位置上。

    此后长公主回京,因无倭寇侵扰,福州水师也减员了大半,他和栾俊人就是在那一年被调任到了兖州。

    此后便是去年,他们携百余名士兵脱逃,在充州山脉落草为寇。

    方临渊在行伍中待了十来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兵。

    身负战功,又有军衔加身的将领,却竟当了逃兵。

    尤其兖州这些年,一场战事都不曾有。

    他看着孟诚片刻,直到孟诚缓缓地抬起眼来,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长。”二人目光相撞,方临渊径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这是军营里惯有的称呼。

    孟诚没想到方临渊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当即一顿:“你……”

    “我实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么直到弃家遁逃的时候,也不杀围剿你的官兵?”便见方临渊接着问道。

    孟诚闻言,套在重枷里的手又微微一攥。

    却只看着方临渊,并不说话。

    方临渊也很耐心,只静等着。

    他眼看着孟诚的手紧紧地握来握去,直到孟诚的胡须微微地随嘴唇颤动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方将军。”他说。“我知道你。前月蓟州百姓为苛政所害,是你为他们讨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样一件事,却是与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词。

    方临渊沉默片刻,问他:“难道这就是你不杀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诚笑了一声。

    “方将军,您也没有杀我的弟兄。”他说。“是我技不如人,没能赢过你。”

    他神色平静,态度也很和缓。

    但显然,这番平静里全然是沉沉的死气,他并不打算回答方临渊的问题。

    方临渊抱起胳膊,缓缓靠回了

    椅子上。

    “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杀你的原因?”他说。“孟伍长,你若是对大宣的将士怀恨在心,便不会下令不许杀士兵。但你若是心里没有怨恨,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朝廷的粮饷不吃,要去做烧杀抢掠的土匪?”

    “粮饷?”只见孟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重复道。

    方临渊紧盯着他的表情。

    冷峭、讥讽……还有难言的沉痛。

    “若有内情,你可以直说。”方临渊提醒他道。

    却见孟诚转头,看向了监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

    一束遥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这里,却又冷冰冰的,与湿冷的砖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听见孟诚说道:“方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将领。”

    他语气很慢,很平缓,却微微有些颤抖,言语间却在缓而深的呼吸着,像是在平复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从你拿下陇西第一城时,我与营中的将士们就在听你的传说。”他说。“您用兵如神,待陇西那些行将饿死的平民又能这样公平,他们视您如青天,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问道。

    “可是,方将军,摆在您面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发红,方临渊看着他,许久,缓缓答道。

    “天上还是地下,总要说了,才有办法。”

    ——

    去年秋天的兖州,像是落入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幻境里。

    微薄的收成让本就寒冷些的兖州愈发贫穷,街市上的粮价涨了又涨,饿极了的百姓们将儿女卖掉,换来的银两也只够买三斗米。

    米面的价格比人命还要贵。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

    兖州贫弱,朝廷的税已经一降再降了。兖州各郡也纷纷开仓放了粮食,但衙门也穷,粮食分到百姓手里,也不过三五天的嚼用。

    这是天灾,便是朝廷也没有办法的。

    兖州各处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们面黄肌瘦,便是军营里的将士,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军中无粮,主将便将粮饷折银发给他们。但是军中发下的银两,单是买麸糠来吃都不够填饱肚子。

    到了今年开春,他们连麸糠都买不起了。

    孟诚手下的将士活生生饿死了三十七个。

    三十七寨的牌匾,上头字字都是他手下弟兄曾流淌而出的血。

    方临渊静静地听孟诚说着,说道此处,身高八尺的男儿捂住了胡须覆面的脸,忍不住地抽噎起来。

    “但是……分明……”说到这儿,他有些语无伦次。“这世道就是乱的。”

    他说,他第三十七个饿死的弟兄是他同乡的弟弟,是当年一起入军营奔前途的。

    他临死的时候,攥着孟诚的手,将锋利的匕首塞进他手里,让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养活他视若亲兄长的孟大哥,养活其他的同袍。

    可他枯瘦的皮肤下,只摸得到硬邦邦的骨头了。

    那天,瘦若骷髅的孟诚握着那把刀,冲进了主将的军账。

    但他怀里搂着城中花楼里的舞姬,桌上的美酒散发着粮食的浓郁香气,是精粮酿的。

    那天,他拿着刀,强迫主将打开了存放粮草的仓库。

    但偌大一个粮仓,空空荡荡,他站在那儿,饿得颤抖的手连刀都要握不住,而他的身后,则是主将慢条斯理的冷笑。

    “都说了,军中也困难,若有粮食,我怎么会不发给你们?”他说。“大家都苦,熬一熬就过去了。”

    说到这儿,他呜咽起来。

    “我们确实领了饷银……分文不差,可他们拿着饷银,却还会饿死……”

    之后的话,孟诚再说不出口了。

    方临渊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寒冷和饥馑是磨蚀人骨血的钝刀,从去年秋天一刀刀磨到了开春,即便曙光就在眼前,也是会将人逼疯的。

    而他更清楚的是……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军中无粮,主将随时可以奏呈兵部。朝中每年都有积攒给军队的粮草,为什么他们的粮仓里会空空荡荡?

    个中缘由,方临渊尚且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若这样的事落在他手底下的兵身上,他便是上金殿,以血荐,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况且,这又跟谁手下的兵有什么关系呢?

    一兵一马,都是砌就大宣四境屏障的砖石,外敌未侵,怎能自毁长城。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孟诚说道:“你们的状况,我了解了。你的其他手下我还有话要问,过上两日,我会再来见你。”

    孟诚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

    “我的弟兄们,你随便去问。”他说。

    “大半年来,我们自问没做过亏良心的事。我们向来只拦路打劫过路的商贾,每次只取两成货物,多余的粮食和银子都分给了兖州的百姓。”

    方临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孟诚的监牢。

    如他所说,此后任意一个匪众,拉来问话的结果都是差不多的。

    他们自打落草为寇之后,除了几次战役所误伤的士兵之外,他们从没动手劫掠杀人过。抢掠的货物与金银,全部登记在册,整座山的锁匙也都在方临渊手里,随时都可以前去检查。

    夜深了,方临渊离开了宁北郡的大牢。

    宁北郡郡守也一直候在外头,见他出来时忙迎上前,还一个劲地在打哈欠。

    “方将军审完了?”他殷勤地问道。“这些匪众关在这儿,将军只管放心,如何处置,也只等将军一句话。”

    像这样硬茬难啃的匪徒,一旦落网,定然是得吃些苦头的。本就是一帮打家劫舍的罪犯,略施惩处,都是人情与法理之中的。

    却见方临渊回头看向他。

    “不必如何处置。”他说。“关押好了,三餐饮食也不要怠慢。”

    “啊?”郡守一愣。

    便见方临渊嗯了一声,并没直言,只是说道:“我还有许多话要审,这些人深不可测,只怕还有要紧的东西没吐出来,这样的关口,不能出了岔子。”

    郡守当即明白,再三承诺会关照好这些匪众的性命。

    方临渊这才放心,点了点头,策马回了营中。

    营地里的军账已然全熄了灯,此时黑沉沉的一片,唯独正中的那座军账里荧荧地亮着灯火,远远看去,像是夜空里高悬的一轮圆月一般。

    方临渊掀开帐帘,便见赵璴坐在那儿。

    “你还没回去睡?”他神色有些疲惫,问出话的嗓音也有些有气无力。

    便见赵璴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方临渊在赵璴对面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军帐数量不够,只匀出了一个。”只见对面的赵璴说着话,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递上前来。“我就让手下的人先去休息了。”

    方临渊嗯了一声,接过茶杯,仰起头来喉结起伏,便一口气合尽了。

    赵璴又拿起桌上的糕点,递在了方临渊手里:“审出了什么结果?先垫垫肚子,慢慢说。”

    又是王公公做的,刚拿到面前便是一阵甜香,单闻着都沁人心脾的。

    但方临渊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单手拿着那糕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赵璴,我今日问到了一件事情,极其反常。我猜它背后的牵涉,不止是眼前的一郡一山。”

    他看向赵璴。

    凶兽面具静静放在他们手边的小桌上,而他精致明艳极了的面容,在灯下反射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晕。

    听他这样说,赵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方临渊虽然尚未直说,但他外出审讯一遭,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逃离行伍的兵将,落草为寇,却偏如江湖好汉一般行着惩恶扬善的事。

    那将他们逼上山去的,一定是连他们都无能为力的恶。

    他知道方临渊一定见不得这些。

    他见不得事有不公,见不得冤屈不平。因为他就是明明高悬的朗日,如何能见这样的阴私污浊呢?

    “事有冤屈,我看见了,只觉自己不能不管。”只见方临渊又开口了。

    他的神色是坚定的,但坚定之中又生出了两分迷茫,以至于他看着赵璴,那眼神干净中透着些无助的可怜,让赵璴的心都在跟着颤。

    “但是今天受审的那人问我,若是天上的事,我能不能管。”只听他问道。

    “赵璴,这算不算僭越?”

    赵璴的手指也微微一颤。

    他比万物都要高洁,于他而言,什么事能算作僭越?

    唯一的僭越,便是肮脏的蛇鼠与丑恶的鬼怪不能藏好自己的身躯,要让他们的罪孽被方临渊看见,脏了那双干净的眼睛。

    “不算。”只听赵璴毫不犹豫地说道。

    方临渊都因他的笃定而生出了些怔愣。

    “我……”

    他正要解释,却见灯下的赵璴看着他,开了口。

    “既是天上的事,那便是日月,是星辰。乌云蔽天,任何人见了,都有伸手管一管的权力。

    这不叫僭越,毕竟天地之间,离了太阳,谁也不能活。”

    他看着他的太阳,这样说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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