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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第 85 章

    坚硬, 紧实,隐约的桂花香气缭绕在周遭,像是盘结的蛛丝, 有种柔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方临渊在床沿上撞的那一下很重,但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只在感官全部被放□□痹后的混沌之中, 他听见了黄金兽面锵然落地的声音。

    方临渊怔怔地抬起头来。

    便见昏暗的光线之下,赵璴垂眼看着他。柔软的发丝垂落到他颊边,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一星火光, 在他的眼里跳跃着。

    下一刻, 一只轻且冰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际,轻轻地按在了那儿。

    方临渊浑身都僵住了。

    像是有冰冷的蛇游走着盘桓在那儿,嘶嘶的吐息穿透了皮肉,直钻进了他的骨骼、以及比骨骼与四肢百骸更深的地方。

    接着,他耳边响起了赵璴的声音。

    “当心些。”只听他这要说着,按在他腰上的手向下压了压。“撞到这里了吗?疼不疼?”

    似乎是撞在了那里, 但方临渊浑身都动弹不得了。

    他看着赵璴, 眼见着赵璴的眉心微微一蹙, 目光向下落去。

    他看向的正是方临渊刚才撞在床沿上的腰间。

    可那目光也是吐信的毒蛇, 从他的脸上一路游走着下移,贴着他的皮肉与肌肤, 一路盘桓而下……

    方临渊惊得险些弹起来。

    他猛地从赵璴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可蛇行的痕迹在他身上留下的毒素似乎不是轻易便可解的, 以至于他对身体的操控竟笨拙了不少,动作也显得尤其慌乱狼狈。

    他站起身, 转头看向赵璴。

    他并没有伸手阻拦他,这会儿静静抬起眼睛,身体仍维持着半坐起的姿态, 原本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也仍停在半空,修长入竹节的手指微微蜷起。

    好端端的一只手,怎么会像蛇呢。

    方临渊一时间像是从画迹里挣脱而出的书生,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

    却在对上赵璴那双眼时,他猛地惊醒。

    他在干什么呢!一惊一乍地险些摔倒,赵璴伸手扶住了他,还在关心他是否受伤。

    他却……却……

    这样奇怪。

    方临渊胸腔里的心脏咚咚直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边胸腔起伏着喘息,一边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压到你的伤口?”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说着,一边推起自己身后的枕头,一边撑着坐起身,说道。“吓到你了?”

    方临渊连忙上前去扶他:“没有,我是怕……”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住了。

    他怕什么呢?都跟赵璴认识这样久了,赵璴刚才的举动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意思。

    是他自己,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连皮肤都是麻的。

    方临渊片刻说不出话来,眼看着赵璴起身坐定。

    赵璴虽说受了伤,但肢体却仍很有力,稳稳地撑着他自己便坐起了身来,在背后的枕头上靠住。

    “才从牢里回来?”只见赵璴定定看了他片刻,接着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边。“情况如何?”

    “刚才你捉拿领头的那人时,我便觉察到了不对。”说到这儿,方临渊的脑袋终于清楚了一些。

    眼看着赵璴点了头,他便接着说道。

    “我安顿好他们之后,就去试探了江华清。果不其然,这些人是江华清替人养的,想必今日的行动,也是江华清擅自做的决定,为他自己保命用的。”

    “你猜得很对。”赵璴点头道。

    “但我还是有一事不明白。”说到这儿,方临渊皱了皱眉,道。

    “什么?”

    “擅养死士于官员来说,是诛九族的死罪,他竟敢帮人去做,定然那人是有保住他性命的本事,他所做的事,定然于那人而言是极要紧的。”方临渊说道。

    “可是,不过几十个人而已,大费周章地养在兖州,是要做什么?”

    赵璴沉默片刻,开了口。

    “你还记得京中那些扮作胡匪的汉人,是往哪里逃吗?”

    方临渊看着赵璴的眼神微微一愣。

    片刻,他嘴唇动了动,许久没能说得出话来。

    ……兖州。

    那些杀手逃跑的方向,就是兖州。

    ——

    第二日一早,方临渊又去了监牢里。

    从商贾府中查到的证据太多,以至于衡飞章一夜没睡,一大早便将它们全都整理了出来。

    买卖粮草、操控粮价,官商勾结,包括漏缴税额,这些罪名全都能给谭暨与江华清坐实了,不再有审讯的必要。

    方临渊去见的是昨夜的那个杀手首领。

    他的肩部与腿部都受了伤,并不算重,经由军医包扎之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方临渊去提审他时,他被捆缚在牢中,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牢里的狱卒都知道他是死士,于是严阵以待,生怕他会自尽。

    方

    临渊在牢门外坐下,示意狱卒给他松绑时,狱卒还有些犹豫:“这……将军,若是他轻生咬舌……”

    方临渊却只看着那人,冲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没事,我知道他不会。”

    狱卒闻言,便也没再坚持,按照方临渊所言替他松绑,接着又在方临渊的命令之下退了出去。

    监牢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尽?”

    那人腿上受了伤,站不起来,就这么坐在牢房中,抬头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倒直言不讳:“你第一回就没有死成,以后就难有勇气再死了。”

    那人看着方临渊,片刻没有说话。

    方临渊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笑了笑,说道:“我早知道你不是死士。”

    那人眼中隐约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我还知道,你的那些兄弟做得不错,在京中放火之后,动静都闹到皇上面前了。”

    那人当即睁圆了眼睛,盯着方临渊看了半天,才终于找回声音似的,沙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他们至今没回来呢。”方临渊说。“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人盯着方临渊,半天之后,才哆嗦着问道。

    “……难道他们不在京中的大人府上吗?”

    ——

    这回轮到方临渊意外了。

    他强忍着心下的惊讶,片刻之后,问出了这人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原来这群杀手本是军中的兵士。

    他们经由层层擢拔,是被选出的一批功夫最好的,据说要编为一个百人奇袭队,单独派驻边疆。

    但他们被带走之后,却被领去了江华清府上。

    江华清说,他是为京中的大人挑人,这群人是要送去上京,日后为大人、为陛下当护卫的。他们的家人都会被一同接入京城,京中的粮饷也是兖州的五倍,但在此之前,他们要进行另一轮的训练与擢选。

    最后只有五十人能够进京。

    操练月余之后,京中的大人送来急信,说京中有急事,那五十个人立刻就要。而这个杀手首领,便是被剩下的第五十一人,也顺理成章地替江华清管理起了剩下的人。

    他替江华清做了不少事。

    暗中保护他出行、给城中各地的商贾递送信件,还有京中送来情报时,替江华清前去接头。

    他也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说到这儿,那人渐渐停了下来,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你既知道京中的乱子是他们所为,就也该能猜到他们现在何方。”他对那人说道。

    “他们做的事,是在阻挠大宣与异族结盟,是违抗圣旨,无论哪位大人所为都会是死罪。他们既做了,就一定会被灭口,京中的大人也没打算收留他们,甚至于他们身死,都是死在回兖州的路上。”

    他看着那人,眼见着他瞳孔战栗,面色变白,接着说道。

    “江华清留下你们,也不是为给京中的大人准备。若你们是明路上的人,早就跟着一起死了,他养你们,是借着京里那位大人的手,给他自己豢养爪牙。”

    说到这儿,他直视着那人的眼睛,虽是从上而下的俯视,却分毫不见居高临下之感。

    他似乎有骨子里洗不去的悲悯,以至于这样与人对视时,总让对方感到信服与安心。

    “你们本是大宣的将士,即便是死,也是堂而皇之地带着荣光死去。”方临渊说道。

    “可是你们连名字都被抹去了,那五十个人,被当做异族土匪而死,你们,到现在都是江华清的死士,是他随手可弃的刀。若被骗至如此,你还要替他们隐瞒,那我无话可说,也不会再问。”

    那人发出了一声呜咽,抬手捂住了双眼。

    “是桑大人。”他说。“我曾不慎看见了江大人的信件,是一位姓桑的大人送来的。”

    “……桑?”方临渊眉心一凝。“他要你们去破坏两国合约?为什么?”

    “桑大人说……他说……事情是替天上办的,让江大人不必担忧。”

    ……天上。

    方临渊瞳孔一紧,看着那人。

    漫天神明,在凡间都是泥塑的神像,无法开口向凡人发出任何命令……天上地下,可以被指作青天的,唯独一人,也只有一人。

    可是……

    皇上,皇上自己点头允诺的合约与和亲,大宣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太平,为什么他却又要毁弃?

    甚至不惜制造动乱,在自己的京城中纵火杀人。

    方临渊看着那个杀手,一时间,喉咙里再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忠心,赤诚,热爱天下数不尽的苍生黎明,也景仰御座之上那位统御四境的国君。

    但现在,国君的面目似乎不再像他记忆里那样清晰了。

    眉目慈和的他、温文清廉的桑知辛,笑里藏刀的江华清……似乎都渐渐生成了一副模样。

    他第一次感到惶惑与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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