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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第 97 章

    他们今日是往北城门前, 迎接高丽来的使臣李闵顺。

    李闵顺是当今高丽国王的第七子,如今不过一十五岁。作为宠妃所生的皇子,李闵顺朝堂上的建树虽不如他几个兄长, 却极得国王宠爱。

    这回, 大宣皇帝五十整寿,国王特派了李闵顺前来, 也是存了让他这位宠儿在大宣陛下面前露一露脸的心思。

    毕竟高丽西临大宣, 北侧却有一段国土与草原接壤。那些草原部族虽不比突厥凶悍, 却绝非善类, 这些年若无大宣庇佑, 高丽早被他们抢得骨头都不剩了。

    因此, 高丽世代对大宣称臣,凡高丽的朝廷更迭、王室纷争,都要上报大宣之后,才敢作下论断。

    高丽国王派李闵顺来, 就是为着这个。

    据说国王这位老来子自幼蛮横跋扈, 仗着父皇的宠爱没少在高丽惹下事端, 他那几位兄长更是将他视为眼中钉, 只恨不能拔除。

    高丽国王原本没放在眼里。

    但随他年岁渐大,手中权柄也渐渐流失, 眼看着年长的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 渐渐地也开始为他这个掌上之宝谋划出路。

    而最好的出路,就是大宣。

    大宣皇帝如今春秋鼎盛,不愁没有年岁。他进献厚礼,又派这儿子亲自前来拜寿,为的便是让他讨得大宣皇帝欢心之后,无论朝中再有什么纷争, 那几个兄长也会忌惮于大宣而留他一条富贵王爷的后路。

    父母之爱子,实在深沉至此。

    方临渊不再说话,李承安便也没再打扰他。仪仗一路行出城外,列阵立好之后,便静等着高丽的使臣抵达。

    临近正午之际,高丽的使团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有了前两次迎接使团的经验,十六卫的卫兵们驾轻就熟,自如地完成了迎接使臣的仪礼之后,便熟练地分列两排,等着护送使臣以及他们的贺礼入城了。

    可是,使团队伍停在面前,却见为首的那位高丽七皇子迟迟不动,反倒停在原地,上下打量了方临渊一番。

    “方临渊将军。”他的汉语有些蹩脚,却也勉强称得上流畅。“久仰大名。”

    方临渊心里正乱着,哪有心思理他。

    被对方叫到了名字,方临渊微微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不怀好意的小眼睛。

    李闵顺一双眼生得小,上眼皮还有些厚,便让他复杂而满怀挑衅的眼神没什么发挥空间,因此不那么显眼。

    只见他微微扬着下巴,笑容不善,紧紧盯着方临渊,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但方临渊哪有什么下文呢?

    他现在一双眼睛并一整颗心都被赵璴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占满了,一时间私情占据了上峰,使他罕见地在执守之时心不在焉。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姿容夺目、高挑英朗的年轻将军之淡淡看了李闵顺一眼,便露出了个淡而显得慵懒的笑容,像是一柄凡人不配令其出窍的宝剑。

    只见他策着马,礼数周全地调转过方向来,一边让出主路、摆出“请”的手势,一边开口笑道:“您过誉了。殿下请吧,皇上与其他诸位使臣早闻您今日入京,已经在宫中久候。”

    李闵顺的小眼睛微微睁圆了。

    他……他竟然就这么无视了他的挑衅?

    凡人不会读心,他自然不知道,方临渊这会儿心乱如麻。

    他一会儿在想,自己的心思被赵璴发觉的话,赵璴只怕会心生厌恶,一会儿又想,若有朝一日赵璴真登临大宝,只怕他与群臣跪在阶下时,都与旁人心思截然不同。

    ……太苦涩了。

    方临渊接连两次因赵璴而品尝到了情爱的苦果,一时难以自拔。

    他自然也没看到,李闵顺一双快要冒出火来的眼睛。

    嚣张,真是太嚣张了!

    四年之前,李闵顺曾随父来过一次上京城。

    那一年,他亲眼看见了年方十五、恰逢孝期的赵璴,一眼万年。

    此后高丽的什么女人,都再比不得那一身素淡、却艳若桃李的绝色少女。

    为此,他四年都未曾娶妻。即便他那十一一房妾室中,不乏身份高贵的高丽贵族,但是他妻子的位置,却一直都是留给那个人的。

    可是,他终于等到她出了孝期,却没想到,不等他前来提亲,她竟已经嫁为人妇了!

    李闵顺咬碎了一口牙,苦等了数月,就是为了今日与那个娶走了他心上之人的小子一较高下的!

    结果这人……

    他竟直接无视了他!

    ——

    在高丽众星捧月的李闵顺怒意上头,早忘记了自己前来大宣的真实目的。

    他低下头去,对着身侧随行的一众侍从使了个眼色。

    早在高丽便狗仗人势、鱼肉一方的那群侍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于是,刚进上京城中,李闵顺便佯作对上京繁华的街市很感兴趣,命手下的侍从替他去买街上的小玩意。

    侍从们一拥而上,却三言两语便与路边的摊贩争执起来。

    他们口中叽里咕噜的全说得高丽话,没吵几句便大闹起来,当街掀翻了街上的摊子。

    临街的小摊一个连着一个,他们一群人蜂拥而上,当即将一片摊市都推得乱七八糟。

    繁华的街市当即乱成一团。

    李闵顺满意地看向方临渊。

    怎么样?他的属下不懂汉话,与摊主发生误会合情合理。但这个方临渊不过是大宣皇帝的一条狗,今天出了乱子,大宣皇帝绝不可能不惩罚他。

    李闵顺志得意满的看着方临渊,眼看着他回过头来,一对英朗的眉头当即锁了起来。

    发怒吧。李闵顺心想。只要此刻发怒,那就是他这条狗对他们使臣不敬。

    他抱起胳膊来,抢在方临渊之前一步,慢吞吞地说道:“这些狗崽子,怎么让他们买点东西都办不好?实在对不起,将军,大宣的话太难说了,他们都听不明白……”

    却不料,不等方临渊开口,方临渊旁边的那个年轻军官便已然怒喝一声,翻身跳下马去。

    “你们干什么呢!”

    金甲红缨的小将,浑然不顾什么仪仗礼节一般,将骏马在原处一丢,便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扯过了为首那个比划着要与摊主动手的高丽侍从。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承安。

    上京纨绔什么没见过?这样的小打小闹在他眼中,塞牙缝都算不上。

    他力气比那侍从大多了,一把便将他提了起来。

    李闵顺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急匆匆地正要开口,却听见旁侧已然传来了一道清朗而平稳的声音。

    “李承安。”

    他转过头去,便见开口的那人,正是那个面色冷肃的方将军。

    ——

    那群高丽侍从拙劣的演技,根本没逃过方临渊的眼睛。

    刚入京城,便蓄意闹事,这个小国派来的使臣,看来是个被宠得不分轻重的皇子。

    只是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方临渊的目光淡淡扫过旁边的李闵顺。

    接着,他单手提着缰绳,策马走到了他们面前。

    “不得无礼。”他淡淡对李承安说道。

    李承安闻言,目光凶狠地狠剜了手里那人一眼,才将他朝前猛地一丢,几乎甩在了地上。

    那人当即瑟缩在原处,像是被叼住了喉管的野兔一般,不敢再动。

    方临渊接着偏头看向李闵顺。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今天的事情,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宣的颜面在此,两国之间的合盟也在此。今日不将此事了结,那么便是横了一块硬骨在两国之间,必定后患无穷。

    “殿下的侍从不懂汉语,情有可原。”他对李闵顺说道。“但京中卫戍令有条律,无故损毁京中庶民财物的,需照价赔偿。”

    赔钱?

    他都这样当面打了方临渊的脸,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让他赔钱?

    怎么可能!

    乖乖赔偿,那不是白闹了一通,还灭了自己的威风吗!

    李闵顺盯着方临渊,片刻,怪异地笑了一声,说道:“卫戍令?早听说方将军回京之后,就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守城小吏,看来还真是如此啊?”

    方临渊眉心未动,倒是周围的十六卫变了脸色。地上的李承安甚至径直冲上几步来,正要开口,却又被方临渊喝止住了。

    “李承安。”他说。“退回去。”

    李承安气得胸膛几番起伏,终于在方临渊的注视下恶狠狠地盯着李闵顺,退到了一边。

    “国有国法,还请殿□□谅。”方临渊继而转头,对李闵顺说道。

    他越是镇定,李闵顺便越是不服。

    他看向方临渊,反倒得寸进尺道:“方将军,您手下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不懂汉话闹出的误会而已,为什么还动手打我的人呐?”

    方临渊皱眉,凉凉地看向他。

    “他没动手打人。”方临渊说道。“若是殿下的手下伤到哪里,一会入宫,可请太医查验。”

    “那就先带人去验伤吧

    。”却见李闵顺下巴一抬,决口不提赔偿的事。

    “殿下,今日的误会若在今日了结,那么皆大欢喜,高丽国王与我大宣的陛下都不会计较你我一人今日所失。”

    眼看着他打马就要走,方临渊引着缰绳上前几步,挡在了李闵顺面前。“不过几两银子,我等当差不易,请殿下照价赔偿。”

    李闵顺却冷笑起来。

    “不过几两银子,将军这是不让我走了吗?”他说。“没想到,你们大宣的官吏都这样不讲道理……”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讲道理得很。”那人说道。

    “现在,真不讲道理的来了。”

    ——

    方临渊转过头去,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儿遇见王昶。

    那位大名鼎鼎的秦王世子,上京城头一号的纨绔公子。

    上次见面,还是他当街将这位世子爷挑落马下,他不服气,在清明时非要与他赛马,惨败之际被他救下一命的时候。

    他怎么会在这儿?

    方临渊未曾想明白,便见这位世子爷领着一众家丁,大摇大摆地行上前来,竟直接将在场的一众人马围拢其中,一副街头地痞的做派。

    “我刚才听见,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在家丁的簇拥下,王昶骑着马走到几人面前,对李闵顺说道。

    这又是哪里来的人?

    李闵顺一时不敢擅动,但想到大宣唯一成年的皇子如今都不在京城了,便猜测眼前这人再高贵,也绝不是皇家的人。

    “你骂谁听不懂话!”他当即反驳。

    “哦,原是听得懂。”却见王昶抠了抠耳朵,说道。

    “那就赔钱吧,赶紧赔钱,今日这钱若不赔,谁也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说着,他看着李闵顺,露出了个恶劣而嚣张的笑容。

    “我可没有官职。”他说。“只要小爷愿意,方临渊今儿个都别走出半步。如果你想耗,咱们就在这儿耗着;要是你想动手……”

    他笑着,掰着自己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声音。

    “咱们今儿个就打个够。”

    ——

    便是李承安都不由得感叹,无官一身轻的纨绔当真是他比不得的。

    在王昶的胁迫之下,李闵顺勉强掏出银子,赔了钱后又缴纳了罚金,王昶这才带着家丁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方临渊一眼看出,这位世子爷只怕是恰在附近玩乐,看他碰上了麻烦,便仗义地伸手相帮。

    他自也不能让王昶承担恶果。

    眼看着摆摊的平民都拿到了赔偿,方临渊淡淡一笑,说道:“左不过一场误会。殿下想要大宣市井的玩意,我立刻着人去替殿下置办。殿下手下的人既不懂汉语,便不必再奔忙了。”

    李闵顺的神色却已然很难看了。

    他一言不发地策马继续朝着皇宫走去,方临渊对周遭的十六卫使了个眼色,当即,仪仗的卫兵们复又列队,将整个使团牢牢地围拢在中间,朝着皇城继续进发。

    “方才那位世子,还请殿下不要与他计较。”方临渊微微笑着,策马跟上李闵顺。

    李闵顺不理他,他也并不在意。他语气平缓,看似是劝慰,实则句句都是恐吓。

    “那位世子来头不小,京中没人敢惹。他是先太后一脉的族亲,算起来是陛下的血亲弟弟。陛下重孝,对这位幼弟极其宠爱,我们京中这些官吏将领,都是断不敢招惹他的。”

    他特将“弟弟”一字咬得极重,不动声色地看着李闵顺的反应。

    果真,他一番话下,李闵顺的神情僵硬的几分,明显是生了忌惮。

    此后的差事,便顺利多了。

    方临渊一路将李闵顺送到了宫门前,便算办好了差。刚才街市上的冲突,他轻描淡写地讲给了接引的内侍听。

    那内侍闻言也知轻重,当即笑说不过是个误会,陛下一定不会介意。

    方临渊点头,目送着使臣们入了宫去。

    “那高丽人真奇怪。”待到宫门关闭,李承安策马凑上前来,对方临渊说道。“将军,您看他那模样,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他倒是没有说错。

    方临渊沉着眉点了点头,继而引着缰绳往回走去。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说。“罢了,总归办完了差事。千秋宴还有三天,咱们十六卫的差算了结了。让弟兄们除日常轮值之外,好好休息几天,全卫戍司上下各赏一月月例银子,从我账上出。”

    李承安当即嘿嘿笑着,一边答应,一边凑到了方临渊身边来。

    “自然是好,将军!”他说。“不过您说,那高丽人闹事,说不定是冲着五殿下的。”

    方临渊眉心一动,转头看向李承安。

    “什么意思?”他问道。“与他有什么关系?”

    李承安当即压低了声音。

    “您当年不在京城,不知道。”他说。“先皇后崩逝那年,高丽国王亲自入京吊丧,带了他一起。当时丧仪之上,他就盯着五殿下直看,失礼至极,在京中都快传遍了!”

    方临渊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赵璴本就不喜被人觊觎。当时赵璴情况艰难,又是在他母亲的丧仪,李闵顺此举,定然是让赵璴厌恨极了的吧。

    那边,李承安接着说道。

    “听说,他当时还动了娶五殿下的心思。但是五殿下就算没了母亲,那也是嫡出的公主,岂是他能觊觎的?更何况还在热孝之中呢。听说那会儿他不死心,还去打扰五殿下守孝,为了这事,高丽国王在宫中动手打了他一顿……”

    说到这儿,李承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

    “碰见这种人,真是倒霉。将军,您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公主殿下呐。”

    ——

    方临渊也想安慰赵璴。

    但是……他的心思其实也不纯。

    一个同样觊觎着赵璴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宽慰他?

    更何况,李闵顺还不知道赵璴是个男人。

    而他自己,可是在深知赵璴是个男子的情况下……对他起了心思呢。

    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男子心怀情爱,方临渊实在无法面对对方。

    他像个第一次行窃的贼人一般,胆战心惊,甚至不敢去见赵璴,生怕自己的心思从举止之间暴露,惹对方厌憎烦恼。

    于是这一天,他特地晚了一个时辰才回府,绕过怀玉阁,直接钻回了扶光轩的书房。

    只说有要事处理。

    能有什么要事呢?他的书房里便连正经的文书都没有,满书架除了他倒背如流的兵书之外,便全是他从小到大私藏的游记话本了。

    但是,管他的呢。

    他躲进了书房里,随手抽出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便如坐针毡地翻了起来。

    他喜欢赵璴……即便他是男人都喜欢。

    可是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是一厢情愿的事。对方若是个女子,他还能尽力追求以博对方欢心,但偏是个男人……

    那不是耍流氓吗!

    方临渊便是哭都没有眼泪了。

    也是他活该,遇见了赵璴。沦陷一回又往里去钻第一回,看来他这辈子是活该孤独终老,在边疆枯守一生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公主殿下来了。”

    公主殿下……

    赵璴来了!

    方临渊吓了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手里不知是什么的书一把扣在了桌面上。

    他抬头,便看见了立在门前的赵璴。

    他单手提着一个食盒,雪白的狐裘之下罗裙逶迤。

    赵璴确实美……美得方临渊都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栽得情有可原。

    “你……你怎么来了?”再开口时,他声音都有些滞涩了。

    昨天见赵璴时他还能谈笑自如……不对!他昨天还往别人赵璴怀里钻呢!

    方临渊的耳朵都要烧着了。

    却见他面前的赵璴,提着食盒步步行到了他面前,越来越近,直到将食盒放在了他的桌上。

    “王公公特为你做了枣泥梅花酥,你今日没来吃,他都有些伤心了。”

    只听赵璴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冬日的锦缎衣裙色彩鲜艳,恍若梅精就在眼前,谁还顾得上什么梅花酥呢。

    方临渊没能发得出声音。

    而他面前的赵璴,也早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他未动声色,一双艳丽的眼眸掠过他惊慌失措的面容,继而借着脱衣的动作向下一扫,落在了他桌上倒扣着的、处理的“公文”之上。

    哪里是什么公文呢。

    方临渊后知后觉地伸手去遮,可透过指缝,却还是漏出了几个字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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