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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 29 章

    凇园最繁华的地方并非揽月阁,但此处静谧,又落在小岛上,若是人数瞧着差不多了,盛承星便会下令暂停来往船只,为的就是一个不挤不闹,大家玩的刚刚好的氛围。

    几人陪着宿怀璟替容棠洗好手,四处溜达了两圈,便找了棵露天的桃花树坐了下来。容棠看柯鸿雪也跟他们一起,问: “你不是要听戏吗?”

    柯鸿雪扇子一挥,随手捞起来一边放着的酒壶,用袖子擦了擦壶嘴,给自己跟沐景序一人倒了一杯,兴致缺缺地回: “我原以为要演沈青郎花楼平冤这出戏呢,谁知道盛承星都天高皇帝远跑来淞园了,又在水面上,演的竟然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遥相顾的故事,一点意思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我拿上戏折子替他点两出。

    容棠听得眉心一跳,下意识瞧了宿怀璟一眼,却见他眼眉微抬了抬,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 “沈青郎?可是那个父母蒙冤无辜抄家,发配娼籍流落青楼的话本主人公?

    容棠心下警铃大作,浑身绷了绷,视线不受控制地望向柯鸿雪,想要阻止他口中会说出什么随时就能送自己去死的话。

    但柯鸿雪显然没跟他对上,眼睛一亮,身子都直了起来,收敛了几分散漫的浪荡劲儿,跟遇到知音似的盯着宿怀璟,语调都快了许多: “正是那本,宿公子也看过?”

    容棠不适合喝酒,宿怀璟将他身前的酒杯没收,换过去一碟腰果,温声笑道: “棠棠给我讲过。

    柯鸿雪目光便‘欻’地一下又投射到容棠身上,那一脸兴奋劲根本藏不住,单手支在身下坐着的毯子上,身子往前一探,笑嘻嘻地就道: “世子爷,我就说我们有缘。”

    容棠那点担心宿怀璟会追问的紧张散开,一口气还没彻底松懈下来,看见柯鸿雪这幅模样,没好气地道:“孽缘。”

    好端端的没事提什么话本子,便不说盛承星是不是天高皇帝远,岛上还有不少名门贵女呢,那样一出情情爱爱全是动作戏的话本,纵是改编又能改编出什么上的了台面的戏曲来了?

    自己私下里说说便算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也这般口无遮拦,柯鸿雪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容棠心下腹诽,又瞪了他一眼,柯鸿雪却不怒也不恼,唯一一点知人识趣的机灵出现了,似乎意识到容棠不愿细聊这个,说完那句有缘便往后退,不再追问。

    r />宿怀璟眸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圈,最后还是不自觉地落在了容棠那张略有些生气而透出一点粉红的脸上,低下头轻笑了两声,又为他剥了颗橘子递过去,特别像在投喂小动物,惬意得很。

    树下备了矮桌和笔墨,容棠从头到尾说辞都很简单——没上过学,不会写诗。宿怀璟就也跟他学,好在沐景序本来就没有逼迫他们俩一定要参与进写诗这一环的念头。

    与他们组队,严格说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从盛承厉试探到卢嘉熙,容棠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们俩想要试探出什么结果来,但唯一确认的是沐景序和柯鸿雪并没有恶意。

    其他的容棠也懒得过问,毕竟他们试探自己,宿怀璟也在试探他们,都是人精,主张的就是一个有来有往谁也别占谁便宜。

    四月初暖阳高升,天空云层渺远,容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身子便往后仰,眯着眼看起了天上的

    飞鸟与云层。

    揽月阁里时不时仍有戏曲声传出来,周围三三两两行人或豪笑放歌、或对饮成章,暖风拂过,一切都静谧美好的不似人间。

    卢嘉熙两杯酒下肚,脸色沾了几分红晕,青色学士袍带上草屑,帽檐也歪倒,他喃喃道: “水浊无掉尾之鱼,土确无葳蕤之木,政烦无逸乐之民。如此春光如此景,国之浩大,岂不正是先生上学时讲的仁义之世……

    他声音很轻,语调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憧憬,容棠轻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应声。沐景序依旧写着诗,宿怀璟眉目都未抬一下,只唇畔勾了一抹浅淡到几乎瞧不见的笑意,极尽嘲讽。

    柯鸿雪已经放浪形骸到躺在地上了,闻言大笑出声,倾倒酒杯便往口中倒,一口酒灌下去笑着反问: “依学弟的意思是说,如今你身在折花会上,瞧见文人雅士放歌交友,瞥见官宦翰林出入相谈,又见百花盛开、雀鸟与鱼群频跃,便觉得政不烦、而有逸乐之民,大虞正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前途一片光明了?

    卢嘉熙支吾了一下,自知失言,道: “请学兄赐教。”

    柯鸿雪轻笑: “可不敢当。”

    他目光闲闲绕过容棠二人,而后蜻蜓点水般看了一眼沐景序,又收了回来,随意从地上拈起一片掉落的花瓣,轻揉了揉,任花汁染红了指尖,眼睛望着那点鲜红,道: “你瞧见此处繁华,便有他处枯败;你听见此

    处高台歌曲乐章洒脱,便有他处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你身在公子王孙举办的宴席之上,四处结交往来的都是身居高位不查民苦的富家子弟,哪里又能看见西北或东南,年年饱受旱灾洪灾、饥荒山匪的劳苦群众?”

    不过是一场皇子出宫交友办的宴会,陛下为彰显慈爱,甚至批了这么些文官的假期,你看见的是学堂上听到的名字出现在眼前,笑着攀谈饮酒,登高作赋、气冲云天;我瞧见的却是这七日荒唐之后,案牍后劳累的身形、大狱中枉判的官司。

    柯鸿雪话音一顿,手放了下去,眼神锐利地望向卢嘉熙: “学弟你既有胆识状告丁来宝到京兆尹府,怎会被这样一层浅显的表象所迷惑,竟能说出‘政烦无逸乐之民’这般……”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笑道: “又假又空的话来?”

    卢嘉熙愣了愣,视线呆呆地从柯鸿雪脸上重新投放到湖心岛。

    杏花林馥郁芬香,随处可见的卵石小路,一颗颗石子都光滑圆润,分明有所打磨,戏曲声是最好的调剂,从开着门的揽月阁里传出来,几乎要让整座岛上的人都听见此处梦幻如海市。

    卢嘉熙像是一下酒醒了,端端正正地站起来,整理了帽冠,冲柯鸿雪恭敬道谢: “多谢学兄赐教。”

    柯鸿雪未应,顺手抓起一颗石子,往天上抛了抛。

    容棠瞧出他情绪有些不佳,却也没打算趟这趟浑水,宿怀璟却突然轻笑了一声,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劳烦柯少傅解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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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柯鸿雪微怔,脸上表情瞬间从懒散变得兴致勃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桃花招子亮晶晶地望着宿怀璟: “公子请讲。”

    “我幼时借住姨父家,不曾有机会上学,却也听过表兄弟们念书,隐约记得卢公子方才那段话前面还有几句。”他慢条斯理地念,语调沉稳,引人入胜, 天生万民,而立之君,君则民之天也。天

    之养物,以治阴阳为本;君之化民,以政教为务。故寒暑不时则疾疫,风雨不节则岁饥。刑罚者,民之寒暑也;教令者,民之风雨也。刑罚不时,则民伤;教令不节,刚俗弊。

    宿怀璟说: 这篇讲的应该是君者爱民,君为民之天,可我观之却有一个疑问。容棠愣了一瞬,偏过头看向宿怀璟,莫名对他要问的问题有所猜测。柯鸿雪道:“请讲。”宿怀璟问:

    “君者必须要爱民吗?”

    【哦——豁——】系统久违地发出感慨。

    容棠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倒是不惊讶宿怀璟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就是纳闷,宿怀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还是卢嘉熙方才那句话本身就意有所指,才为他引到了这里来。

    而柯鸿雪显然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宿怀璟最后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命题,就连沐景序笔都顿了顿,宣纸上晕出一个墨点。

    柯鸿雪反问: “公子何出此言?”

    宿怀璟笑道: “若君见弃于民,若民不信其君者,君还需要爱民吗?”

    他声音很轻,甚至边说还为容棠夹了一只青团放在小碟中哄他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会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任何想法或改变。

    柯鸿雪眉梢轻蹙,思索了片刻问: “若君见弃于民,君可曾抛弃过民?”

    宿怀璟摇头: “未曾。”

    柯鸿雪又问: “若民不信其君者,民可曾听信谣言?”

    宿怀璟点头: “或许。”

    柯鸿雪眉头舒展开来,笑着拾起酒杯,弯腰跟宿怀璟放在毯子上的那只碰了一下,笑道: “若是如此,愚以为天地浩大,为君者不必拘泥,自可遨游。”

    “是吗?”宿怀璟浅浅一笑,垂目不语。

    容棠看了看他,心里清楚他还有后一句话没问出来。

    ——若二者皆有,君者可否负民、弃民、毁民、甚至戮民?先帝谥号曰戮。

    残暴不仁曰戮、厉杀无辜曰戮。

    先帝在位二十五年,大虞日益昌盛,战争渐少,贸易活跃,然而九年时间过去,如今大虞子民提及先帝,只会想起一个戮字。

    说他昏庸无道,说他专-权跋横,说他愚昧不堪,说他放任外戚把控朝廷以至内忧外患,大虞险些国破家亡。

    幸亏....

    幸亏当今圣上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

    所行所为桩桩件件与“仁寿”二字搭不上一点关系的君主被唤做仁寿帝,容棠觉出莫大的讽刺。他没了胃口,被湖面微风一吹竟觉出几分凉意,往宿怀璟身侧贴了贴。

    宿怀璟立时发现端倪,眉梢微蹙: 冷?

    容棠愣了一下

    ,诚实点头: “有一点。”

    “那我们回去,找话本给你看。”宿怀璟说着便起身,弯腰拉容棠起来,跟三人浅淡地告了个别便向渡口行去。

    临走前容棠望了一眼,沐景序一首诗未写完,停了笔。

    湖心岛上的享乐与容棠再无关,他跟宿怀璟一路慢悠悠地回那座有着红漆阁楼的小院,路过一处转角,宿怀璟让他站在原地等了等。

    容棠便安安静静地等他,跟系统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这一世其实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如果真的要找出一个目的来,只不过是前两辈子与宿怀璟有过相交,想让他别走得那样苦。

    可这两个月相处下来,容棠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一个很好的时间。

    大反派并未黑化完全,还不是很多年以后会让整个大虞陷入战火连绵的那个暴君模样。

    容棠做不了救世主,他至少想救一救宿怀璟。

    两次任务失败之后,系统追溯剧情,得出的结论都是男主死亡宿怀璟失踪。容棠以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却忍不住好奇。

    蛰伏了十数年终于坐上龙椅的大反派,看到整个天下即将付之一炬的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痛快还是怨恨?

    恨他父皇爱护的子民不问缘由叫他戮帝?恨太子哥哥以命相守的城池不记他姓名?恨他年仅十四岁正如花一般的幼姐跳下城墙殉国却被路过的叛军用长-枪挑起裙角?恨他三哥临走之前还给他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梦?

    若他痛快,那自无话可说。

    若他其实并不开心呢?

    若他报复了全天下也不觉得开心呢?

    那自己究竟还能为他做什么?

    容棠陷入了迷茫,愣愣地看着眼前一株爬了半边墙的紫白色蔷薇出神,直到身后有脚步声贴近,

    唤回了他的神智。

    容棠轻眨了眨眼,回过头。

    宿怀璟从转角处出了来,手里捧着两只芍药,开的恰好,不含蓄也不盛放,正在观赏的时节,适合养在蓄满清水的盆子里静静等它盛开。

    宿怀璟一手捧着花,一手顺势便过来牵住了容棠,迎着四月晌午的阳光,温声笑着往去处行走:“来之前就觉得这花适合你,棠棠行行好,今天便赏我

    跟它们一起陪你看话本?”

    少年撒娇卖乖,容棠早先提了信,他便还了一句信里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是写下那句话的人更娇俏一点,还是如今捧着花想要讨便宜的人更可爱一些。

    春光与时节相叙,于是容棠突然意识到,方才想到的那些人间炼狱,悉数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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