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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第 106 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学子最是风姿意气,熙攘拥挤的人群中,容棠站了一会儿就被挤得有点头晕。

    宿怀璟拉着他出来,远远看着临渊学府中这一届的考生跟柯鸿雪他们攀谈。

    隔着一条街,人流密集度少了许多,他们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所在,漫无目的地望。

    对面是儒袍学冠的男子,这面是打量那些人的朝官,偶尔飘过去一阵脂粉气,却又都是京中一些比较出名的媒婆。

    科举也好,捉婿也好,和女子好像都没有多少关系。

    容棠从那阵眩晕中缓过神来,说不清心下什么感受,总觉得有点微妙的难过。

    为这个时代,也为教育资源的匮乏和观念的愚昧。

    他撇开眼,没再看那边,而是凝神望着路边一棵香樟树下散落的绿色果果。

    蚂蚁搬着不知道哪儿淘来的食物,一颗颗避开它们往自己的蚁穴爬去。

    宿怀璟突然轻声说:“前些日子我问了御史中丞一个问题。”

    御史台中御史中丞设二人,宿怀璟如今还没坐到那个位置,他们都是他的顶头上司。

    容棠有些讶异地抬眸,没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向自己起这个话头,却还是下意识地附和:“什么?”

    “我问他既然男妻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为什么女子不可。”宿怀璟轻声说。

    容棠心下猛然一惊,抬头错愕地看向他。

    宿怀璟见状轻轻笑开,牵过他手捏了起来。

    仲春近夏,京中气温虽还未到炎热,晌午的光线却已经刺眼了起来。

    贡院门口是鼎沸的盛宴,金吾卫穿着铠甲,行走其间。

    宿怀璟说:“中丞大人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提及刚入朝的那些年,也曾见过有人以女子之身站立朝堂,位居百官之首,驳谗言、明是非、献良策。”

    容棠抿了抿唇,知道他说的是谁:“祖母。”

    宿怀璟点头,笑道:“是长公主殿下。”

    “殿下两次出入朝堂,一为明宗即位,二为先帝掌权。”宿怀璟问:“棠棠,你知道那些年里,百官弹劾殿下的奏折有多少吗?”

    容棠摇头。

    这是原著中不曾讲述的过往,端懿如今除了佛堂,也少与人交流,容棠只知道她曾被誉为一代女相,是当世无数大儒口中人人称赞的女子,却的确不知道宿怀璟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离人群太远,沐景序往这边望了一眼,确认他们都在,便安心跟学府的学子们说着话,宿怀璟轻声道:“勤政殿后面有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里面堆放着许多绝迹的孤本、政疏治要、帝王手记、治国良策,以及……一些皇帝不愿意放进内阁入档保存的奏本。”

    有忠言、也有诽谤,形形色色分门别类,或许出于家世、或许出于权利,史书上总会有所隐瞒。

    而有的,则纯粹是因为皇帝不愿意看见、处理、

    听见(),

    “”

    “⒆()_[()]⒆『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背着父亲偷偷溜进去过。阁楼三层有两个大箱子,每一个都比我头顶还高,现在想来,大概这么高。”他伸手比了一下,到腰间的位置:“我很好奇那里面装着什么,搬过小凳子踩着上了去,打眼看见一封奏折。”

    宿怀璟顿了顿,说不清什么情绪地轻声说:“密密麻麻,全都是奏折。”

    “一个箱子上写着明德——明宗在位的年号,一个箱子上写着元兴。”他说,“我随手翻开看了看,上面当头一句就是‘臣以死谏’。”

    宿怀璟勾唇笑了一下,眼底神色却很是冷漠:“我原以为是多大的事,当即就紧张了起来,因为上奏的那人我认识,是内阁一位阁老,素以开明博学见闻,半个朝堂上的官员若是细细算来,都能与他攀上几分关系。”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同僚敬佩,被帝王赞赏的一品大员,奏折上说的却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女子不得干政’、‘妇人之仁难当大任’、‘长公主殿下不居于室,频繁出入朝堂与府衙,恐引民心骚乱、百官动荡’……”

    宿怀璟声音很轻,轻到从容棠耳畔绕过一圈,再被春朝的风一吹,就散干净了。

    再无半个字会落入他人耳中。

    头顶的太阳晒得人有些恍惚,容棠心下茫然,宿怀璟捏着他的手,道:“可是棠棠你知道吗?陇西的军事堡垒是殿下请旨修的;山区的赋税是她跟明宗促膝长谈许久降的;大虞年迈残疾无儿女者,年年可去官府领二两银子的生活保障费用也是她提出来的,甚至最开始为了这一政策的顺利实施,长公主殿下捐掉了自己在皇室二十多年攒下来的大半家业。”

    “你以为当今陛下为何这么敬重她?你道为何皇亲国戚死了个干净,殿下不过一介养女,却仍可以稳居长公主府?”

    容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原著和他前两世的经历中,长公主殿下一直都与青灯古佛相伴,是一个不沾任何俗世红尘的老妇人。

    她有儿有女,子孙繁衍昌盛,可她就是让人觉得淡泊到了极点,不争名利,不恋亲情。

    原文甚至因为她就住在男主出宫后的府邸——显国公府对面,一直有读者猜测这会不会是一个隐藏的boss。

    但是直到原文被锁,容棠也没看出一点端懿有可能黑化的迹象。

    虽说按目前这个发展来看,长公主殿下与宿怀璟有勾连,那在原著后面的发展中,应该也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

    这如何能叫反派呢?

    容棠很久没出声,系统也愣在了空间里。

    宿怀璟说:“而当陇西的堡垒修筑完成后,当地的军事开支节省了四分之一;山区赋税降低后,不但当地的乡民有了少量余钱,邻近州府年年上报的妇女儿童失踪案也减少了许多;至于生活保障费用这点……棠棠你知道明宗即位前,大虞年年有多少起乡民揭竿起义的造反事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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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虽说不多,也成不了事,但至少存在。

    百姓无法安居,自然会生起暴动反叛的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宿怀璟道:“这几项政绩,随便拎出一项安到如今内阁那些阁老头上,都足够他们青史留名受百姓爱戴,但当这些政策由一位女子提出之后,就变成了‘牝鸡司晨,恐效古时张太后,垂帘听政,祸乱朝纲,臣以死谏,奏请陛下废除长公主上朝议事之权’,棠棠你觉得这公平吗?”

    容棠心下震颤,一时间头顶的阳光和对面意气风发的人群都像极了光怪陆离、看不清面孔的抽象画。

    他摇头,轻声反问:“怎么会公平呢?”

    宿怀璟捏着他手掌,似宽慰也似安抚:“当然不公平,先帝其实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君主。”

    容棠微怔,诧异地向宿怀璟看去。

    宿怀璟却笑了笑,点头:“我说的是真的。”

    他道:“他性子温吞,不喜计较,又总是对自己的大臣和兄弟抱有信赖之心,特别是那些跟在身边越久的人,他便越发善待。”

    帝王不可以这样的,帝王擅权术,更应擅长摆弄人心。

    可先帝那懒散的性子,让他去一个个猜测把控臣子的心理,不如回凤栖宫蹭一蹭大儿子亲自下厨做给母后的饭菜。

    后宫和睦,是因为先帝运气好,招进来的妃子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大虞无灾祸,官员俸禄足,所以那些妃子的父族就算贪财慕权,也始终有度,不会弄得太难看。

    先帝贤明,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恰好在每一次需要做出决断的大方向上没有出过差错罢了。

    边境骚乱,他就任用显国公平定战乱。

    儒学式微,他就放帝师出宫讲学。

    百姓罹难,他就开国库赈济灾民。

    ……

    如果所有官员都能记起当年在贡院考场上,那三天三夜写策论时,头顶昭示的日轮和月光、心里想着的苍生与国运,或许大虞在先帝那样的君王带领之下,未尝不能走向一个很好的未来。

    可一旦有人有了异心,千里之穴毁于蝼蚁,一点一点地蚕食,便是百年大树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宿怀璟自己也想过许多次,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幼时不懂,越长大则越清楚。

    帝王从来不是只有一颗仁善之心就能坐稳金銮。

    他笑了笑,发现自己这时竟也能抛去恨意,这般跟容棠闲聊,连他都不免感到惊讶。

    而话说回来,宿怀璟道:“所以他就算想保一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能做的就只是破格给端懿一个长公主的名号,将弹劾的奏折全部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依旧像一个学生一般,遇上政事上不清朗的事,纡尊去问自己的姑母和老师。

    可长公主当年退过一次朝堂,彼时再退一次也不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她出入朝堂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弟弟和侄子,当他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或者

    她的存在会给他们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事时,她隐退得也毫不留恋。

    先帝可以当没看见那些奏折,却不能真的去长公主府将端懿绑上朝堂议论朝事。

    可就算这样,元兴二十五年那场事变之后,却有保皇党的大臣前去长公主府痛斥其祸乱朝纲,不安于室不相夫教子,以至于养出一个谋反叛逆的儿子。

    那些大臣当然全被仁寿帝杀了,但话语却全都穿过了佛堂的木门,被古佛与檀香聆听。

    宿怀璟冷嘲道:“不觉得很讽刺吗,国家安稳富足之时,说她牝鸡司晨;国家动荡紊乱之时,又说是她的错。”

    “我连他们的逻辑都听不明白。”宿怀璟说。

    容棠嘴唇有些干涩,目光盯着树下开始奋力搬香樟果的蚂蚁。

    宿怀璟:“比起先帝,兄长其实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他曾说等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要兴办女子学堂,既然男妻都可入朝为官,女子为何不能科举入仕?”

    容棠一怔,看了看对面,沐景序三人被一群或青涩或年长的学子围住。

    “是沐大人?”他诧异地问。

    宿怀璟点头又摇头:“是大哥,但是三哥跟他在许多方面意见都一致。他们以前说大哥若当帝王,三哥便做贤王,安心辅佐兄长带领大虞走向繁荣。”

    虽然彼时的三皇子每次聊到这里,都会笑着道:“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子哥哥怜惜弟弟,每年给我放六到九个月的假期才好,我要带阿雪跟小七他们四处去逛一逛。”

    四公主便凑过来勒住他脖子,没大没小地威胁:“还有我还有我!不准不带我!不然我放虫子咬你!”

    太子殿下刚想驳斥三弟嘴上不正经,闻言扫视了一圈周围满脸期待的弟弟妹妹们,无奈摆手:“父皇说今天要考你策论。”

    三殿下这才慌了神,赶紧奔去尚书房恶补功课。

    知了在殿外鸣叫,日光浓长古旧。

    宿怀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容棠望他一眼,瞧见他出神不知想到哪里,并不出声提醒,只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一阵风吹过,树下蚂蚁搬了许久的果子滚到一边,宿怀璟眨了眨眼睛,从那些褪色的快要记不清的画面中清醒,冲容棠绽开一个笑意。

    “棠棠,我原先只想替父母亲人讨个公道,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容棠心里莫名一阵紧张,哑声问:“什么?”

    宿怀璟:“兄长没做到的,我替他做,你觉得怎样?”

    他蓦然意识到,三哥那番话似乎并不完全是在诓柯鸿雪。

    他好像有些懂了。

    宿怀璟立在春日昭昭之下,笑意微扬:“总有一天,我要这贡院门前站着的不止是青衫,还会有罗裙。”

    “棠棠要不要再努努力,跟我一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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