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哭丧

    苏从斌离开的步伐都有些急切,活像是背后有狗在撵着一般,透着些慌乱,毫无贵为超品荣国侯的仪态。可偏偏又能从背影中窥伺出几分决然,不像从前那般故作坚毅。毕竟从前他们母子俩吵得再凶,倒也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脉,是真真血浓于水,无法割舍的。

    可眼前这一幕……

    幽幽的望着眨眼间消失不见的背影,荣玉娇难得心中一慌。先前苏从斌提及的,拥有丹书铁券的两家人下场刹那间就在她耳畔不断的重复,恍若鬼魅在叫嚣。尤其是苏从斌竟敢当众诉说杀母之心,仿若完完全全忘记了“不孝”是遇赦不赦的十大重罪,完完全全无视了苏家仇敌会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完完全全要舍弃自己到手的功名利禄,富贵荣华!

    可……

    荣玉娇小心翼翼摸着自己诰命服上精致的,栩栩如生的蟒,想要借此压下心中那点诡异的惶然,继而迸发出笃定的精芒: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舍弃富贵荣华呢?

    刹那间,荣玉娇就觉自己眼前浮现出无数贵妇,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看不起她的贵妇、千金,朝她弯腰跪拜行礼的画面。

    那样的卑躬屈膝。

    全都畏惧她身上的诰命服,畏惧她身后站着的男人!

    且每个妇孺的眼神都是羡慕都是嫉妒!

    哪怕眼下英明神武的侯爷走了也没事,哪怕苏从斌当儿子继承侯爵后一事无成也没事,毕竟她荣玉娇已经是功成名就了,已经让人惧怕了。

    嘴角缓缓一勾,荣玉娇愈发觉得自己先前那一丝的惶然无措只是被气昏了头而已。但想归想,她一张口,却是被气狠了的模样,颤着音:“岂……岂有此理?!苏从斌这个黑心肝的孽障……”

    她荣玉娇的儿子她心理有数的。

    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什么德性她知道的!

    她天然就享有掌控权!

    苏从斌这个窝囊废,这个缩头乌龟绝对不会脱离她的掌控。毕竟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维持所谓的傲骨就只剩下所谓的礼法规矩了。

    可笑得很!

    心理不屑着,荣玉娇咒骂的音调却是拉长了,抬眸仿若溺水儿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幽幽的看着自己身侧最为孝顺的老幺儿。

    “娘亲,您莫要动怒。大哥向来可最重礼法了。”苏从文闻言,望着仿若被气得面色都有些苍白的老娘,赶忙开口连声强调道:“您可是先帝爷特封的超品荣国侯诰命夫人,是父亲用军功换来的尊荣!宫中宴会,那些人为了礼仪,为了名分,都不敢怠慢您分毫!”

    听得这一声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都能响彻苍穹的话语,荣玉娇缓缓抬眸看向不远处伫立的紫檀木架子游龙戏凤大插屏,愈发克制不住回想自己曾经显赫肆意的种种。

    越想,她双眸克制不住一红,闪烁着泪花:“儿啊,也……也就你还记得这些事了。想当年你父亲何其耀眼,谁也不敢当众置喙一句。可自打他忽然暴毙后,你大哥舔着脸,靠着所谓的礼法继承侯爵后,却是毫无建树!”

    荣玉娇带着些悲恸的口吻说完,眼眶泪珠不断滴落:“罢了,也不提过往了。你大哥先前于国无望,但却是孝顺的。可这回出了趟差,却变得如此蛮横无理。想来定是那粗鄙不堪的苏敬仪带歪了他!”

    听得先帝爷特封的超品荣国侯诰命夫人得出如此结论,苏从文微微一笑,边毫不犹豫跟着附和:“娘,您说得对!若不是此人嚣张跋扈,我等昨日又岂会迎来那么多老亲故旧的诘难,连累您都要低眉做小的,说尽好话?”

    边说,他飞快给自己妻子苏陆氏使个眼色。

    苏陆氏收到眼神示意后,便做搀扶人回屋的架势,边开口:“娘亲,阿文说得对。大哥许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但他几十年来的品性,我们还都清楚的,是最孝顺不过了。眼下老陆来报那苏敬仪又闹腾,一路哭嚎,听得就是动静非常大。若不及时处理,倒会失了我侯府的威严!”

    ——侯府就算是空壳子了,但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先前哪怕爵位要不到,可他们的儿子苏瑜可是大少爷。这侯府大少爷的名号说出去,都能唬住不少人,也提高了不少身价。更别提苏瑜也是成器的,靠着自己的实力得了秀才的功名。婚事都能因此更上一层楼呢!

    哪怕一时不慎阴沟翻船,也……也无妨!

    索性苏敬仪还年轻,有些事情可以徐徐图之。眼下燃眉之急,还是得哄住苏从斌,不能让人真彻底不顾生母。否则,到时候有些后宅阴私怎么办?毕竟老太太也的确上了年纪了,一场风寒都可以要了命去。

    “咱们老太太还得看子孙满堂,四代同堂呢!”

    “还是你们说得有道理。”荣玉娇听得这夫妇两一唱一和的话语,顺着递过来的台阶就下。她拿起帕子擦拭泪珠,一副调整情绪的模样,但也借此遮掩了自己一闪而过的精芒。

    恩威并施,打一棒给一颗甜枣等等御下之术,她荣玉娇也会。

    若是不会,岂能在爱人离开后,坚强肆意的活着呢?

    还费尽心思跟宗亲有了姻亲关系,也有苏陆氏的娘家源源不断提供金银财宝。

    暗暗嘚瑟过着,荣玉娇表面上却是依旧双眸带着些希冀看着自己身侧的儿子媳妇,柔声道:“为娘也是一时气愤,多亏了你们开解。或许你大哥也是因为骤然失去了精心培养的天才儿子才会如此破罐子破摔。到时候我们一起劝劝便好了。苏琮虽然是商户子弟,可到底也在我膝下养了这么多年。纵然养条狗,我也都于心不忍,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呢?”

    “咱们苏家要把事情做得仁慈,哪能像某些人那么冷漠绝情。”

    去年,苏家所有人都在庆祝苏琮成为秀才,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鞭炮都恨不得放到十里外。

    可眼下却成了全京城的笑话,甚至成了全大周的笑话!

    听得这一声意有所指的话语,苏从文轻咳了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免得无处不在的锦衣卫暗中窃听,断章取义,直接弄死了荣玉娇。

    “娘,咱们还是让老陆好好介绍介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苏陆氏闻言当即横眉扫了眼自己的陪房管家,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让你好好去请敬仪回家吗?怎么就让孩子一路哭嚎呢?”

    “边走边说。”荣玉娇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管家,不容置喙下命令着,边大步就走,恨不得自己此刻都能够到达大门。

    苏陆氏瞧着步伐间都有些粗狂的婆婆,赶忙追上去,颇为孝顺提醒:“娘,轿子……”

    “不用。我们自己赶过去,才显得我们慈爱,关心晚辈!”荣玉娇边丢下一句,脚步走得飞快。

    她可不介意抛透露面,毕竟这世道讲究个“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她介意的却是后宅阴私这四个字!!所以得让所有人知道她荣玉娇身体健康的很。

    就在荣玉娇信誓旦旦时,苏从斌听得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抽口冷气。

    可无奈的是这唢呐声真的是凄凄切切,配着鼓乐声,演奏出耳熟能详,但凡是个人都知道的哀乐《出殡》。这饶是金乌当空,也仿若被一声声哀乐吓得一颤,怯弱的往白云身后躲藏。以致于忽然间温度骤降,周遭都带着些阴冷。让人克制不住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苏从斌手脚都有瞬间忘记怎么摆,急急忙忙跨过最后一道抄手游廊,急急忙忙抬眸望去。

    就见门口三帮人泾渭分明:聚拢起来各家看热闹的小厮,甚至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京城纨绔正嗑着瓜子指指点点;苏侯府的仆从;以及苏敬仪为首的一行哭丧队伍。队伍里还捆绑着两个苏家服饰的管家和婆子。这两青色绸缎的衣服在哭伤队伍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甚至还颇为碍眼。

    但不管仆从如何,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苏敬仪!

    苏敬仪竟然……竟然穿着丧服。

    哭嚎的苏敬仪眼尖的发现亲爹似乎跨出门槛的脚都有些颤栗,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双膝跪地,飚出自己被粉丝们亲切成为人间开水壶的音响:“爹啊,是孩儿不孝!侯府仆从来报说孩儿因为不懂规矩,叩拜错人,如此粗鄙上不得台面,是败坏家风,因此是被活生生气死了啊!”

    哭喊声撕心裂肺,但莫名的声音颇为穿透力,甚至堪比戏台子的武生一边挥舞刀枪剑戟虎虎生威,一边能够将台词,甚至情绪都传递到看台下每一位观众的耳里。且如此除却无尽的哀恸外,似乎还蕴含着苏敬仪本人的惶恐与害怕。让人光听着都忍不住同情几分。

    毕竟真实啊。

    一个刚知道自己身世,陡然摇身一变成侯门继承人,肯定会惶然害怕。在不知道自己亲祖母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情况下,因一句气死而惶然而害怕,完完全全是情理之中。

    围观的各家仆从们感慨着,唏嘘叹气。有个锦衣华袍的少年是直接同情的喊出了声:“对,我们也听见了,那仆从说是活生生被气死了。甚至还要破门而入,去绑了苏琮!吓得本侯都差点派小厮去报案了!”

    闻言,苏从斌浑身一个激灵:“什……什么?”

    “祖母死了,我知道的,祖母被我活活气死了。就好像我爹,不……就好像我那个赌鬼爹活生生气死祖父祖母一个样子。”苏敬仪泪眼婆娑,悲恸无比,但话语却是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竭力让在场的吃瓜群众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我知道的。您不用为我隐瞒,我知道的!当初祖父祖母也是这样,被赌博的不孝子,活活气死啊。苏家虽是商贾却也是正经人家,是皇商啊,是曾经太、祖爷赞的儒商啊!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律法规矩,知道祖宗血汗要守护住,所以才被我那个赌博的爹活活气死了。”

    郑重强调自己“应激反应”的缘由,苏敬仪带着些畏惧望向侯府紧闭的大门。

    因是敕造的侯府,大周开国时统一修建过的。按律,是屋宇式大门的规格。在民间又叫王府大门。据传亲王府门为五间房,可开启中央的三间,屋顶上可覆绿色琉璃瓦,屋脊可安吻兽,大门上的门钉用九行、七列共63个……因开府荣国侯得超品尊荣,太、祖爷特吩咐按着郡王规格重新修葺过。大门三间,中间正门非重大事项,非家主不得进出。

    门上的钉本该有九行五列共45个。

    据小古板苏琮介绍道,当初老定国公震怒至极,直接破了大门而入,抢回自己闺女的牌位和嫁妆,算断绝了婚事。甚至他直接一斧子砍了门钉一列。此举简单来说,就是寓意苏家迟早药丸!

    因老定国公为国征战瘸了腿,第三代苏侯爷再不要脸,也顾忌史官口诛笔伐。因此只能求皇帝做主罚老爷子闭门思过,也不能在言其他。

    撞见苏敬仪目光所向,苏从斌眼皮猛得一跳。

    这被削了门钉,他爹没有修补,甚至还当众言说大丈夫坦坦荡荡,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不会后悔,他也对得起祖宗!是非对错,留给后人评说!

    可饶是说得极其豪迈。但如此威严整齐的门钉缺了一列,便十分的刺眼。要知道门乃是一个家族的颜面象征。也是因此,从此后所有的勋贵都开始疏离苏家,贪花好色的子弟都会被家长提溜过来,家长们指着苏家被削的门钉诉说男人困情的无能……

    几十年下来,指指点点的唾沫星子恍若海洋,让苏家本就耀眼的大门都被冲淡了威严光芒,黯淡无光。

    围观的众人:“…………”

    刚才敢开口自称本侯的人见状直接毫无顾忌的拍掌:“好,说得好,赏!商贾,尤其是皇商也的确有些礼义廉耻的风骨!”

    苏敬仪听得身后响起的叫好声。完完全全真当做看戏的某些权贵,隐晦的瞥了眼苏从斌。瞧着苏家现任家主视线所向似乎与他相同,甚至双眸还燃烧着熊熊烈火,苏敬仪眼眸一转,继续煽风点火:“所以……所以孩儿……孩儿知道仆从骂的没错,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配为超品荣国侯嫡长子,未来的继承人。您把我抓起来按着那些规矩浸猪笼下油锅,我都认。我……我真的什么都认啊。您看,本来我给娘亲准备的仪仗队。因为知道祖母死了,我都带过来了!”

    说完,苏敬仪拉扯着苏从斌,抬手指指自己带过来的仪仗队。

    仪仗队见状吹得更加哀怨动听了。

    苏从斌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袖子遮掩住窥伺的眼神,凑苏敬仪耳畔,低声问:“苏琮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告诫道:“苏敬仪你别太过份,别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且不孝是重罪!”

    看着牙龈都似乎要出血来的亲爹,苏敬仪清清嗓子,带着同情回应了一句:“知道不孝是罪。”就连现代律法健全,也没有断绝关系这一说法呢,好多渣男死后去法院控诉,法院也得判子女负最基本的赡养责任,要给几百元伙食费。

    腹诽着,苏敬仪斜睨着双眸簇着火焰的苏从斌,低声反问:“可你让苏琮被绑架吗?还是我得鬼疰?”

    鬼疰,刚一个时辰前学到的新概念。顾名思义,就是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个鬼住着。乃是古代精神病的一种,还是涉及迷信类的那种,特严重的病。

    假设苏敬仪确诊此病,就直接失去爵位继承权了。毕竟不能御前失仪!

    不过也可以理解。现代科技发达医学发达,精神病也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也是需要监护人的!

    所以先撩者贱!

    他必须给亲爱的祖母送个丧!

    至于苏琮——

    苏敬仪顺着打开的侧门幽幽的看着那躲躲藏藏的人影,眉头一挑,打算好好诉说诉说私宅发生的事情。

    好给行动“缓慢”的祖母以及祖母的拥趸一些时间,好让他们亲自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亲口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来攻击他苏敬仪。好便于他苏敬仪当众显“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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