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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骨

    端城县主震惊回头:“你说什么?”

    她眼神尖锐,像是要刺穿祝醒春层层包裹起来的平静。

    醒春不为所动,或者说,她早在发现裴言澈不可靠的那个瞬间,内心中就有一颗种子,在暗暗地生根发芽。

    在上京的这三年多,纵观春去秋来月盈或缺,她见过许多人,许多与端城县主明面上一样的人。

    一样的华贵气度,带着饮玉编金的风流。但眉目轻轻地垂下后,愁绪就像洛水边的一掠而过失措的水神。

    她们也想过主动迈出那一步吗?也许吧,可越是出身高门,身份显赫的女子,身上的枷锁就越多。

    但是端城不一样。

    她是皇家与世家结合的血脉,又与当下最炽手可热的状元郎定了婚,未来前途不可量数。若是要打造一把能使整个时局翻云覆雨的利器,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即使她与自己一样,爱过同一个不堪大用的人又怎样呢?即使她此刻还算稚嫩,凡事不得章法,那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于是祝醒春镇定自若道:“县主的母亲是长公主,长公主的母亲是太后,皆是曾手握大权的主子。那么你呢?莫非甘愿数月后嫁为裴言澈的妻,为他操劳后宅,生儿育女,就此了却这一生?你的志向,可曾放远到更高的那个位置上过?”

    端城这次没有接茬,又是一片良久的沉默后,她哑声说:“祝氏,你放肆了。这话若是叫那群以头抢地的言官们听见,就是夷你三族也不为过。”

    祝醒春狡黠一笑,凝视着端城县主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容貌:“可惜民女母亲早逝,也没有父亲和兄弟姊妹。就是要与我陪葬,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头。”

    “所以,比起干干净净了无牵挂的我,还是县主受到的猜忌会更多些。”

    端城还想再迂回几句:“可世间纲常不可乱……”

    “规矩也是人定下的,民女知天命,却更信奉人定胜天。”祝醒春打断道。

    她指了指端城袖内那条蓄势待发的长鞭:“若是县主信命,便不会从小苦练弓马鞭枪了吧?”

    “你体魄并不输男儿。而我也曾大字不识一个,可这几年来逐步学习,到如今熟读史书兵法,也不认为哪里不如裴言澈,可他从看不起我。”

    也看不起你,和这世上千万女子。

    祝醒春道:“我知道你心中过不去的是哪道坎,但县主若是真厌恶了我,便不会听到裴大人要许我为妾时,对民女打抱不平。”

    端城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天性掠夺是恶,过于良善,只求安稳便是罪。县主今日来此最初的目的,是不愿与裴大人作对,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劝民女离开上京吧?”

    醒春淡淡道:“其实,民女生意也做够了,不消县主吩咐,我也会尽早脱身。”

    端城县主听了这句,立刻问道:“你分明如此聪慧,心性也比一般人坚韧,为何甘愿回乡做回那个平凡的绣娘?”

    祝醒春但笑不语。

    上位者的怜悯往往只有一瞬,过了这件事,若端城每次想起她,内心深处总会有一个疙瘩,时间久了,她早晚会成为端城欲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县主如果想通了,未来民女不在上京的日子里,大可以放开手脚,施展属于你的抱负。”祝醒春顿了顿,接着说:“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没有关系,县主愿意的话,可以与民女打个赌。”

    端城定定地看着她:“什么赌?”

    祝醒春还是用那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今日民女离京,五年之内,我会以另一种方式跻身官宦世家包围的圈子,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县主面前。”

    “届时,还请县主多加思量,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

    离开茶馆时,昏色已经擦上天际。

    只不过祝醒春的脚步,比来时格外轻快,甚至还有心思哼着小曲儿。

    毕竟如端城县主这样走到哪都要散一大笔钱财的听劝孩子,谁不喜欢呢?祝醒春笑眯眯地摸了一把鼓鼓囊囊的口袋。

    这笔钱,算上她路途耗费的开销,还能用个一月有余。

    虽然端城县主说话做事考虑得不够敏锐,但眼神确实不错。

    临走前,她犹豫地看了祝醒春的脸好几眼,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来来往往接待过那么多顾客,可有人说过,与我生得有些相似啊?”

    醒春的眼神顿时一暗,像满溢的情绪都被堵塞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

    她眨了眨眼,将胸口闷闷的痛感抑制住:“人生在世,总能有几个巧合,县主生得可要比我好看多了。”

    端城面色稍霁:“可你的眼睛生得极好,灵动又朦胧的一层纱,就像你这个人给我的第一观感。”

    祝醒春默了片刻,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要与你光明正大争夺夫君的彪悍老妇呢。”

    端城颇为不自然地瞥过视线。

    后来的日子里,端城回忆起这一幕,总要好好回味几遭,再恍然大悟地笑出声,眼睛里带着泪花。

    十三年前,冬。

    “小春,还有一件事娘要问你,家中没有男人做顶梁柱,未来到了年岁,你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

    说这话的妇人脸色雪白,发髻松松垮垮地绾成一个半圈。

    她靠在床上咳嗽,强撑着支起半截身子,身上的旧布袄子已经潮了,导致她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地颤抖,那张瘦得有些脱相的脸上,有一双仍散发着光泽的眼睛。

    女孩儿跪在床边思考了片刻,“生得白净,还要识字,会读书。”

    妇人的眼泪簌簌落下,她用力摇了摇头,眷恋的目光在女孩身上一寸寸扫过,最后,从枕侧摸出一枚款式老旧的绒花头饰,颤巍巍地塞到了女孩儿手心。

    同时,还有句话飘散在风里。

    “你只安心去找你会读书的郎君,若是过不下去了,拿着这个,来年开春去上京找那位素有善心的相国大人。”

    说完,妇人就闭了眼。

    女孩等了片刻,直到她潮湿的眼尾再没有动静后,静静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年冬天,比往常要冷得多。

    但彼时妇人眼中枯败的干涸,如同飞花散了影,成为女孩心中一场漫长的临迟,轻易不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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