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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第 52 章

    窗外,桓宣低低骂了一声。

    他也是疯了,竟然以为谢旃真有办法能够医好她。

    屋里,谢旃修长的眉微微蹙了下,按捺住焦虑,依旧是温和舒缓的调子:“绥绥,前些天你外曾祖父庆贺了八十九岁眉寿。”

    那道细瘦的影子停住了,缩成小小一个映在帷幕一角,微微颤动着,似风吹涟漪。

    她没再逃开了。谢旃长长松一口气。他想了很久,才确定用这个话题来做开头。她的心结必是那夜,必是他们两个,一切相关的事情都只会加重她的恐惧,唯独这件事不会。她母亲,她在江东的母家,一直是她心里最柔软的所在。

    窗外,桓宣在脑中迅速将顾家的情形过了一遍。之前在山上听她提起过之后他便让人去探听过,顾家是吴郡旧姓,江东大族,她外曾祖父顾玄素乃是当世名儒,外祖父顾云十多年前已经去世,如今家中主持的是她的大舅舅顾休之,他当初便让人透了她的消息过去,结果顾家毫无反应,为了怕她伤心他便不曾提起,谢旃提这个做什么?

    屋里,谢旃看着帷幕上那小小的影子,舒缓着调子讲了下去:“老人家精神矍铄,每日笔耕不辍,正在编纂南史第一卷。”

    顾玄素长于治史,家中子弟多承其衣钵,但能得顾玄素青眼的,唯有她母亲。当年顾玄素亲自给她母亲开蒙,手把手教着念书写字,又在十来岁上便让她母亲跟着一起收集资料,择选分类。这些事情,她母亲又教给了她:“我将你母亲的书稿誊抄了一份呈给他,老人家看过之后很欢喜,道是别出机杼,可补正史之余。”

    说话时紧紧盯着帷幕,看见那小小的影子往前挪了挪,窸窸窣窣的声响近了些,现在,她是在听着了,一连三天,她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

    简直让他狂喜了。

    也让桓宣狂喜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进门去看看她,安慰她,又知道此刻决不能够打断,死死抓着窗框,将心里所有的焦躁挂牵都按下去,听谢旃继续往下说。

    “绥绥,”谢旃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着,“你还记得来兖州的路上,那个小碗吗?”

    小碗。桓宣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傅云晚曾跟他提起过小碗,是何平子队伍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他这时候提起这个做什么?难得她有了反应,难得不应该继续说顾玄素吗?

    帷幕上那个小小的影子不动了,安安静静映在一角,谢旃神色平静着,心却悬了起来,紧紧盯着。

    许久,那影子终于动了,她点了点头。

    咚!能听见心脏重重敲击的声音,谢旃掩在袖中攥紧的拳头稍稍松开一点,回头,桓宣一张脸卡在窗户缝隙里,几乎是要钻进来了。十数年相交,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场面,他从不曾见过桓宣这般焦急模样。

    让他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目光转向帷幕:“小碗如今在建康。她很爱吃千层酥。”

    帷幕里。傅云晚在喉咙里啊了一声,那个寂静到

    恐怖的白日,连同此时世间的一切,突然一下,重又涌回脑中、心上。()

    鲜血,杀戮。女人们的尖叫挣扎。空荡荡的山道上,连虫声都听不见。何英在跑,在喊,在通知她赶紧逃。她送给何英的几盒点心,桂花糕,玫瑰糕,千层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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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捂住耳朵发着抖,不想看不想听,却还是挡不住,一幕幕地只往心里钻。

    窗外,桓宣骂一声,恶狠狠地瞪了眼谢旃。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那次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煎熬,他一直小心着从不曾再提起,她刚刚才好了点,为什么又说这个?

    谢旃没有回头,手背在身后微微向他一摆,依旧是平静舒缓的调子:“绥绥,你写到小碗了吗?”

    傅云晚捂着脸的手抖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小碗的脸。只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过几眼,记得是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知道她也跟着在学拳脚,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她还没有写到她。这些天里千头万绪静不下心来,她已经好阵子没有动笔了。

    “她姓张,今年十一岁,祖籍沧州,逃荒到的濮阳,半道上一家子都不在了,后来被张嫂收留,再后来就和张嫂一起到了何平子的流民队伍。”谢旃温和的声音一点点送进耳朵里,“遇见你那次,是她第一次吃千层酥。”

    傅云晚怔怔地听着。

    “张嫂一十八岁,祖籍濮阳,她娘家姓李,闺名唤作李小姑。绥绥,你写到她了吗?”

    写到她了吗?写了的,写了名字,写了她跟山匪打斗时伤了骨头,写了她的坟墓在往东郡去的那一片丘陵里。如今,她总算知道她的名字唤作李小姑,不再只是随着夫家的姓氏,模糊不明的张嫂。傅云晚捂着脸,重重点了

    点头。

    帷幕外,谢旃长长松一口气,身体都有些发抖。她开始回应了,现在,这世界不再是游离于她之外,她那扇门,一点一点,在打开了。

    余光瞥见桓宣同样颤抖的手,他眼梢发着红,让他心里突地一跳,转过了脸:“还有吴姐,她的闺名唤作吴娥,兖州人,她的家就在梧桐巷,从前也是诗礼人家。”

    诗礼人家。她看见吴姐的时候,她卷着裤腿跳在河水里抓鱼。后来再见,她衣衫不整,被北人士兵绑在马上。她和张嫂葬在一处,在那一带荒凉的丘陵里。

    眼角突然有点热,那些哀伤汹涌着泛上来,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血色的黄昏。她骑着马,手被缰绳磨破了,风刮着脸颊头发,身后是无数追着她的北人士兵。她独自沿着山涧狂奔。

    那时候桓宣不在,谢旃不在。她独自逃命,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窗外,桓宣看见那条影子动了,她在发抖,手捂着脸,也许在哭吧。谢天谢地!这几天她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过,她本来是那样柔软敏感的人。浑身绷紧着,攥得那样紧,窗框都发出响声,余光瞥见谢旃微微回头,向他摆了摆手。他不让他弄出动静,天晓得,此时就算他要他死,只要能医好她,他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绥绥,”谢旃回过头,细细听着帷幕里逐渐发沉的呼吸。她

    ()    的反应越来越明显了,她不再把自己关着,与所有人隔绝了,“你该写何英了吧?”

    傅云晚低低啊了一声,眼泪滑了下来。何英,她想过很多次,始终不能下笔。太深刻也太痛苦,便是写都无从写起。

    “绥绥,寄生天地,如同蜉蝣,许多事此时看来难以承受,百年后回首,终将释怀。”谢旃慢慢说着,“乱世人如草芥,女人尤其是。那些痛苦折辱,从来都不是你们的错。你母亲写了那么多,世上也还有那么多,何英,吴娥,李小姑,小碗,还有无数个何英,吴娥。包括你自己。”

    包括她自己。那些痛苦折辱,从来都包括她自己。眼前再又闪过那个黄昏,她独自骑着马,沿着深而宽的山涧狂奔,身后是无数等着欺辱她,杀死她的北人士兵。那时候她想,哪怕遇到最坏的事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活下去,活着把她们的事都写下来。

    那些最坏的事情,原来她是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她想过的,那么她便不能怕。她终是要活下来,活下来,把这些名字,一个个记在史书上。

    谢旃耐心地等着,等着帷幕上的那个影子不再颤抖,等到那纤细的脖颈带着无数重负,重又抬起:“绥绥,写吧。”

    那影子没有动,似在决断,艰难地决断着。

    桓宣紧紧咬着牙,呼吸都停止了,每一息都那么久,拖得那么长。她还是没有动。

    于惶急中生出恐惧。还是不行吗?方才她明明有反应了,难道。

    却在这时候,看见那影子动了,她点了点头。

    啊。喉咙里咕哝一声,似是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有种虚脱的恍惚。耳边传来谢旃平静的声音:“绥绥,我走了。”

    桓宣紧紧盯着,看他从榻上起身,恋恋的目光在帷幕上一顿,转身离开。

    门开了,他走了出来,桓宣站在原地望着,他低着声音:“不要再逼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想。戒急用缓。”

    他指指腰间,桓宣低眼,看见他佩在玉带上温润一环玉璧。戒急用缓。宣者,缓也,你性情偏于急躁,须得加以约束,三思而后行。

    屋里突然有点声响,桓宣急急回头,余光瞥见谢旃也急急回头,一齐望了过去。

    傅云晚从角落里慢慢挪了出来。听见门扉开合的声响,听见谢旃的脚步一点点远去,现在停住了,模模糊糊,似在与人说话,是跟桓宣说话吧。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以为这辈子都没脸再见他,没脸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了。可她还是见了,听了。她终是还要活下来的,好好活下来。

    活着去写吴娥,写李小姑,写何英。写她自己。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寄生天地如同蜉蝣,百年不过一瞬,她不能把自己消耗在这些无法改变的痛苦上。

    吱呀,门又开了。有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是桓宣,他来了。

    让她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不由自主往床里躲着。

    脚步声停在帷幕外,他沉重的呼吸透过柔软的丝质帷幕,清晰的传到她耳边,他一直没有进来。傅云晚抱着胳膊,瑟瑟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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