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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章

    第一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三更时落了几点雨,如今土苔润青,树影窸窣。

    淅沥雨声飒飒,冷意侵肌入骨。

    榻上倚着一人,素衣松垮,三千青丝垂落在枕上。

    漪兰殿悄无声息,榻上绣衾单薄,不足以抵挡任何寒意。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枕上之人一双柳眉轻蹙。

    忽听廊檐下一声巨响,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尚未起身,遥遥见贴身侍女白芷掀帘而入,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姑娘?”

    白芷步履匆匆,行至宋令枝榻前,按理,宋令枝贵为皇后,她该唤一声娘娘才是。

    只可惜这十年过去,宋令枝这皇后名存实亡,甚至连坤宁宫都未曾入住。宫人惯会踩低捧高,见宋令枝不得圣心,越发敷衍了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她一脚。

    白芷自幼陪在宋令枝身边,自是为主子抱不平。眼瞅着宋令枝对当今圣上心灰意冷,白芷也不再唤她娘娘,只当她还是宋家的嫡小姐伺候。

    拿着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身后,白芷强颜欢笑:“可是刚刚那纱屉子惊扰了姑娘?奴婢刚刚去瞧了一瞧,不碍事。等过两天解了禁,奴婢再去寻内务府的管事……”

    一语未了,白芷双眼先染上泪珠。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宋令枝出自江南宋家。江南宋家,乃第一富商,富可敌国。金银为地,白玉作帘。府上洒扫庭院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

    哪曾想如今……

    漪兰殿萧条冷清,博古架上一应金玉古玩全无,或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太监顺手拿了去,或是被宋令枝拿去当了银子。

    满屋上下,竟空荡无一器皿玩物,凄冷万分。柱上的彩漆年久未修,斑驳凋零。

    墙垣塌落,刚掉落的纱屉子还在廊檐下,偶有雨滴顺着窗子滚落。院中多日无人打理,荒凉寂寥。前些日子还有蛇虫溜进宋令枝寝殿,唬了宋令枝一跳,好几个月都不曾睡得安稳。

    自打和沈砚成亲后,宋令枝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还是晚秋,若是入了冬,朔风凛冽,越发难熬。

    白芷强忍住心中哽咽,笑着将手中的漆木攒盒打开:“奴婢先伺候姑娘用膳罢,今儿御膳房的人送来晚……”

    话犹未了,一阵恶心酸涩的味道忽的在殿中弥漫。

    白芷瞳孔紧缩,哐当一声用力将攒盒盖上,一颗心急促跳动,白芷气红了眼:“——欺人太甚!”

    御膳房送来的,竟然是下等宫人吃剩的吃食,也不知道在灶上放了多久,那气味难闻刺鼻。

    宋令枝本就身子不安,经此一遭,越发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白芷一怔,忙忙将攒盒丢向殿外,拿了漱盂供宋令枝漱口:“姑娘清清嗓子罢,你身子本就……”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腕,白芷眉间紧蹙,惊得失了声:“姑娘身上怎得如此滚烫,可是染了风寒?奴婢去求那侍卫,求他去请太医……”

    “不必。”

    眼前发黑,头重脚轻。

    宋令枝只觉通身上下烫得厉害,她拢紧榻上的绣衾,强撑着褪去项上一物。

    鸳鸯玉佩握在掌心,莹润清透,如核桃一般大小。许是这满宫上下,也找不出比这更好。

    “这个……你拿着。”

    视线逐渐模糊,头晕眼花。宋令枝一手扶榻,一手将玉佩交由白芷。

    白芷双膝跪地,惊呼:“姑娘,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

    这玉佩还是宋令枝出嫁之日,祖母特让人送给她的。后来祖母逝世,留在宋令枝身边的,竟只剩下这一物。

    祖母向来疼她疼得厉害,这玉佩宋令枝宝贝得紧,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将玉佩变卖。

    宋令枝气息渐弱:“你拿去当了银子,再去浣衣局寻秋雁,若是有了银子,那管事嬷嬷也不会……”

    秋雁和白芷自幼服侍在自己身边,前儿秋雁被云贵妃的人带了去,宋令枝前去要人,却只在云贵妃宫门前碰着对方和沈砚同乘一舆回宫。

    七宝香车奢靡华丽,轿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灯,流苏缀着宝石,光影淌落,流光溢彩。一众宫人手持拂尘香珠,又有侍女提着销金香炉,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秋风乍起,松绿轿帘掀开半隅,云贵妃端坐在轿内,华服锦衣,云堆翠髻。

    宋令枝看见她眉眼弯弯,笑盈盈倚在沈砚身侧。

    漪兰殿偏僻,无人问津。宋令枝虽不大出宫门,却也时常听得这位云贵妃的传言。

    听说她深得沈砚欢心,宫中所得赏赐如流水。云贵妃好琴,沈砚特请乐仙出山,只为博佳人一笑。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成亲多年,宋令枝也曾少女怀春,也曾簪花戴柳描眉画鬓,只为换来沈砚一眼。

    然她等来的,只有一位又一位的新人入门,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宋令枝脸上停留过。

    宋令枝也从最初的崩溃大哭,到后来心如止水。

    一帘之隔,云贵妃金冠锦服,彩绣辉煌。而自己……钗荆裙布,面上未施粉黛。

    轿帘落下,沈砚一张脸一闪而过,宋令枝只来得及瞥见那双沉沉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阴冷彻骨,似寒天雪地的冰窖,怎么也捂不热。

    明黄衣角掠过,沈砚身姿挺立,如松柏青竹,高不可攀,亦如上元节初见那夜。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女团扇半遮脸,笑着和侍女说话打趣,无意撞掉了沈砚的面具。

    人影重重,数不清的面孔从眼前越过,宋令枝却只能看见沈砚一人。少年风姿绰约,剑眉星目,清冷月光笼在他肩上,朦胧缱绻。

    沈砚一双眼睛似化不开的浓雾。

    那时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沈砚,会是这般。

    宋令枝福身请安,等了半日,终不见车舆内的人有任何回应。

    她只听见云贵妃轻盈的笑声,似是在和沈砚说笑。

    双膝隐隐作疼。

    七宝香车缓缓从宋令枝眼前驶过,香气萦绕,顺着秋风飘落而下。

    众鸟归林,乌金西坠。

    青石板路粗糙坚硬,宋令枝跪在宫道上。

    御前太监去而复返,宋令枝听见他尖细的嗓子,听着他传达沈砚的口谕——

    皇后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漪兰殿,非召不得外出。

    又让宋令枝在宫道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人来人往,那还是在云贵妃宫门前,过往宫人望向宋令枝的眼神无比讥诮嘲讽,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似无形巴掌落在宋令枝脸上。

    明明,是云贵妃失了礼数,是她该向自己行礼,然受罚的却是自己。

    宋令枝本就缠绵病榻,那日急火攻心,回宫后一病不起。

    膝盖肿疼万分,思及秋雁,宋令枝强撑着精神。

    听说秋雁得罪了云贵妃,被送去浣衣局受罚。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若是能先用银钱疏通一二,换来秋雁的平安,亦值当。只可恨宫人促狭,这玉佩虽说价值连城,经了他们的手,大抵只剩下十余两。

    心口肿胀,喉咙隐约有血腥味涌起,宋令枝再受不住,无力倚靠在引枕上。

    白芷双目垂泪:“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奴婢这就当了玉佩,去求太医……”

    “不必管我。”宋令枝挽唇,轻拍白芷的手背。

    白芷和秋雁自小跟在她身侧,是府中一等一的大丫鬟,何曾受过委屈。然这些年,宫人克扣份例,寒冬腊月,漪兰殿分到的木炭少之又少,还有好些是受潮的。

    白芷无法,只能自己在院中劈柴生火,手指长了冻疮,又生了厚厚的茧子。

    “若银钱还有剩,先……先买些银炭回来,今年冬日,你和秋雁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白芷红了眼,再忍不住:“姑娘,秋雁她、她……”

    额头贴地,泪珠从脸上滚落,白芷嚎啕大哭,“昨日云贵妃让人打了秋雁五十板子,又将人丢了回来。今日一早,她已经没气、没气了……姑娘!姑娘!”

    一声尖叫穿破雨幕。

    ……

    秋雨茫茫,潮音阁鼎烧桂花之香,满宫珠翠缭乱,似花团锦簇。

    今儿是云贵妃的生辰,礼部不敢怠慢,早早备下筵席,为云贵妃庆生。

    礼乐奏起,舞姬立于台上,仙袂翩跹,婀娜多姿。

    琼浆满盏,云贵妃轻酌半盏,却是心不在焉,只拿眼悄悄觑身侧的沈砚。

    入宫前,云贵妃早闻得宋令枝的传言,知她惹了沈砚的厌弃,另住在漪兰殿,形如废后。她从未见过对方,只当宋令枝长相丑陋,举止轻浮粗鄙。想来,若非当年先帝赐婚,沈砚也不会迎娶一个商户之女。

    然那日在宫道上,宋令枝只着素白绫裙,通身珠环玉佩全无,却比她华服锦绣还要灼目。面若桃杏,眼如秋水。

    当是东海的名贵珍珠,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云贵妃相形见绌,自打见过宋令枝,她时时悬着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受宠,然无人知晓,沈砚根本没碰过自己,也从未在任何妃嫔宫中留宿。

    若是凡人,云贵妃尚且还能争高低,然那仙子一样的人……

    琼浆入口,却并无往日的甘甜,云贵妃只觉心烦意乱,扶髻欲起身更衣,忽闻潮音阁外有人哭喊吵闹,她冷脸斥责:“谁在外面?”

    宫人福身,毕恭毕敬:“回娘娘,是皇后娘娘的侍女,说是……皇后娘娘不好了。”

    潮音阁外,台矶血痕斑驳,触目惊心。

    白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以头抢地,满头是血也不敢停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

    也怪她心急,不小心说漏嘴,惹得宋令枝两眼一翻,竟咳了好些血,如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若是太医再不去,定保不住性命。

    潮音阁殿阁巍峨,盖在池中央,四面流水潺潺。

    云贵妃心口一动,驻足,往上首的沈砚望去。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明黄身影只可远观,似月上谪仙。沈砚目光淡然,漫不经心朝外头的喧嚣投去一眼。

    登时有宫人上前,一五一十传达白芷的话。

    云影横波,阴雨连绵。

    礼停乐止,台上舞姬翩跹身影不再舞动,遥遥停下。

    阖宫上下无人低语,静悄等待沈砚的下文。

    雨打芭蕉,簌簌雨声扰人心弦。

    守在潮音阁的内侍以为沈砚有所松动,一时不慎,竟让白芷钻了进去,鲜血从她额角流下,她伏地叩首:“求陛下……”

    骤雨疾风,飒飒作响。

    沈砚眸光平静,身姿挺立如苍松翠竹,从容不迫,甚至连一眼都未予以白芷,只望向台中央,示意声乐奏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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