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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过了没多久,管事的兰姨来请吃晚饭。

    向斐然将烟蒂丢进还剩一点可乐的易拉罐里:“我说过了,晚上不过去。”

    兰姨似有迟疑:“随宁刚刚到了,还有她的客人。”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随着思考而点着易拉罐的铝壳。一忖过后,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过去了。”

    饿,确实是饿的。在山里风餐露宿了一周,罐头和速食咖喱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厨房炖的靓汤。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现身,身份当场便穿帮了。解释起来事小,双方难堪起来事大。还是那句话,他没兴趣处理这种场面,所以避免发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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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道而来做客,商明宝贴心地给方随宁全家上下都准备了伴手礼,并在晚饭前一一送了出去。

    虽然是新交的好友,但两人感情已经很升温,方随宁一直拉着她的手介绍。这里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独居于此,平日与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这个拥有温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静,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时过来。

    晚饭快开席时,方随宁的外公从三楼书房乘电梯下来了。他年事已高,一头白发打理得妥帖,看着儒雅而气度不凡,腿脚似有旧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拐杖。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向联乔在一次撤侨行动时被流弹击中所落下的伤病,年轻时看着无碍,如今岁数上来了,开始日夜隐痛。

    “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商明宝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凭举手投足就让人移不开眼的那种老人。

    “教书的。”方随宁道,“在大学里教国际关系与政治。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站不了那么久,所以已经退休了,在写书呢。”

    向联乔从那位子上退下来后,就把余热发挥到了教学一线,潜心著书立说、带学生,因此方随宁也不算撒谎。她得了长辈交代,不要轻易跟同学朋友说家世,以免单纯的人际关系变复杂了。

    商明宝对有学问的人向来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他和向联乔之间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宝将餐巾展开铺到膝上,像是不经意地问:“那你叔叔平时也住这里吗?”

    “我叔叔?”方随宁一愣,盘算了一番复杂的中国亲属关系,觉得商明宝应该是搞混了:“你说的是我舅舅吧?我妈妈有一个哥哥。”

    明宝也跟着一捋,连连点头:“哦,对,那就是舅舅。”

    话题从这儿开始牛头不对马嘴了。

    “哦,他啊。”方随宁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怎么样的,我很少见他。你碰到他了?”

    “来的路上……”商明宝含糊过去。

    两个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没躲过向联乔的耳朵。他轻轻点了点拐杖,虽没说什么,但方随宁立刻噤声了,吐了吐舌头,脸也快埋进碗里。

    商明宝敏锐地嗅出一层意味:那个人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可以随意谈论的人。

    略关切了小辈几句,向联乔唤过助理:“斐然不来吃饭?”

    助理回答:“斐然说晚点再来看您。”

    商明宝小口抿着花胶靓汤,小声问:“斐然又是谁?”

    “是我表哥咯。”方随宁挨过身子去答,“就是那个舅舅的儿子。”

    “斐然……哪两个字?”

    方随宁便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给商明宝看:“简繁体一样的写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宝心里默念。

    这像是一个不会老的名字。

    方随宁写完字,转向向联乔,隐含雀跃地问:“外公,斐然哥哥早就来了吗?”

    “比你早来半个月。”

    “你都不跟我讲。”方随宁噘嘴抗议。

    向联乔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瞒着你,君子一诺,我总不能食言。”

    “哼,为什么?”方随宁撒起娇来。

    “他嫌你吵。”

    方随宁遭受重击:“混蛋!”

    整个晚饭期间,不管是舅舅还是这个混蛋表哥,都没有出现。

    用完餐后消了消食,两人便回房休息。虽然卧房很有富余,但方随宁盛情邀请商明宝一起睡,这样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话。

    方随宁的卧室布置得很规整,靠窗摆放着粉色梳妆台和书桌,堆满了盲盒和毛绒娃娃,墙上则挂着一副植物压花标本,颜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注歪七扭八,整体来说丑得相当别致。

    “好看吧,我自己压的。”方随宁还沾沾自喜。

    “好……好看。”商明宝只能违心地说。

    “我就说,向斐然这个狗东西,还嫌我压得丑。”

    他的原话是这株狭叶香港远志死不瞑目,把方随宁气得吱儿哇乱叫。

    商明宝将睡衣和随行物品从自己的房间里抱过来,揭开小包盖子:“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是一根四叶草手链,她认为很适合送给高中女生做见面礼。

    方随宁的目光却停在她包上:“我靠,这Kelly doll?假的?”

    她是追星党,5G冲浪战士,对时尚圈的很多东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头头是道。kelly doll这样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认出来。

    商明宝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这个?”

    她从小就背这个,去午餐会、春游或看展时,会在里面放上一个爱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为喜欢,她有一柜子不同皮质、颜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来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长至今,她唯一一张流于公众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背着Kelly doll、怀里抱着粉色长耳兔的照片,长发过肩,没睡醒,才八岁。

    媒体写她懵懂无知,是公主出街,却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发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记得了,但梦会帮她回忆,那时候她心跳过速无法呼吸,心脏绞痛得像是要爆炸开,休克过去后,不知道她大哥拨开保镖,抱着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来。

    不过,十六岁了还在背小时候喜欢的包包,说起来也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卖价是一百三十五万,商明宝不知道,方随宁却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质:“这A得也太真了。”

    水货这种事在宁市很稀松平常,虽然商明宝的养尊处优肉眼可见,但一个高中女生背这种包还是超出了方随宁的认知,相比起来,认为她背A货更符合常理。

    商明宝歪了歪脑袋,没有辩驳:“确实是A的,觉得好看就买了,被你发现好丢脸哦。”

    方随宁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动:“可是它真的很可爱啊!价格靓不靓?”

    商明宝看出她的喜欢,将kelly doll塞到她怀里:“你别买了,这个送给你。”

    “啊?”

    “它不是旧的,是新的,”商明宝以为她介意被用过,特地解释:“我有好多个……做水货的那个厂家是我叔叔,你用旧了的话,我再送你啊。”

    方随宁不疑有他,顺手收下了,并回赠给她一件自己很喜欢的东西。

    闭了灯躺下后,又睨到她手腕上的电子表:“你晚上睡觉也戴表哦?”

    黑夜里,液晶表盘的光也随之熄灭到最柔和的状态,那上面实时显示着心跳脉搏。

    商明宝下意识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让方随宁知道她有病。

    许多女同学说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体育课都在树荫底下乘凉,久而久之,她们对她敬而远之,有活动也很少邀请她。难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扫兴。

    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久的话后,方随宁终于犯困,给商明宝表演了一个沾枕就睡。

    商明宝却根本就睡不着。她起身披衣,将睡眠伙伴长耳兔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夜露沾湿花香,让浮动的风仿佛也带着重量。

    形同云层一般的稠雾掩住了小半轮月,商明宝在院角蹲下,打电话跟苏菲轻声地诉苦。

    她要诉说的苦处可太多了,比如房间不够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间衣帽间;比如花洒的莲蓬头不够高级,没有如雨滴冲下的那种圆润力度;又比如晚饭后居然是没有果盘和甜点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长这么大,还没亲自拿过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为免丢脸,只好干脆不吃那个早市秋梨……

    苏菲听到她因为不会削皮而没吃上餐后水果,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丝的,床单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产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宝从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说床垫枕头了——让千金小姐装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装公主容易。

    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商明宝挂完电话,伏脸在膝头默默地平复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骤然看见竹篱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开得十分蓬勃凌乱,黄色的花瓣朦胧地反射着月光。黑暗里,传来飞蛾扑棱翅膀的动静。

    傍晚来时,分明看着还是像蓬杂草的,没想到晚上盛开起来倒很不管不顾。应当是被风和昆虫带来的野花。

    商明宝走过去,拢好裙子蹲身,伸出指尖在花蕊心点了点,“冇人睇你啊,点解夜晚晚开咁靓?”

    她心里莫名涌起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发慈悲地掐下了一朵——插到水瓶里观赏,总比这样无人问津来得好。

    摘到第三朵时,身后手电光忽然亮起,伴随着一道清冷且略微不耐的声音:“

    “这位小姐,谁允许你又摘我的花?”

    商明宝被吓得心跳骤停,惊叫一声摔坐到地上。

    视线溯光望去,门廊下的男人长腿交叠倚着廊柱斜立,家用手电筒被他以一种极其懒散的姿态拿在手里。

    光柱带着灰尘,温和而明亮地笼罩着商明宝的周身,将她半披的开衫、吊带半滑下肩膀的睡裙,以及那一只掼在地上弄脏了的粉色玩偶都照得清晰。

    没等看清楚第一眼,向斐然就当机立断将手电筒关了。

    微妙地沉默半晌,他问:“怎么是你。”

    他还以为是方随宁这个惯犯。

    “叔……”商明宝话到嘴边改口,声音细小:“舅舅。”

    舅舅?

    向斐然默了半秒,咳嗽一声:“怎么又成舅舅了。”

    “跟随宁一起叫的。”商明宝解释道。

    方随宁这个大脑上称250g的……是怎么跟人介绍家庭关系的?反正这个辈分他加定了是吧?

    大约是看她一直坐着没站起来,向斐然一边摸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用长辈的口吻提醒:“晚上湿气重,别坐着。”

    商明宝并不是不想起来,而是被他一吓,心脏跳得很激烈,连带着双足双手都觉得很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手腕上的电子表因为她试图撑起身的动作亮了起来。

    心跳190.

    这是正常人就算有做氧运动也很少达到的一个数字。

    商明宝条件反射捂住了手腕,继而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吓到了……”

    向斐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讲话的气息忽然近了许多。

    “腿软?”

    商明宝点点头。

    光线太黑,她这一点动静很难被看清。

    向斐然:“出声。”

    商明宝便很乖地出了一声:“嗯。”

    她以为“长辈”多少会拉她一把,可是对方过了数秒也没动静,只是沉默地呼吸着,似乎在犯难。

    拉一个女孩子起身有什么犯难的?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夜空的雾倏然散了,露出月轮。

    这月光聊胜于无,但已足够将这院落照亮。

    眼前人身后的灌木枝条、灰岩步汀、他刚刚斜倚而站的门廊——以及屈腿半蹲的他本人,都被照得如此清晰、无所遁形。

    大概没料到会出月亮,他疏离的脸色明显一怔,薄唇抿着,喉结极细微地咽动了一下。

    商明宝的眼神比那丛黄花更乱,心脏也跟着突跳了一下。

    她不太确定是不是有人能保养得这么好,也许是月光柔和,渡了错觉?

    云和雾再度凝到了一起,光移影动,一切又回到了莫兰迪的静物画中。

    等心跳平稳后,商明宝终于蓄了力,逼迫自己站了起来。

    腿很麻,她身体不免晃了一下,这一次,被向斐然当机立断扶住了,有力而稳。

    向斐然扶住她便松手,接着半弯下腰,将她的玩偶捡起。粉色的东西不耐脏,何况是这种精细的长绒制品。

    他垂目端详几眼,说:“我明天找人洗了还给你。”

    商明宝莫名拘谨,条件反射说了一声“不用”。

    向斐然淡然:“是我吓到你,就当给你赔罪。”

    商明宝低头看了看在掌心攥着的那几梗花:“但是是我先摘你的花……”

    这是一束海滨月见草,因为只在夜晚开花,向斐然是专门蹲守的。怕惊扰飞蛾昆虫,手电筒只能隔一段时间点亮小一分钟。

    如果此时此刻的元凶是方随宁,他估计会很有话说。但面对这个远道而来、失眠又可怜的小客人,他沉默须臾,说:“没关系,是野花。”

    又沉默须臾,说:“你不摘的话,它们天亮也会凋谢。”

    最后沉默须臾,他返身回去,……给她找了把小巧趁手的花剪。

    告别时,商明宝抱着满怀的嫩黄野花,语气里一改先前跟管家打电话时的消沉,鞠躬清脆道:“谢谢舅舅的花。”

    她现在叫他舅舅十分流利。

    向斐然扬了扬两指,赶小孩儿似的:“去吧。”

    第二天清早,被生物钟叫醒的方随宁在睡眼惺忪中看到了双耳花瓶里的月见草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卧槽?!!!谁摘的?!”

    她目光惊恐地看向屋内唯一一个不知情外客,一拍脑袋,趿着拖鞋旋风似地往院子里冲了过去。

    清晨五点,房门被她拍得震天响。

    向斐然起身开门,一手搭着门,黑T和运动裤松垂地挂在他年轻的身体上。

    “找死?”他起床气十分可怕。

    “斐然哥哥!”方随宁啪地一下双手合十赌咒发誓:“我发誓!你的月见草不是我摘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否则我胖20斤!”

    向斐然压着眉心:“知道,睡了。”

    说着就要关门。

    方随宁傻了,一巴掌拍住门框:“你怎么这么淡定?海滨月见草哎?你的观察样本被摘光了!”

    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虽然不是向斐然亲自打理,但显然种什么、种多少、能不能采摘收种都在他授意之下。方随宁触过天条犯过死罪,譬如把他的兜兰浇水涝死、把刚报春的石斑木折下来插瓶,把草珊瑚的红色果实薅光喂鸡……

    为此,她的下场十分惨烈,包括但不限于写千字检讨、自掏零钱买种苗肥料、每天掐点浇水、给植物唱歌、跟蜗牛和红蜘蛛斗智斗勇、修根、换苔球、半夜三点给他打下手记录传粉、徒手捕昆虫、数三千点拟南芥种子(比散粉还细)、生日被向斐然送一整套生物突击一百卷……等等!!

    花被薅秃了,当事人却如此淡定,方随宁嗅出了一丝不对的味道。

    向斐然耐着性子回眸,“啧”了一声:“别叫,我让摘的。”

    方随宁:“……”

    向斐然:“形态学意义上被研究透了的东西,没什么观察必要,看文献也一样。”

    方随宁:“…………”

    你他妈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大清早的,方随宁被表哥气得像头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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