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璐儿,你就喝了吧。

    窗外杜鹃花怒放胜滴血,一缕暖春骄阳越过琴嫣殿槅心花纹门窗,一路铺撒到窗下女子发顶金步摇上。光圈摇曳,如满地大珠小珠,从铺展在地的织金绣凤袍衣摆上一一滚落。

    案上碧玉错金香炉的孔隙间浮出缕缕青烟,被青烟点缀的女子面容是极好的。乌发如云,玉肌赛雪,两弯娥眉清长温顺,一对燕眸亮若南星,两瓣檀唇不点自红,灼若桃李,灿如日月。

    她的脚边跪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朕知道你怕苦,这不,朕特意为你备了饴糖。

    “这药喝下去没什么感觉的,朕这么爱怜你,怎舍得让你受苦?

    “璐儿……”

    谈宝璐听得烦了,从琉璃碗上移开眼睛。

    赫东延两眼血红,下颌冒出青色胡茬,头顶金色龙冠下掉出几缕乱糟糟的发丝。

    “朕也是无法……

    “他们一定要我把你交出去,不然就要杀了朕。

    “你那么心善,一定舍不得朕死吧?

    “待你死后,朕一定会想尽方法补偿你。

    “朕给你的父亲、大哥追加爵位!

    “你那小弟不是刚科举么?朕会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平步青云!

    “还有你的小妹,啧,她也约莫该到婚配的年龄了吧,朕便将她也收进宫来……”

    “啪!”

    死寂无声的大殿内传来一声巴掌的清脆回响。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啪!”

    “啪啪!!”

    案几前的如画美人连甩了赫东延几大巴掌,然后往他面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狗皇帝,你不想死,活该我死?”

    赫东延那张苍白的面颊上逐渐浮出五根鲜红的手指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曾经温顺可人的妻子。

    “谈魏卖女求荣,我为何要管他升不升官?”

    “我大哥一生为官清廉,忠心耿耿,你多疑忌惮,听信奸佞,加以迫害,是你自己识人不清。

    “我小弟聪颖好学,才能无双,乃国之栋梁,你不肯重用,是你自己不辨忠良。

    “你害我一生不够,现在又想将我小妹收入宫中糟蹋,赫东延,你不是个东西,你猪狗不如!”

    她真是天真得可笑,竟指望赫东延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良心。

    这种人,信奉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什么都能舍去,风骨、原则、尊严,更不用说是一个女人。

    在谈宝璐的痛骂声中,赫东延软弱无神的眼睛渐渐起了变化。

    纵然是落水狗,但他还是皇帝,几时受过如此大辱?

    他猛地起身,一脚踏在案几上,然后一手抄起琉璃碗,另一只手抓鸡似的掐上了谈宝璐的脖子,“谈宝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毒今天你不喝也得喝。”

    谈宝璐一边挣扎,一边继续破口大骂:“狗东西,放手!”

    “赫东延,你真该死!”

    “放开我!”

    谈宝璐被赫东延强按在了榻上,她手足奋力挣扎,冲赫东延又咬又掐,直将赫东延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

    赫东延被她咬急了,干脆手腿并用,左右两腿的膝盖压住了她的大腿,左手手肘按住了她的上身,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琉璃碗硬喂了过去。

    一碗滚烫的毒.药泼的泼、洒的洒,一半流进了她的衣领里,一半硬灌进了她的嘴里。

    谈宝璐死死咬着牙关,咬到牙根发酸。

    舌尖尝到了渗进来的药汤的苦味,滚烫苦涩的药汤顺着食道一路烧了下去,而嗓子眼里翻涌上来一股腥甜,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小腹处蔓延开来,一只手正撕碎着她的五脏六腑。

    肝肠寸断,不过如此。

    谈宝璐哀痛到无法出声,几股热流正缓缓从她的五官中流了出来。

    案几上香还在继续燃烧,她的手和腿渐渐僵了下去,最后彻底瘫软在赫东延怀中。

    当她终于断了气,方才凶恶残暴的赫东延又变了脸色。

    微长深邃的丹凤眼从冷酷变回了含情脉脉,他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拇指温情摩挲着失温的脸颊,深情地自言自语:

    “璐儿,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后宫那么多人,可她们只是你的影子,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别怕,等我做完剩下的事,我就下去陪你……”

    谈宝璐的意识涣散,她冷不丁地想,赫东延口中的等,是多久?

    约莫要个五六十年吧。

    等他享受够了这无边江山,无数女人。

    赫东延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

    她已经厌烦了,她感觉到她的魂魄正在与肉.体剥离,身体轻得就要漂浮起来了。

    混混沌沌之中,谈宝璐回想起她这一生。

    她恍然发觉,她这一生一直都在温顺地忍受。

    她忍下嫁给赫东延的命运,苦心经营,竭尽全力做好一个妻子,一个皇后。

    为赫东延谋划,为他分忧,为他将后宫妃嫔治理得井井有条。

    她将她能做到的做到了极限,落下了一个“善后”的空名,以及全家暴毙。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再也不会当一个善良温顺的人。

    她会想尽办法治好母亲的病。

    她会让弟弟顺利考上科举。

    她会让妹妹嫁个好夫婿。

    她会亲手拆下脖颈上的枷锁,让她的一生活得很好,很精彩……

    如果再有一次……

    她睁开眼皮,用最后一口气恶狠狠地诅咒赫东延:“赫东延,你下辈子最好别碰到我,要是碰到了我,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见你一百次,杀你一百次!”

    赫东延信鬼神,闻言瑟瑟地缩起了脑袋。

    “吱呀……”宫殿沉重的红木雕花宫门突然大开,强烈的光照射进来。

    一批身着铠甲,手持红缨枪的精兵闯入大殿之中。

    军队训练有素,数百人同时行动,却没发出一丝铁甲金戈相撞之声。

    队伍悄然无声地从中间分开,左右相对而立,一人逆光走了过来。

    来人身材颀长,腰直肩宽,胸前沉重的银色玄铁铠甲甲片上沾了点点血迹,肩披被血染成玄色的黑色披风,随着脚步猎猎作响。

    当他走近,那张浸没在阴影之中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

    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被认错的脸。

    银色头盔下,面白如温玉,鼻梁高耸昂霄,一双烁烁凤眸一黑一紫,黑色那只漆如浓墨,紫色那只丽如霞光,两只不相同的眼睛,给这张过于标致的脸庞增了几分诡谲的昳丽。

    谈宝璐认得这个人——

    叛军首领,曾经大晋唯一的异姓王,岑迦南。

    如果赫东延在这世上最依赖的人是岑迦南,那么他最怕的人也是岑迦南。

    有岑迦南在,蛮族羌族南族皆不敢犯大晋边境。

    但有岑迦南在,赫东延到死都是个傀儡皇帝。

    关于岑迦南的传说有很多,民间的,宫中的,无论哪儿流传的说法,无不说了同一件事:

    岑迦南天生异瞳,左眼呈紫,为不祥、为异端。

    谈宝璐残存的意识感觉到岑迦南将她的身体硬抢了过去,大手用力地掰着她紧咬在一起的嘴。

    她同岑迦南交情浅,所以她至死都想不明白岑迦南为何恨她入骨,杀进大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赫东延交出她。

    她只能推测,许是因她年少时愚钝无知,也学着旁人躲开他,逃避他,所以他怀恨在心。

    岑迦南分开了她紧闭的嘴,手指探进她的齿间,手背被她的牙齿刮伤了也毫无反应。

    “吐出来!”岑迦南命令道。

    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吐得出来?

    “吐出来。”

    岑迦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于喃喃:“谈宝璐,你给我,吐出来……”

    相对她冰凉的魂魄,岑迦南的手烫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灼烧了。

    他的手也粗糙得惊人,指腹上附着长年握剑磨出的厚茧,厚厚的茧刮伤了她的嘴角,摩挲出了血丝。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好似一股气从身体中剥离开。

    她悬浮于半空之中,俯瞰身后的芸芸众生。

    她看到岑迦南枯坐在原地,紧抱着她的身体,那张坚毅面庞上常年发号施令的严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迷路孩童般的迷茫无措。

    谈宝璐在半空中两臂抱在胸前,觉得这一幕好生古怪。

    不是岑迦南亲自逼赫东延杀的她么?

    现在她死了,为何又抱着她这般失神悲恸?

    “杀了。”岑迦南眼皮不抬地下了令。

    赫东延被叛军当场绞杀,死状比她凄惨无数倍。

    赫东延死时双眼不合,是死不瞑目之状。

    以赫东延的性格,谈宝璐知道他是憎恨岑迦南言而无信。

    明明说好了交出皇后就放他一马,现在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后,岑迦南却翻脸无情。

    日升日落,最后一缕光跃下了窗格。不点灯的空殿里,岑迦南继续抱着她的身体,一动不动,有时看起来像一座雕像,有时看起来又像一幅画。

    他偶尔会低下头,用前额与她没有温度的脸颊相贴。

    除此之外,他始终一言不发,这让谈宝璐这缕游魂也不知岑迦南到底抱着她想些什么。

    不过,谈宝璐也懒得去知道。

    她现在更想回家去看看。

    她父母和大哥已去世,但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她想回去看看没了父母,没有兄姐,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她一鼓作气,让自己飘了出去。

    但当她飘出岑迦南身外的一里远时,她的魂魄便像潮汐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推,又飘回了岑迦南身边。

    这么反复折腾了几次,谈宝璐终于明白过来,她的魂魄同岑迦南绑在了一起,岑迦南去哪儿,她才能去哪儿。

    她不知这其中是何玄机,猜测多半是因为她是被岑迦南间接害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她暂且停留在岑迦南的身边。

    她看着岑迦南给她火化,但他没将她的骨灰盒放入大晋的皇陵,至于她的骨灰盒最后上哪儿去了,没人知道,就连谈宝璐自己都没能找见。

    她的身体化作灰烬的那晚,她看见岑迦南一人在殿外默立了良久,久到肩膀上的披风的铜扣凝出一层霜花。

    她还看着岑迦南放了一把火,整个大晋皇宫付诸一炬。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岑迦南站在火光前面无表情地观赏,俊逸非凡的面容被火焰映衬得阴鸷扭曲。

    她看着他登基后如何失心疯般四处征伐,不立后,不册妃,膝下无一子,从边界线的最南边一直打到了最北边,将大晋的版图扩张了数倍。

    战胜还是战败好像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胜了就打下一场,败了也打下一场,有时候谈宝璐甚至觉得,他似乎不是想打仗,而是想寻死。

    在岑迦南的疯狂之中,谈宝璐隐隐察觉了什么。

    岑迦南当年似乎并不想她死。

    他想赫东延交活的。

    可是,岑迦南为什么逼着赫东延一定交出她呢?

    谈宝璐隐隐猜到了答案,却不敢确定。

    到了第五年,岑迦南近乎疯狂的征战终于彻底透支了大晋国力,新的叛军集结起来。

    在一次攻城战中,从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岑迦南被新的叛军首领斩射下马。

    岑迦南死了。

    叛军没有放过他的尸体,他们将岑迦南那只紫瞳挖了出来,当作邪物挫骨扬灰,以祭天下。

    百姓举天同庆,以为终于迎来太平盛世。

    但实际上,历史不过是一次次轮回,岑迦南死的当天,新的叛军又悄无声息地集结了起来。

    谈宝璐也觉得,岑迦南死得好。

    杀人者被人所杀,算死得其所。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岑迦南的眼睛。

    有一件事无人知晓,她的逃避和躲藏,只是因为那时她胆小如鼠,害怕被人一同排挤、取笑。其实,她从不曾觉得岑迦南的那只眼睛丑陋。

    她一直觉得那只紫色的眼睛很好看,像一颗珍贵的宝石。

    如果她曾告诉过他,是不是他们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

    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意义了,岑迦南死后,谈宝璐发现自己的魂魄开始变淡。

    先是裙摆,然后是四肢,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指尖,谈宝璐估摸着,岑迦南已死,她大概终于也能去投胎了吧。

    她这一缕幽魂,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忽地听到耳边一声钟响,一名小丫鬟脆生生地在她耳边说:“三姑娘,还要绑得再细一点才行的。”

    腰间传来一阵酸痛,谈宝璐低头看去,自己的腰上正缠着一条红色束腰。

    眼前婢女们忙忙碌碌,有的用火荚拨着火盆里的金丝碳,有的黄铜面盆端来热水,有的用新摘的芙蓉花瓣研粉。

    “皇上好细腰,要再细一点,才能被皇上看中呢。”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雷鼓,瞬间将谈宝璐惊醒。

    她记起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就在今晚,父亲谈魏将要将她献给岑东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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