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隐怒

    燕珝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让小顺子去永兴寺跑了一趟,也未看见人影。

    阿枝等不到人,只好先歇下。

    夜间心头胡思乱想着未曾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便支起了身子,坐在榻上。

    茯苓进来时吓了一跳,“娘子可吓死奴婢了,醒了怎的不叫奴婢?”

    阿枝看着她,没有说话。

    茯苓赶紧点起了灯烛,安慰道:“兴许郎君一会儿便回来了,昨日夜里太晚,在别处歇下了也正常。”

    阿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脑袋有些疼。

    昨晚昏昏沉沉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醒来眼角都含着泪。

    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应当是阿娘托人写来关心她的信,但看见那信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测。

    “再等等罢。”

    阿枝看着紧闭的木门。

    夏日晨间,蝉不要命似的大叫,吵得人心慌。

    燕珝也没回来,阿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受充斥在她心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中午,日头高照着龙泉峰,南苑的门开了。

    阿枝带着茯苓下山,去了鸿胪寺。

    ****

    鸿胪寺的人一反常态,竟未为难她,便找来了会北凉话的文官,还为她上了茶。

    那些官员一口一个公主地叫着,将她请进了厢房任她发泄。

    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态度都因为悲伤而忽视了,阿枝坐在厢房内,任眼泪无声落下。

    茯苓红着眼眶,“娘子莫哭了。”

    阿枝只是抱着茯苓,将脑袋埋在肩头,泪水一点点浸湿了衣衫,终于喉头发出第一声哽咽。

    从最开始心底的隐隐猜测,到如今得到证实,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阿娘那样好,那样温柔,美丽。

    却不在了。

    阿娘的前半生起起落落,外祖母是部落首领的女儿,不顾族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个汉人。

    二人生活倒也美满,没多久便生下了她的阿娘。

    阿娘幼时,也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

    直到外祖母的部落被打下来,阿娘成了父母双亡的女奴。

    又因为貌美,被好美色的北凉王看中,生下了她。

    北凉王室子嗣众多,更何况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有着汉人血统,不似他人强壮,只怕都活不下来。

    美人千万,北凉王很快便忘了她的阿娘。

    阿娘一个人将她带大,帮着牧民挤羊乳牛乳,只为能在最后为她省下一碗。

    她很瘦弱,幼时多病,大了好些后却被姐妹兄弟们欺负,常常一身狼狈地回家,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时常抹泪但倔强的母亲构成了她整个童年。

    自小被嘲笑欺侮,活了十余年都被骂丑八怪,直到来到大秦,她才知道,她的样子或许也是美的。

    直到战败,北凉王室才意识到,需要一个懦弱好欺负,还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她也觉得,自己来了大秦,或许阿娘能好过些。

    只是没想到,她对北凉的最后一丝留恋,就这样消散。

    阿娘那么好,她却没有阿娘了。

    茯苓也落下泪来,瞧着她哭得这么难受,只能连声安慰。

    “娘子快些别哭了,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娘子成日以泪洗面。”

    “阿娘说,”阿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只想好好活着,但是想让我有尊严地活着,所以她很乐意我来和亲,只是因为她听说大秦人重礼,只要明媒正娶,便不会随意休弃。”

    “她只想活着,这么简单的愿望……”

    “为什么都不能实现?”

    “她喜欢草原,却被关在帐篷里,喜欢跑马,可我们的小马却被大妃抢走,”阿枝想不明白,“我阿娘并无宠,可他们还是要欺负她。”

    “茯苓,我真的不明白。”

    她抬起头,泪盈满了眼眶。

    “既然是王,为何非但不爱护自己的子民,还要让子民们互相伤害,压迫欺辱?”

    茯苓听不懂她说的话,就像刚来大秦的阿枝听不懂这些汉话。

    “奴婢不懂这些……”茯苓为她擦着眼泪,“夫人说不定如今早已往生,娘子若还是难过,等咱们回去,到永兴寺为夫人诵经祈福。”

    阿枝擦了泪,她能做的太少。

    回不去的北凉,再也见不到的阿娘。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竟然在如此悲痛的时候,还能想起燕珝。

    他在失去母亲的时候,是否也似她这样痛哭,似她这般失态?

    或许有吧。

    否则,怎会让一直冷静自持的他冲撞了帝王,受罚囚禁东宫。

    一直到傍晚,眼泪好像才流干。

    阿枝撑起身子,“咱们回去罢。”

    茯苓应声,扶起她往外走。

    鸿胪寺的官员瞧见她出来,一个个都变了神色,彼此对视着。

    为首的道:“公主,不妨再稍坐会儿,待会儿卑职派马车送您回府上?”

    “不必了,”阿枝摇头,“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为好,多谢。”

    那官员又劝几回,见实在劝不动,彼此对视一眼。

    “公主,还请歇着,不要乱走。”

    阿枝终于发觉不对,握紧了茯苓的手。

    “你们拦我做甚?”

    “公主若乖乖待在这里,便无事。但若执意要离开……就别怪下官冒犯。”

    鸿胪寺众人俱都身着官服,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阿枝浑身发毛,不知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鸿胪寺的大门将要关上,便听门外一片嘈杂。

    铁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阿枝一惊,只听门外道:“晋王来接侧妃娘娘回宫,谁人敢拦!”

    她亲眼瞧见眼前面色各异的官员们彼此沉了脸色,默着不敢说话。

    眼神俱都看向为首的那位,方才与她说话的那名官员。

    他咬着牙,沉声道:“公主请吧。”

    阿枝踌躇着,一时进退两难。

    来大秦快三年,她可不知道哪儿还有个晋王。

    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缓缓打开,成排的银甲在火把的照耀下晃得刺眼,阿枝被这光线照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刚哭过的眼睛还肿着,看不清那个正向她走来的人。

    身形熟悉,分外高大,身披银甲手持长剑,刚硬的眉目更显得人冷情。

    “……郎君!”

    阿枝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燕珝重重拉进怀中,血腥味一瞬间环绕了上来,身子撞着甲胄生疼。

    痛呼还未出声,便被燕珝环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步子小跟不上,踉跄着跟上几步,差点摔倒,见她实在跟不上,攥着她腕上的手一紧,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出了鸿胪寺,燕珝才终于停住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银甲缓缓转身,漠然地看着那些官员。

    好像在看一群蝼蚁。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燕珝冰冷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从前。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燕珝声音中隐含怒意,“有如此枪。”

    只见银光一闪,长剑横劈,硬生生将鸿胪寺守卫手中拿着的红缨枪从中斩断。

    钉铛落地的声音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阿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掐着腰,一把推上了马车。

    “你……疼!”

    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马车内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铁甲的原因,只觉得寒气重得吓人。

    她不知道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想要告诉燕珝的事情还未出口,双手便被男人钳住,整个身子被硬生生挤在车壁上,后腰抵着车上的小桌,很是难受。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不是告诉你……”

    燕珝的声音没有往日半分理智,滔天怒意不知如何发泄,只能用力环着眼前人,咬牙切齿。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阿枝的痛呼被狠狠地堵在口中,带着施暴意义的吻重重落下,下唇被齿碾磨地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要去做,你觉得这样的倔强和叛逆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

    燕珝的话停在这里,额头相抵,半晌没有声音。

    “知道什么?”

    阿枝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多少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燕珝紧紧闭上双眼,恢复了理智。

    这些她不需要知道。

    他退开,环绕着她半晌的血腥味终于散开,阿枝浑身瘫软,几乎是立刻趴倒在了软垫上。

    燕珝点上灯,冷声对外吩咐道:“回宫。”

    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终于亮堂起来,燕珝看到阿枝红肿的眼眶和带血的下唇,怔愣了一瞬。

    “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你哭了?”

    阿枝瞧着他的样子,终于又落下眼泪。

    一落就不停。

    要如何告诉他,她也没有母亲了。

    烛火映着泪光,燕珝伸手拭掉她的泪珠,烫得他心头微颤。

    “我阿娘……”

    阿枝看着燕珝,嗓音颤抖。

    “——殿下!”

    马蹄声从外哒哒传来,随即止住。

    隔着车帘,侍卫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薄膜,阿枝听不分明。

    “殿下,陛下醒了要见您……”

    “你阿娘如何?”燕珝没管马车外嘈杂的声响,只是盯着她。

    阿枝愣了下,垂下眼眸。

    半晌,她扯出一抹笑:“无妨,你先去吧,日后再讲。”

    燕珝紧皱的眉头并未散开,但还是在侍卫的催促下下了车。

    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阿枝听着燕珝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泪珠一串串滴落在了软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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