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刻意

    顺宁二十四年九月,帝率亲属百官前往京郊围场。

    这是陛下身体康健后第一次出行,更是大秦近三年来与北凉大战后第一次点兵。不仅如此,这次围猎还会在京郊围场进行观兵。

    秦本就以武夺天下,世代传来也无人忘本,皇室尚武,诸侯子弟皆文武兼修。大秦铁甲兵强马壮,此次规模甚大,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宣扬国威,震慑周边小国的机会。

    阿枝穿着前些日子季长川送来的衣裳,少了修改的功夫,衣裳很是贴身舒适。一身劲装窄袖,行走坐卧都比大秦宫装轻便舒适些,连带着心情也明媚了许多。

    寅时便起,妃嫔的车队在后方,直到巳时才出了京。

    阿枝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轻纱似的薄云若隐若现,丝丝缕缕荡在天际,延伸,消散。

    出了宫便觉得畅快,如今快到京郊,四周辽阔,天地间都觉得距离近了些,比宫中能看到的那一方天地更加湛蓝无垠。

    茯苓玉珠二人坐在车中,都是便装打扮,看着极清爽。

    见她心情不错,茯苓展颜道:“娘娘许久没有做这些了。”

    阿枝垂眸,瞧见手上刚编织好的小蝴蝶。

    “但我可没手生,”她一笑,露出齐整洁白的贝齿,虎牙小巧得可爱,“你看你,怎么两年了还学不会。”

    玉珠手上做着针线,闻言也笑,没有说话。

    她本就沉静些,阿枝也不知是原本性格就如此,还是因为宝珠……自那件事后,整个安福殿中的人都不敢再说些什么,近来才稍好些。

    茯苓故作伤心,叹口气道:“娘娘嫌弃奴婢了,奴婢不比娘娘天生有一双巧手,不管是编什么做什么都快得很,只有奴婢笨手笨脚的”

    阿枝被她那副模样逗笑了,茯苓和小顺子待久了,二人越来越像,那副逗趣的模样简直是翻版小顺子。

    “在笑什么?”

    男人清润的嗓音传入,车帘被剑鞘掀起,车窗外的天光照射进来,映入眼帘的是那月白的剑穗和天蓝色的绳结,再往上,是男人衣着玄袍,骑着高大的骏马,侧脸俊朗依旧,眉目间神采依然。

    燕珝近日忙得很,这次围猎,陛下竟然全权交予他来安排,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

    刚恢复皇子身份不久便予以重任,很难说到底这是对他的看重,还是考验。

    四皇子妃在这之后多次来安福殿找她说话,话里话外打探此次围猎的事项,阿枝嘴笨,就怕多说多错,只好每次笑而不语。

    众人见从她这儿得不到什么消息,只好败兴而归,之后的日子倒还清净了许多。

    阿枝对着他本就生不起什么气,不过伤心更多而已。知道他累,每日吩咐着小厨房炖汤做糕点让小顺子送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瘦了许多。

    少年的朗润渐渐褪去,随着各种事务慢慢堆积打磨,属于男人的刚硬更加显露,锋利冷峻的侧脸看起来很有些不近人情。

    但此刻不同。

    打马掀起车帘的刀鞘反射着日光,燕珝向来有些淡漠的眼神落在她的衣衫之上,不知为何,唇角微扬,眼中竟还有着点点笑意。

    阿枝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出声询问:“这衣裳怎么了吗?”

    似乎是听到一声轻笑,燕珝移开视线,摇头,“你穿着很好看。”

    许久未听见他的夸赞,阿枝也扬了笑,脸颊在日光下透出了红润,目光盈盈。

    “你今日也很好看。”

    燕珝胯|下黑得发亮的长毛骏马缓步跟在她马车旁,哒哒的马蹄声入耳,分外让人安心。

    男人喉间溢出淡笑,末了收起神色,没忘了叮嘱。

    “今日要先祭祀,还要观兵。陛下亲自拉弓围猎,俱都要我陪伴身侧,顾不上你。你一人照顾好自己,不想跑马就在营帐内好好休息,莫要生事端。”

    “知道啦,”阿枝心里舒畅,“我近些日子也没给你生事呀,倒是你好像又瘦了,昨日送去的汤是不是没喝?”

    燕珝罕见地一噎,面上顿了顿。

    “……昨日的汤有些油腻,只喝了一碗。”

    “是吗?”

    阿枝摇摇脑袋,乌黑的发顶未戴珠翠,但耳边的小花和一点玉色的累丝耳坠轻轻摇晃,恍了人眼。

    许久未见到的狡黠出现在她巴掌大的脸上,微微揶揄的语气:“我怎么记得只喝了半碗,难不成是小顺子又诓我?”

    燕珝挪开视线,看向另一侧翠绿的山林。

    马鞭一扬又轻轻挥下,“回去定要好好治治他那张嘴,成日乱说。”

    “可别吓着他,日后又要装着抹眼泪。”

    阿枝随口应和,见他身边卫兵来了又去,知道他事情多,主动道:“你先去忙吧,我都知晓的。”

    燕珝视线又一次落在她的袖口,衣领。

    半晌移开,正色道:“照顾好自己。”

    阿枝点头,看他一夹马腹,去往队伍前列,玄色暗纹刻丝的衣衫在腰腹处恰到好处地收束,整个人挺拔清俊,骑快马时宽肩耸动也不显狼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周身笼罩着一种,她在南苑时都未曾见过的光芒。

    是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肆意,还有对诸事皆成竹在胸的淡然。

    她抿唇,放下车帘。

    茯苓偷笑,“娘娘和殿下就该如此,感情真好。”

    玉珠也笑,没有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正午,车队修整歇息。

    阿枝许久没坐车,今日在车内晃着有些难受,茯苓见状,劝道:“娘娘要不下来走走?散散步透气。”

    阿枝沉吟半晌,点了头。

    本身就是出来围猎,出来走走也不错。

    她下了车,日头正高,热浪扑面而来,初秋的烈日不可小觑,好在途经山林,芳草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潮气减少了热意,倒还算舒适。

    茯苓打算跟着一道,玉珠不知瞧见了什么,回身道:“我看娘娘方才有些不适,你去随行太医那里拿些顺气的药丸子来。”

    茯苓正准备应声,忽而眉头一皱,“你为何不去?”

    “你在娘娘身边时间更长,知晓娘娘的身子,”玉珠不慌不忙,“我去若是拿错了药,受罪的还是娘娘。”

    茯苓想想也是,叫了小顺子给娘娘撑伞以免晒到,自己去寻太医。

    阿枝还在和小顺子讲话,见玉珠过来,随口道:“茯苓呢?”

    “她为娘娘拿些防晕的药,”玉珠自然而然地搀上她,贴心道:“娘娘去那边转转罢,那边日头小些。”

    玉珠帮她摇着小扇,小顺子撑着伞。

    帝王围猎随行人数众多,没有人注意到她去往哪边。

    阿枝不敢走太远,走了会儿身上微微出了点薄汗,瞧见不远处一块巨石,大小正可供人休息。

    “咱们歇会儿,早些回去罢。”阿枝发了话,小顺子赶紧将那块石头擦净,让阿枝坐上去。

    阿枝笑,“怎的这般殷勤?”

    小顺子委屈:“奴才一直都识眼色!”

    阿枝还未坐稳,只听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声响。

    少女们的笑闹声在密林中传荡,宛若莺啼,清脆悦耳。

    阿枝往那方向看去,日头大瞧不清楚,只见排场不小,浩浩荡荡一群人,坐在了树林的另一侧靠近官道的位置。

    哪些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阿枝也没有打招呼的兴致,只听见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娇笑。

    此次随行的女眷大多是高官贵女,京城高门贵人也就那么些,阿枝大差不差,在宴席上见过几个,偶有面生的,但大多都是熟人。

    “……几位殿下中,虽然郑王殿下最为健硕,九皇子殿下也最为文雅风流,但论样貌风度,还得是晋王殿下。”

    声音是熟悉的,但阿枝并不很常参加宴会,对不上这是哪号人,只记得声音张扬,似乎是几个将门贵女。

    至于方才提到的郑王殿下,是生母为徐妃的四皇子,已有正妃赵氏。四皇子骁勇善战,体貌魁梧,此次围猎定会好好出个风头。

    那些娘子小声笑了一阵儿,接着又不知在打趣谁,声音又大了起来:“四皇子已有正妃,但……前些日子,九皇子是不是给钱家妹妹送了一盒南海珠子?听说一个个都有这么大,硬是装满了一盒呢,不知有多难得。”

    声音不小,阿枝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她也扬了唇角。

    钱家娘子她有印象,虽然是将门女子但莫名文气,说话细声细气的,一同她讲话就脸红。

    这会儿阿枝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位钱娘子肯定满面通红了。

    她无意探听他人对话,起身欲走。

    “……晋王殿下倒是还无正妃。”

    不知是谁开了这个话头,原本热闹的人群静了下来,彼此对望着。

    “但是那位侧妃,是北……”

    话没说完就停了嘴,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晋王,曾经的太子,陛下唯一的嫡子,纵使被废,如今也已经恢复了皇子之身。加上此次围猎全权交给他来负责,本就是京中娘子梦中情郎的他更加炙手可热。

    晋王侧妃高低也是一国公主,事关两国邦交,正妃若嫁过去,该如何与这位同晋王共患难两年的北凉公主相处?

    阿枝顿住,她倒是知道自家夫君的爱慕者必不会少,但这些高门闺女堂而皇之地与小姐妹议论晋王正妃一事,还是让她有些神伤。

    说不定日后他的正妃,就在这些贵女中间。

    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嗤打断了这短暂的凝滞。

    “不过是个侧妃,北凉如今形式,成不了什么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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