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走

    乌憬被牵到了桌边,自然也坐在了九千岁的一旁,他馋得不行,但也晓得这人规矩多,即使眼睛都挪不开了,也不敢擅自去动筷。

    只敢不停地偷看一旁的宁轻鸿。

    拂尘正在有条不紊地布膳,吩咐着太监一道一道菜地用银针试过去,尝过去,确认无毒。

    乌憬等得无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还在饮着茶汤的九千岁,他小心地抽了抽自己依旧被握着的手。

    宁轻鸿慢条斯理地瞧了他一眼。

    乌憬霎时僵住。

    少年天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有多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人。

    偏生对方还仿若未闻,又起了新的心思,宁轻鸿执着乌憬的手,一寸寸瞧了过去,手感很好一般揉捏着少年的指尖。

    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对一件偶然入手的宝物掌掌眼,但因为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乌憬莫名觉得这动作分外旖旎。

    这人除了是个神经病之外,还是个变态吗?乌憬吞吞口水。

    他好饿。

    拂尘,“爷,用膳罢。”

    宁轻鸿应了一声。

    乌憬几乎要按捺不住了,右手被人拿着,就用左手去拿碗筷,还没碰到,耳边就传来微冷的声音,“陛下。”

    他手一抖,颤着眼睑向九千岁看去。

    宁轻鸿微皱起眉,“陛下是天子,怎么这般没规没矩?”

    好想开饭,

    他真的很讨厌饭点拖堂的老师。

    你不饿我饿。

    乌憬在心里恨恨地想,故作瑟缩,“那哥哥说可以吃,乌乌再吃。”

    宁轻鸿只笑,“微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亲自动手。”

    乌憬神色茫然,下一瞬,他就睁大了眼。

    宁轻鸿执起碗筷,仔细询问,“陛下想吃什么?”

    竟是亲手给他布膳!

    拂尘眉间狠狠一跳,不知主子怎么对给天子喂饭一事有了兴趣,现下全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都没看见。

    乌憬哪敢说。

    宁轻鸿似乎也并非真想询问他的意见,夹了一筷笋片,喂到乌憬嘴边,见他不吃,以为天子听不懂,还好心改口询问,“乌乌怎么不吃?”

    他似笑非笑,“不是饿了?”

    乌憬闭着眼,小心地张开嘴,吃□□一样将这块笋片吞进去了,“谢谢哥哥。”

    如临大敌。

    下一筷是片蘑菇,而后是云耳、做成花卷的青菜叶……随着一筷又一筷,乌憬绷紧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有时候还嫌对方夹菜的速度太慢了。

    看见宁轻鸿夹的下一筷还是青菜后,乌憬还下意识不满地扯扯人的袖子,“哥哥,乌乌想吃肉。”

    宁轻鸿手下微顿,“是臣疏忽了。”

    乌憬的黑眸有些亮,像小动物试探领地一样,一步一步地摸着对方的底线在哪,“还有饭!”

    宁轻鸿有求必应,“不急。”

    少年的吃相很乖,唇齿在咬动间不会张开,发出不雅的声音,吃完一口,才吃下一口。

    但依旧能让人看出他吃得很香,像个小仓鼠,腮帮子都有些鼓起。

    吃到好吃的眼睛会亮一下,不好吃的也不会拒绝,还是会乖乖咽下去。

    不挑食,很好养活。

    一顿饭下来,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乌憬心中对九千岁的敌意快要消失殆尽,也不偷偷在心里骂人家了。

    吃完后,拂尘熟练地呈上帕子,让乌憬擦擦嘴,心中知道自己主子爱洁,便低声吩咐,“老奴让人带陛下去漱一下口?”

    宁轻鸿眉眼微动,颔首,“去吧。”

    乌憬被拎到了偏殿的小屋内,领着他的两个太监在偏殿内还低眉垂眼的,一进到屋子里都齐齐松了一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眼中是个傻子的天子。

    “他会吗?”

    “算了,教上一教。”

    乌憬听他们教自己怎么用浸泡过的杨柳枝跟牙粉净口,漱完口又要将水吐到哪里,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支支吾吾地点头。

    那两个太监是内卫府的人,识人眼色的本领还是有的,此时不敢得罪突然得了九千岁青眼的天子,但因为乌憬是个傻子,也并不尊敬。

    看乌憬笨拙地学着他们刚刚说的做,两人一时闲聊了起来。

    “怪了,先前千岁召见陛下,不都把人放在偏殿里吗?怎么今日却将人提去御书房了?”

    “是啊是啊,还在御书房待了一上午。”

    “方才也是,陛下先前一见千岁爷就会抖着身子哭喊个不停,真真是把千岁当阎罗王怕了,怎么今日却同往日大相径庭?”

    “刚刚千岁爷还亲手给陛下布膳,咱们千岁自从爬到这个位置上后,哪还做过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不会是要在朝臣前做个面子?”

    “毕竟先帝驾崩时,御言让千岁爷在新帝登基时在旁辅佐,哪曾想之后宫乱,皇子里就剩个待在冷宫里的傻子。”

    随后,宁轻鸿就靠着这道遗旨,跟在朝中布下的多年人脉领着乌憬坐上了这个皇位。

    代天摄政,莫非如是。

    乌憬慢吞吞地拿着杨柳枝在嘴里左刷刷,右洗洗,听着后边的小道八卦,心下有些明了。

    所以对方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他一眼,

    是因为这道遗旨。

    要在朝臣面前表现出他这个辅政大臣是真的有在好好听先帝遗令,照顾如今的天子的。

    名义上的皇帝是个傻子,靠着这道圣旨,宁轻鸿执掌大权虽会招人诟病,但这可太名正言顺了。

    难怪,这九千岁在名流清臣眼里,无非就是个佞臣贼子。

    难怪,拂尘说天天有折子批九千岁专权擅政,毕竟是个人都能瞧出来,大周早就易主了。

    这也太傻了。

    乌憬心想,这折子可是九千岁在批啊,根本到不了他的手上,除了发泄点怒火外,根本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九千岁记下来穿小鞋。

    但除了上折子,这些人也做不了什么,

    毕竟皇帝是个傻子。

    除非……

    除非他不傻。

    除非有人觉得他能看见那些折子。

    乌憬抖了一下,不敢再想。

    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没有任何宫斗的想法,能装好这个傻子,乌憬就要欢天喜地地给自己颁个奥斯卡小金人。

    而且按照这两个小太监的说法,现在一个上午过去了,等下他就该走了吧,等下次再见这个九千岁,恐怕就是十天后了。

    他的大腿还没抱成功,

    不成。

    乌憬心下坚定,暗自给自己加油。

    他再净了面,洗干净手,又被那两个小太监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乌憬四下看了看,没看到燕荷的影子,刚刚出御书房的时候,他也没看见她,对方应该是回去了。

    那就好,

    他也不好意思让燕荷姐姐等自己那么久。

    宁轻鸿还未用完膳。

    拂尘见天子回来,低眉询问,“爷,老奴将陛下送回寝殿?”

    宁轻鸿看了乌憬一眼,“嗯。”

    拂尘,“陛下,您该回去了,跟杂家走罢。”他躬身对乌憬道。

    乌憬,“吃完饭要睡觉了?”

    拂尘陪笑,“是,老奴带陛下去休息。”

    乌憬困惑,“那哥哥呢?”

    拂尘为难,“这,千岁爷还没用完膳,得,得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直接出宫回府。

    乌憬当机立断,抱住一旁的雕梁木柱,“乌乌不走。”他撇嘴,“我要跟哥哥一起走。”

    宁轻鸿用膳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过来。

    拂尘抹着额上的汗,“爷,这……”

    乌憬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不敢看宁轻鸿的目光,只把自己藏到柱子后面,圆柱又大,他抱也只能抱一半。

    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才偷偷探个脑袋出来看,黑眸转了一圈,看见宁轻鸿搁下筷子,对拂尘道,“今日就在养心殿歇一会儿罢。”

    拂尘低声应“是”。

    宁轻鸿这时才抬眸看他,见乌憬露出大半张脸,怯怯地看着自己,摇首笑道,“成何体统。”

    “陛下既然要留在臣的身边,那便留着罢。”他意味不明地笑。

    乌憬不知怎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被宫人们搬走的折子跟笔墨纸砚又被搬了回来,御书房重新燃起了暖香。

    宁轻鸿似乎很忙,他洗漱完后,也并不休息,而是重新坐下来,继续批奏折子,一道一道御令被不停地传了出去。

    乌憬还是坐在侧边,他习惯午时小睡一会儿,此时脑袋摇摇晃晃的,撑不住了。

    “啪嗒——”

    少年倒了下去。

    宁轻鸿余光瞧见,又垂眸看了眼桌面上大张的折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没头没尾地笑了下,“不曾想我也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一日。”

    拂尘猜不透底下含意,只硬着头皮道,“爷才是君子。”

    宁轻鸿轻声反问,“是么?”

    好一会儿,宁轻鸿才把几本折子随手拿起来,“去,将这些清流大臣唤到御书房来。”

    拂尘拱手接过,正准备退去,又听见主子说,“罢了,等半个时辰再唤。”

    他微微抬首,冷不丁看见千岁爷正静静地看着睡着的陛下,眼神无波无澜,随后,又慢慢笑了。

    宁轻鸿低低说了三个字,“真有趣。”

    拂尘放轻呼吸,等了半个时辰,才捧着折子无声退下,他到了偏殿外时,才翻开这些折子看了一眼,准备瞧瞧是哪些大臣。

    谁料一翻开,一眼就瞧见内里上书的“佞臣”“奸佞”二字。

    最后还有一句——“望天子切莫再亲小人”。

    他顿觉手上捧着的全是烫手山芋。

    拂尘一目十行地看完,才平复下心绪,道,“去,宣左相、内阁大学士张大人、户部尚书、工部右侍郎前来御书房——”

    他顿了顿,改口,“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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