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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白小姐方才那会儿出来后,房中就再没传来动静。

    秋容放心不下,轻轻敲了下门,“公主。”

    过了半晌,屋里才传来一声闷闷的“进来”。

    秋容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她站着适应了半天,勉强瞧出那个坐在床边的小小的黑色轮廓,急忙上前摸出火折子,将屋中的灯盏一一点亮。

    “公主怎的一个人坐着,也不燃灯?”

    说着,她忽然闻到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淡淡的药膏味,心里一紧,视线忽然落在沈若怜手中攥着的小瓷瓶上。

    她上前一步,语气着急,“公主受伤了?”

    直到秋容都走到了跟前,沈若怜这才像是猛地惊醒了一般,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手里的瓷瓶。

    她盯了半晌,忽然瓮声瓮气问,“秋容,你说,殿下会给我选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啊?”

    秋容不知道沈若怜这两日的事情,她只知道这几日公主突然变得闷闷不乐,如今听她一说,秋容才想明白,原是公主在为自己的亲事担忧。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摇头道:

    “奴婢也不知道。”

    “不过依着太子殿下对您的疼爱,必定会给您挑选一位人品贵重、容貌俊逸的世家公子的,公主不必担忧。”

    “可成了婚,就要出宫了啊——”

    秋容笑道:

    “公主成了亲,自然是要同驸马出宫住的,自古女子成婚不都是随夫家生活的么。”

    秋容说得理所当然,沈若怜也知道她说的没错。

    她低下头默默拨弄着药瓶上挂着的穗子,没再说话。

    她是被父母抛弃过的孤女。

    西戎人的铁骑踏过来的的时候,她的父母为了让马车跑快一些,骗她去马车下捡东西。

    当她刚将那包袱捡起来,笑着邀功“父亲,我捡到了”的时候,那马车倏然启动了起来,将她远远抛在了后面。

    她一面大哭一面磕磕绊绊地追着马车,直到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那辆载着父母和弟弟的马车消失在了视线里。

    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独自一人被抛下,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任何人都清楚,可她的父母还是带着弟弟,义无反顾地丢下了她。

    后来是她命好,被太子哥哥从西戎人刀下救了起来,他还将她带回东宫,娇养着长大。

    她心思本就单纯,这么多年在东宫过得没心没肺,太子和皇后都宠着,她其实早就已经不太能想起当初被抛弃的伤痛了。

    可如今骤然听说要离开他,离开生活了九年的皇宫,幼时那种被抛弃的痛便像是无限放大了一般,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沈若怜抠了抠手指甲,视线看向枕头边那片宝蓝色,轻轻咬住下唇,有些羞赧,要不……再试一次吧。

    -

    翌日一早,沈若怜去了皇后的凤栖宫请安。

    还未进去,就听见殿内传来晏泠的笑声。

    沈若怜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四皇兄说什么有趣的事儿呢,听着好生热闹。”

    “嘉宁来了?快过来坐。”

    皇后的声音里听着也带着笑,显然方才也被晏泠逗乐了。

    沈若怜见坐在上首的皇后面容柔和,看她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又侧首对晏泠道:

    “你去坐下边儿去,这里有暖炉,让你妹妹坐这边。”

    晏泠故作夸张地对皇后撒娇,“母后也太偏心了吧,方才还说儿臣好呢,这会儿妹妹来了,就嫌弃上儿臣了!”

    嘴上虽这样说着,他动作倒利落,径直起身将暖炉旁的位置让了出来,末了还倒了杯热茶塞到她手中。

    “皇妹暖暖手。”

    沈若怜笑着同他道了谢,乖巧地坐到皇后身边的位置上。

    她仰头看着皇后,忽然轻轻颦住了眉,“母后这次去寒山寺一切可好?儿臣瞧着您似乎瘦了些,母后回来可得好生养养,不然儿臣会心疼的。”

    皇后一愣,眸子里溢出笑意,握住沈若怜的一只手,“还是我们嘉宁细致,母后会注意的。”

    皇后从过了正月十五便去了寒山寺替大燕祈福,寺中斋饭简单,又不能沾荤腥,确实清减了些。

    不过她那几个儿子来请了几次安,是一个都没瞧出来,就连一向心细的太子这次都没瞧出,倒是嘉宁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次说起来,还要多亏嘉宁你给母后的护膝管了大用。”

    寒山寺在山上,早春天气湿寒,她又日日长跪诵经,若非带着嘉宁给她做的一双护膝,她的膝盖怕是要吃大苦头。

    沈若怜听她这般说,心里高兴,忍不住抱住皇后的腰,将头枕在她的膝盖上,轻轻蹭了蹭,语气里有几分撒娇:

    “母后好好的,嘉宁就高兴,只要能对母后好,别说护膝,旁的嘉宁也能做。”

    皇后眼里笑意更甚,摸了摸沈若怜的脑袋。

    晏泠在一旁瞧着她二人,也跟着笑起来。

    晏温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温馨和谐的画面。

    他脚步一顿,视线不经意从那少女身上划过,袖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微微蜷起。

    “母后。”

    清朗温润的声音遽然落入耳中,沈若怜身子陡然一僵,慌忙从皇后膝上起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直看向晏温,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期待与讨好。

    却只见他目不斜视地走到离她相对较远的另一侧坐下,视线从始至终都没落到过她身上。

    沈若怜方才原本欢快的情绪此刻又跌倒了谷底,胸腔里闷闷的,鼻头也有些发酸。

    她埋下头悄悄吸了吸鼻子。

    他还是不理她。

    “太子怎的瞧着比昨日更憔悴了?可是夜里没休息好?”

    沈若怜正兀自伤心着,听到皇后的问话,眼皮一跳,急忙去看他,果真瞧见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乌青。

    虽然他的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然而仔细看去,她还是从他的眼底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晏温微微勾起唇,笑容如春风,脸上原本的疲惫顷刻散去,“谢母后关心,儿臣无碍,只是近日政务较忙,过一阵就好了。”

    皇后也听说,近来皇帝将一件重要的事交到了太子手中,她虽心疼,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叮嘱他多注意身子。

    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作为太子哪哪儿都好,但就是性子太温和了些,身子也瞧着文弱了些。

    “你呀,后宫里也没个操持的人,平日里对自己多上些心。”

    晏温笑着应下,“母后费心了,儿子明白。”

    陪着皇后说了会儿话,晏温又问了四皇子几句课业上的问题,他坐在那里,仍是一贯的温雅持重。

    沈若怜情绪不太好,只勉强跟着应和两声。

    除了最开始晏温进来的时候,沈若怜鼓起勇气看了他几眼,清楚瞧见他眼底的疏冷之后,她便再没敢看向他,一直低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对了,嘉宁入玉牒的事宜都准备好了么?”

    沈若怜正想着待会儿出去后怎么才能同晏温说上话,忽然听到皇后骤然提起她入玉牒的事,整个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忍不住又大着胆子看向晏温。

    太子端正坐在皇后另一侧,手中握着一个茶杯,闻言神情丝毫未变,道: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说着,她感觉他似乎朝她这里瞥来一个眼风,沈若怜脊背不自觉一挺,接着就听他继续道:

    “嘉宁的名字到时候也要改一下,儿臣已经让内务府准备了几个,回头让母亲同嘉宁过过目。”

    皇后也随他看向沈若怜,颇为赞同:

    “确实,若怜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苦,是该换一个,还是太子想得周到。”

    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里面,就属太子最疼嘉宁。

    那几个小的从前不懂事,嘉宁被领回来那几年,他们总是欺负她,每次都是晏温将人护着,谁若欺负了嘉宁,他教训起来绝不手软。

    自己更是亲自教导嘉宁,替她将落下的课程补上。

    嘉宁只要叫一声“太子哥哥”,他就是对旁人多黑的脸色,一瞬间都能变成笑脸。

    别人半步不许踏进的东宫书房,他让她随意进出不说,还由得她用他的笔墨纸砚胡写乱画。

    旁人只说太子端方温和却不近人情,她却知道那是他们没见过他对待嘉宁的样子。

    皇后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女们,“以后嘉宁就是你的亲妹妹了,太子可得好好待她。”

    晏温的声音温润平静,“是,儿臣明白。”

    沈若怜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心里凉成了一片,方才挺起的脊背也不由垮了下来。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成为他亲妹妹这件事。

    他甚至体贴地替她连改名这件事都想好了。

    他都是为了她好,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头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一样。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沈若怜再没听进去,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晏温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沈若怜匆忙对皇后说,自己今日想出宫去找白玥薇一道游湖。

    她与白玥薇交好,从前也经常出宫寻她玩,且白玥薇还是自家侄女,皇后闻言并未反对,“恰好太子也要出宫,晏温,你带妹妹一程。”

    已经朝外走去的太子脚步声顿住。

    须臾,沈若怜听见他意味不明地道了声“是”。

    她没敢抬头,对皇后行礼,追着晏温出了门,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厚重的车帘将空气与阳光一并隔绝在外,马车里的气氛凝滞,空气中隐隐有股薄荷的冷香。

    沈若怜轻手轻脚坐到晏温身旁,不敢挨他太近,手指无措地绞着,小心翼翼觑着他。

    她这几日一直在找机会见他,可真正与他坐在一起,她又不敢出声了。

    ——怕他烦她。

    晏温的皮肤偏白,颈侧隐隐能看到一条浅青色的血管,像是冬日里带着冷感的阳光。

    他就那般阖眼坐在那里,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宛若雪后松竹,让人移不开眼。

    他的一只手垂在两腿之间,指间还吊着那串他常戴在腕上的紫檀木佛珠手串,拇指正一颗一颗地慢缓慢摩挲。

    马车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珠子与珠子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要将某种忐忑的情绪钉进沈若怜心里,鼓动着她的心跳也跟着重了起来。

    她很久没离他这么近,也很久没这么肆无忌惮地看过他了。

    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总是黏黏糊糊跟在他身边。

    每天吃过晚膳,她就会等在东宫门口,一见到他的身影,她便迫不及待扑上去,赖在他身上撒娇,与他说着今日发生的事。

    他的眼底总是生出软意,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声音柔和地问她,“娇娇可是想哥哥了?”

    娇娇是他给她起的小名,他说若怜听着太苦了,他说希望她像一朵娇花。

    那些年,他给了她从未感受过的疼爱与宠溺。

    只是后来,他发现了她的心思后,便再不让她同他亲近了,仓促给了她个封号后,将她赶出了东宫。

    沈若怜想起往事,心里有些难过,各种复杂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牵动着她的泪腺,让她的眼眶隐隐发酸。

    她将视线重新移回他的脸上。

    男人神情十分平静,薄薄的眼皮压下去之后,纤长浓黑的眼睫卷翘着,给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柔和,同从前有些相像。

    也许是他闭着眼,她看不到他眼底的冷漠,沈若怜心里生出了一丝小小的躁动。

    她舔了舔唇,暗暗给自己鼓了许久的气,这才悄悄挪动身子,朝他凑近了些,伸出手指,想要去勾他的小拇指。

    晏温手中转动佛珠的动作倏地停了下来,沈若怜呼吸一滞,心头猛跳,僵在了原地。

    气氛忽然沉了下来,静得她不敢用力呼吸。

    马车外銮铃七上八下的碰撞,像极了沈若怜此刻的心情。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男人缓缓睁开了眼,温和的气息一瞬间褪去,周身散发出冷峻的疏离与不耐。

    “沈若怜,你还要这般闹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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