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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 13 章

    晏温适才被赶出来的时候,李福安早就听到了动静。

    他规规整整地站在月洞门外,头低得下巴几乎戳进胸膛里。

    见太子出来,急忙跟在他身后,不用想也能知道殿下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

    果不其然,他见太子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会儿,用冷到几乎砭骨的声音同他道,“去大理寺,掖城捉回来的犯人,孤要亲自审问。”

    太子连夜提审重案要犯,大理寺卿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赶回了天牢,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出了纰漏,才让太子殿下亲自审讯。

    思来想去也没有结果,心里更没底儿了。

    好在他到大理寺的时候,见殿下坐在那里喝着茶,虽然周身气息有点沉,然而面色还算平和,甚至在见到他来的时候,还放下茶盏,对他淡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了句,“深夜劳烦范大人了。”

    大理寺卿范忠瞧着面前太子温润俊朗的面庞,心里忽的涌过一阵暖流,感慨不已,他们大燕何其有幸,有个如此温文尔雅,知礼明治的人做太子。

    -

    大理寺天牢有一个专门审讯要犯的石室。

    石室的四周没有一扇窗户,就连石室的门也是巨石做的,密不透风,也传不出半丝声音。

    晏温从半夜进去,就一直没出来,范忠在门外等的着急,生怕那要犯冲撞了太子爷。

    可他看跟了太子二十多年的李福安都只是规规矩矩立在门外,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他也就不敢多说什么,跟着规矩地站着。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石室的门终于开了,随着轰隆隆的开门声,太子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范忠急忙迎了上去,“殿下——”

    “嗯。”

    晏温的声音听着有一丝疲惫,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有些重。

    范忠神情一凛,就见太子朝他温和一笑,淡声道,“范大人不必多虑,犯人已经招认了,劳烦范大人找人进去画押吧。”

    范忠想哭的心都有了,他就没见过比他们太子殿下更恭谨仁厚的主子了,这时候还反过来安抚他。

    他一连声的应了,招呼人进去善后。

    然而他的脚步才刚踏进石室,整个人就呆住了。

    石室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旁的十几种刑具上也都沾染了新鲜的血液。

    邢台中间吊着的要犯已然晕死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在他的身下,除了一滩乌黑的血污外,还有一滩腥臊味的液体。

    范忠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有些错乱,他忽然开始在脑中疯狂回忆,方才殿下进来的时候,到底带没带身边的薛侍卫。

    晏温丝毫没管范忠会怎么想,他审了两个时辰,身上沾了血污,若非要维持身为太子该有的仪态,他恨不得立刻就将这身脏衣脱了。

    所幸大理寺的耳房早就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小顺子也提前回东宫将太子的朝服取了过来。

    晏温进去洗了许久,出来的时候身上已闻不出一丝脏污的血腥味儿,一直抽跳的太阳穴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才算顺了口气儿。

    李福安站在太子身后,替他理着衣襟,视线倏然一凝,惶恐地定在他耳后某处。

    ——那里有一条细细的、小小的血痕,瞧着也不深,且又是在耳后,十分不易让人察觉。

    李福安心里一凛,殿下千金之躯,别是方才审讯要犯的时候,被那等低贱之人所伤。

    他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殿下,您耳后这伤口——”

    晏温低头理着袖摆的动作顿住了,眸色倏地一沉。

    片刻后,他将袖摆放下来捋平整,波澜不惊道:

    “无妨,被只野猫抓伤的。”

    李福安松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询问那野猫在哪,他好着人去抓,一抬头,忽的对上太子的目光。

    那目光分外平静。

    李福安一个激灵,猛地反应了过来,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多提半句。

    收拾齐整后,范忠也恰好出来,因为要上早朝,晏温淡笑着问他是否要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进宫。

    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好似方才审讯室里的一切都是虚幻。

    范忠却只觉得那笑容令他头皮发麻,忙说自己尚且还有几句话要同属下交代,就不叨扰殿下了,让殿下先行。

    晏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直坐上马车离开。

    -

    早朝上,范忠一直忍不住偷偷观察晏温,见他面色从容温和,丝毫看不出半分在牢里折腾一夜的样子,范忠心里越发觉得敬畏。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早朝,范忠正想赶着离开,不想又被晏温叫住。

    范忠头皮一紧,腰弯了几分,不敢看他,却听得太子似乎轻笑了一声,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昨儿夜里孤一时没掌握好度,下手重了些,劳烦范大人今日找个大夫给那要犯诊治诊治,后面还需他作证,莫教人死了。”

    范忠将腰弯得更低了,连连应是。

    张春林在乾坤殿门外候着。

    见范忠出来,张春林凑过去,操着笏板一面同他朝外走去,一面小声问,“殿下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张春林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范忠一同查办掖城贪墨案,自然对于殿下将范忠留下来说话之事上了心。

    范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自是不敢将牢里之事说出,只低声同张春林道:

    “殿下让我找个大夫给那要犯诊治诊治。”

    张春林闻言,微笑着捋了一下胡须,心底对殿下又生出了一股崇敬之心。

    ——他就说昨日御花园他定是看花了眼,殿下性子儒雅温和,连牢里的要犯都顾及着,这般仁厚的性子,又怎会露出昨日那种阴沉的眼神。

    可转而他又想,殿下性子是否未免太过仁厚,为君者还是要有几分铁腕才行。

    -

    晏温不操心别人如何评价他,他操心的是手里那封信。

    淡粉色的信纸,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匆匆写就的,看起来写的时候脾气还未消下去。

    这一手字晏温再眼熟不过,是他手把手教她的,如今她用他手把手教的字,写给他一封辞别信?

    他捏了捏眉心,心里有些烦,太阳穴突突直跳,耳朵后面那一道血痕也跟着开始发出轻微刺痛。

    他沉默片刻,“燃灯”。

    李福安有些不明所以,按他的吩咐点了一盏蜡烛来。

    晏温骨廓云亭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转,将那封信整整齐齐叠了三折,顿了顿,他捏着信纸一角,缓缓将信纸移到了烛火之上。

    火舌挨着信纸一角,先是轻轻晃了一下,紧接着猛地蹿了起来。

    李福安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候着,想上前又不敢,生怕那火舌伤了殿下的手,但殿下的神色实在算不得好,他更不敢多说了。

    晏温一直静静看着那火舌一点点吞噬信纸,烛火在他意味不明的眼底跳跃,又晕染进他晦涩幽深的瞳眸深处。

    直到那火苗将要逼近他指尖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将信纸扔进一旁的铜盆里,转瞬间,那烧黑的信纸上升腾起一抹青烟,灭了。

    晏温站起身,拉下腕上的佛珠手串放在手中捻着,脚步沉稳地走下丹墀。

    “既如此,便让她在寒山寺待着,没孤的命令,谁也不准接她回来。”

    顿了顿,“皇后也不行。”

    李福安跟在身后,没敢出声。

    见他出来,一旁的舆辇抬了过来,晏温摆摆手,“孤自己走走”。

    一行众人浩浩荡荡跟在晏温身后,脚步却出奇的安静,李福安时不时看晏温一眼,见他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半分喜怒。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晏温视线扫过那日沈若怜作画的亭子,脚步忽然顿住。

    他将手串套回腕间,侧头同薛念道:

    “派些人守着寒山寺,另外,将嘉宁去寒山寺的消息告知裴词安,让他近日无事多去陪陪嘉宁。”

    薛念领命离开,晏温继续回了东宫。

    到了书房后,晏温刚打开折子,小顺子来报说韩大人求见。

    他执笔的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昨夜他为了去见沈若怜,推了韩大人的约。

    晏温放下笔,让小顺子将人请了进来。

    韩大人同他说的是半年前的一桩案子,现在已经基本查出,那奸//淫民女并杀人灭口的是谭国公的小孙子谭逸。

    谭逸此人仗着自家家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便是嘉宁公主此前微服出宫的时候,谭逸借着醉酒没认清人的借口,也差点儿将人欺负了。

    但谭国公是先皇亲封的世袭公爵,此事便有些棘手,韩大人是拿不定主意,来问问晏温的意见。

    晏温听他说证据确凿,几乎没什么犹豫,道:

    “既是证据确凿,韩大人回头审清楚,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就是,该杀——”

    他顿住,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便杀。”

    韩大人闻言,有些震惊,更多的是犹豫。

    晏温睨他一眼,“你且先去拿人,回头孤给你下一道旨意便是。”

    有了晏温的保证,韩大人才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离开了。

    送走韩大人,晏温还未来得及喝口水,李福安又来报,说楚老今日早晨的时候过身了,此刻孙婧初正在宫门口求见。

    晏温将送到唇边的茶杯“咣”的一声,掼在桌上。

    李福安闷着头当鹌鹑,房间里气氛有些压抑。

    静坐了片刻,晏温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旁,将湿帕子敷在脸上。

    良久,沉沉出声:

    “更衣。”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晒得有些刺目。

    晏温坐在舆辇上,撑着脑袋眯了会儿眼,再睁眼时,舆辇已经到了宫门口。

    宫门外一抹素白色的纤细身影,在朱红色宫墙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

    即便是家里经历了丧事,孙婧初也依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彰显了她身为高门贵女良好的教育与涵养。

    晏温下了舆辇朝她走去,离得近了,他方看清她眼尾的红晕和因为强忍哭意而发白的嘴唇。

    晏温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昨夜里,那蹲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单薄肩膀。

    他看向孙婧初,语气温柔,“孤和你一道过去。”

    孙婧初没料到晏温会这般温柔同自己说话,一瞬间眼眶更红了,强忍着泪意的模样愈发我见犹怜。

    晏温没说话,同她一道上了马车。

    楚老是他的恩师,不管是不是因为孙婧初,他都会走这一遭的,他知道孙婧初误以为他是因为她才去。

    但此刻,她外祖父身故,他不想做多余的解释。

    马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孙婧初忽然卸去了坚强的外表,捂着帕子掉起了眼泪。

    晏温也能理解孙婧初,她从小同他们一道在上书房进学,那时候楚老正是上书房的老师,她同她外祖父的关系自然非同可比。

    但他看不得女人哭,昨夜他已经被沈若怜哭得够烦了,不仅哭,她还在赶他出门的时候抓伤了他。

    他一想起来,更烦躁。

    晏温瞧着孙婧初哭了片刻,亲手倒了杯水递到孙婧初面前,眼底含着关切,温声道,“喝点水。”

    压压情绪,别哭了。

    哭得人烦。

    孙婧初盯着他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愣,随即竟是忘了哭泣,含着泪眼看向他,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茶杯。

    “多谢殿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仔细听去,又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昨夜一夜没休息,晏温有些疲惫,懒得纠正她的误会,只淡淡“嗯”了一声。

    孙婧初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嘬了一下,她觉着他今日格外温柔。

    犹豫了一下,她睁着发红的双眼看他,带着哭腔小声问:

    “殿下,我能抱一下你么?”

    晏温刚闭上的眸子猛地睁开,平静异常的眼神落进她那双含泪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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