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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守岁

    正月初一,子时刚过,“咚”的一道锣响。

    像是被这声惊醒了似的,来福客栈门口两个大红灯笼倏尔燃起,洒出一片暖澄澄的光,照亮屋檐下年轻人蔚然深秀的眉目。

    吉红外氅绣着祥云新枝,和眉心一点朱砂相互映衬,显得肤色愈白,行止愈雅。

    “小谢,灯提好,要出门咯!”旁边,同样披着喜庆外衣的青年笑眯眯地。

    后边圆滚滚的钱掌柜紧跟着提醒道:

    “小谢啊,你在家乡时没迎过喜神吧?记得一会儿从这条街出去,每一户门前都得停,若是有小孩子冲你扔炮仗也甭怕,那玩意儿就声音吓人,炸不到你。手一定提稳,要是把灯里的蜡烛晃灭,可就讨不到吉利了!”

    谢征点头表示知晓。

    逢到年关,钱掌柜早早就开始忙活,风咸货、剪窗花、写春联,里里外外洒扫庭除,不亦乐乎。

    不仅如此,永安镇向来有初一迎喜神的习俗。

    子时起,年关刚过,在家列好祖宗牌位,由几个容貌周正、身体强健的年轻人打头,身着吉服,从街头挨家挨户地走到街尾。

    其中有人提灯,有人吆喝唱词,有人抱满怀的芝麻杆,每走过一家就取一束插在那家的屋檐下,寓意着“节节高升”。

    那家人穿上新衣来到屋外,点燃炮竹,驱邪除秽,随后加入请喜神的队伍,继续往下一家去。

    全拜访完,人流浩浩汤汤,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一派喜气洋洋地朝观庙前行。

    等到达庙宇,提灯的领头人挂上红灯,开始上香祭拜,就算是请到了喜神。

    这种全镇人参与的大事,几乎都会交给钱掌柜安排。恰逢往年提灯的过了年纪,钱掌柜一合计,干脆让谢征补了这个位置。

    伴随来福客栈前第一声鞭炮的炸响,青年中气十足地喊道:“出门——迎喜神——”

    谢征右手打灯,左手牵着傅偏楼,迈开步伐。

    虽是第一回,他却不见半分慌乱,灯影没有丝毫晃动。

    客栈其它人里,就剩下钱掌柜和无妻无子的老徐,两人都打扮得精神,衣着鲜艳,走在队伍的最末,笑容满面。

    至于傅偏楼,按他的年纪,当喜童有些太大,负责迎神又太小。但兄弟俩刚好凑对,分开不吉利,干脆就放在谢征身旁,当个帮衬的。

    他自然是没有吉服穿的,身上是年前裁好还没穿过的崭新冬衣,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羊裘披风领口嵌了一圈柔软绒边,半张脸蛋都陷了进去,看着就暖和得不行。

    时日不算太久,他又被喂胖了些许,总算脱离了纤瘦的行列,雪白的皮肤也不再给人病态之感,呈现出玉釉般的莹润。

    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乌,青山远黛,浓墨重彩。

    若非双颊画着可笑的两枚红圆,简直是举世无双、人见人赞的翩翩少年郎。

    而眼下,不那么翩翩的少年郎拎着一挂爆竹,郁闷不已。

    这东西放在孩童脸上,那叫憨态可掬,讨喜可爱,放在他脸上,根本不伦不类。

    可钱掌柜非说走在最前面,要别人一见就明白是打头迎喜神的,大人额点朱砂,他么,就只能像喜童一样画两个圆了。

    要是能再长高一点就好了。傅偏楼瞥了眼谢征,抬起没被牵住的那只拎爆竹的手,悄悄比划两道,长到谢征那么高。

    那样的话,来年他就一块披上吉服,美滋滋地迎喜神去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傅偏楼心知肚明,再过上五年他也没法去。

    毕竟谁让镇上人都以为他有什么眼病,才一直遮住左眼。

    迎喜神要挑选的年轻人,万万不可是残疾。当然,更不可能有只颜色古怪的眼睛。

    像这么跟在谢征身后,也一样能走在最前面,没人能说三道四。

    想到这儿,傅偏楼便没那么失落了。

    他看看自己被包裹在温热掌心中的右手,又觉得没什么不好,要是加进领头的里,为了仪仗齐整,可就不能让谢征牵着他了。

    天很冷的,算了算了。

    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络绎不绝的响声,迎喜神的队伍慢慢壮大起来。

    不仅是人,还有赶着牛驴家畜的、带上看门黄狗的,提着酒壶的,端着吃食的,抱着鸡鸭的……一些爱玩鸽子的也提上鸽笼,准备到庙宇放飞。

    孩子你追我赶到处甩着炮仗,妇女聚在一块聊家里长短,男人们互相问候吹嘘。有些跟着吆喝唱起诨曲,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行至庙宇,队伍在前面的空地停了下来。

    人们纷纷心领神会,绕成圈,在空地前放下携带的供品,用作祭物。

    众目睽睽中,几个身着吉服的年轻人走进庙里,开始请神。

    领头的谢征松开傅偏楼的手,上前一步,将串起的两个灯笼挂在泥像左右两侧。

    挂完,上香,点燃,合掌而立。

    香柱燃完之前,谁都不能说话,只在心中默默许愿。

    傅偏楼许完愿,眯起一条缝,不安分地偷偷向外张望。

    香烛幽微,昏暗的火光与黎明熹光融为一体,与影子一同扑倒在静静阖目的谢征脸上。他瞧见了,不免一愣。

    都说人靠衣装,这身吉服是历来传下的,款式古旧,不失韵味。

    谢征很少穿这般鲜艳的颜色,他一贯喜欢深色暗色,好洗不易脏。

    傅偏楼也一直觉得素色更衬他,因为这人总是很淡泊的模样,仿佛高山流云,并不适合艳俗。

    可意外的,衣衫的华彩没能盖住他的冷清,反而充作了映衬的垫脚石,眉心一点朱砂,乍一看去,隐隐出尘。

    但令傅偏楼真正走神的,是谢征的笑。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那副疏离的、没有任何喜气的笑,仅仅徒有其表,仪礼性地弯起唇。

    那么多许愿的人,或虔诚,或随意,或躁动,没有谁和谢征一样,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事不关己,不在此世之中。

    这样的谢征,让他忽然觉得很遥远,碰不到、抓不住,好似隔着天堑。

    一炷香燃到尽头,连天声势复又起伏,傅偏楼回过神,胸腔狂跳。

    他攥紧羊裘披风,感到手心毛茸茸的暖意,垂下眼睫,说不明白地,一时间非常不是滋味。

    按照规矩,谢征将香灰分成三摞,三叩九拜。

    旁边青年看他每拜一回,就喊一句吉祥话,祈祷风调雨顺,天官赐福。

    祭拜完毕,几人转身出了庙宇。谢征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梁柱后瞧见了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的傅偏楼。

    “躲那儿做什么?”他有些无奈,朝少年伸出手去,下颌点了点门口,“走了。”

    傅偏楼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才“哦”了一声,将手搭上来。

    外头,微冷的风扑面而来,一丝凉意很快被人挤人的热气淹没。

    放鸽子的放鸽子,赶家畜的赶家畜,不少人聚在一起,和着击掌的拍子唱:

    “粘户红笺墨色新,衣冠揖让蔼然亲。香灯提出明如海,都向镇前迎喜神。”

    锣响,外围忽然有人大叫:“什么东西窜过去了?”

    “是只野兔!”

    听闻这声,老人家就笑开了:“好,好啊!这兆头吉祥!喜神今年也眷顾咱们永安镇呢!”

    庆典一样的请喜神持续到日头升起,各家各户还要忙着祭祖,捡了根庙旁备好的柴枝,招财回家。

    带队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有空歇下,到客栈脱掉厚重的吉服,道一声贺喜,也各回各家去了。

    谢征与钱掌柜一道将前堂和门口收拾干净,烧纸祭祖,犒劳财神爷;老徐和傅偏楼则忙不迭地起灶开锅烧硬菜,准备做一桌团圆饭。

    午后傅偏楼去杨家送喜蛋,被杨婶塞了个大红包,提着一盒特地为他做的红豆年糕回来,眼睛都笑弯了。

    晚上四人简单地凑了一桌,钱掌柜听说中秋时谢征去了陈勤那儿喝酒,登时拉住他和老徐,硬是要来斗上一轮酒,为此不惜搬出了珍藏多年的陈酿。谢征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他酒量浅,运气倒很好,划拳投骰子没几回输的,大多时候只看着对面猛灌。

    饶是如此,那张俊秀的脸也红了半边。

    傅偏楼年纪小,完全不给碰酒,在旁边看得早就好奇到不行。

    发觉谢征不是很清醒了,便偷偷背过身拿了根筷子,沾了些许酒液就往嘴里送。

    “呸呸呸!”他被辣得一个激灵,赶忙灌下一大口茶漱漱味道。

    回过头,却见谢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顿时缩起脖子,埋头在披风里,只留一只滴溜溜的黑眸心虚地游移。

    “真不听话。”

    谢征倒也没那么严苛,轻轻弹了下少年额头,就揭过了。

    他执起酒杯,抿了一口,视线有些迷离。

    背后,钱掌柜喝高了,勒着老徐的脖子呜呜地哭,哭完又笑,老徐则不断絮叨地背着菜谱。和他俩相比,谢征醉得实在太安静。

    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傅偏楼瞧了好一会儿,跳下长凳,一声不吭地跑走了。

    客栈的团圆饭吃了很久,谢征自认没喝太多,头脑却依旧昏昏沉沉,很不明晰。

    仿佛飘在云端似的,他鲜少有这种失却条理的情况。唯独今晚,稍稍放纵了一回。

    但也只是酒桌上的片刻而已。

    回房的路上,夜风拂过,有什么沁凉的物事落在滚烫面颊上。谢征望着院里凋零的桂树,好一会儿,才有些清醒过来。

    ……下雪了。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只觉掌心一凉,融化的雪水濡湿了衣袖,有些冷。

    谢征抽回手,返身回到房中。

    空无一人,傅偏楼不在。

    正好。谢征也不知道,现在看到他,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来。

    他想独自呆上一会儿。

    没有点蜡烛,也没有更衣,他径直在床边坐下。

    朦胧月色拢住窗外飘雪,好似为天地蒙上一层轻纱。

    新年……新年啊。

    这儿的新年,再热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克制地不去回忆过去,谢征努力放空大脑,让雪连着思绪一并覆盖。

    不知过去多久,悠远的钟声传来。

    与此同时,门也咯吱一声打开。

    谢征已然醒过来了,头还有点昏,他兴致不高,因而嗓音极平:“……去哪儿了?”

    黑暗之中,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了身边。是傅偏楼。

    他脱掉鞋子,爬上床,绕过谢征点燃了床头的蜡烛。

    一阵甜甜的香气从靠过来的肩颈处传来,带着几丝雪珠的寒气。

    微微烛光映亮眼前,入目,是一碟漂亮的、热气腾腾的糕饼,上边点缀着晒干的花叶。

    点燃蜡烛后,傅偏楼没有退后,而是就着这个伏在谢征肩头的动作,轻轻在他耳边道:“谢征,生辰……”

    他顿了顿,拗口地改掉词:“生日快乐。”

    “……”

    谢征完全怔住了。

    “不对吗?是这么说的吧?”傅偏楼见他面色有异,一把捞出怀里的小毛球,“你不是说,他那边要这么祝贺?”

    “是的是的,小偏楼没有说错!”011眨了眨豆豆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谢征,“宿、宿主?011没有窥探宿主的其它资料哦,只是一点很基础的东西……比如说宿主今天过生日之类的……”

    谢征看向那盘糕饼:“所以……这是?”

    “生日蛋糕呀!材料有限,凑合一下吧。”011眨眨眼,“小偏楼特意给宿主做的呢!”

    傅偏楼端来蜡烛:“许愿,然后吹灭?”

    “对哒,小偏楼学的真快!”

    “行了,你少来这套……”

    “……”

    黑沉沉的眼眸中,映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

    “……呵……”

    谢征忽然笑了出来。

    这或许是他穿越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

    凑过身去,谢征吹灭了蜡烛。

    室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傅偏楼感到背上慢慢落下重量。

    他有点不明所以,惴惴道:“谢征?”

    “无事。”谢征闭上眼,体会着少年单薄脊背透来的力道,浑身逐渐松懈下来,“借我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只在今天,他觉得有一点点累了,什么都不想思考。

    傅偏楼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听得出声音中不加掩饰的疲惫和寂寞,乖乖点头:“嗯……好。”

    雪落无声,窗里人影依偎,谁也没说话。

    朝朝暮暮,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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