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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各方反应

    紫禁城中的新鲜事儿,向来如同长了腿一样,传的飞快。

    兵部。

    原兵部尚书邝埜差点喜极而泣:我熬出头了!

    他原就是御史出身,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都察院去了。

    要知道,从正统十年至今,他做了四年兵部尚书。

    感想就是:折寿啊!

    四年前,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而是王振的亲信徐晞。

    有多亲信呢?亲信到王振直接代替皇帝任命了徐晞为兵部尚书,是为王公公特意“矫旨令徐晞为兵部尚书。”*

    然而不知是不是损了阴鸷,徐晞干了兵部尚书三年后,就一命呜呼去地府报道了。

    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邝埜就被安排来接手烂摊子了:上任留下的亏空,一贯而行的弊政,四境蜂起的战事,以及独揽大权的宦官……

    一言以蔽之:目之所及全是大锅和大坑啊!

    四年了,邝尚书干的够够的!

    于是今日接了旨意后,邝尚书是片刻也不愿意耽误,准备今天就去都察院报道,回头再来兵部收拾东西,晚一天都怕夜长梦多跑不掉——反正于谦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兵部诸事都娴熟,连交接工作都省了。

    只是,公事无需交接,邝埜却另有一句要紧话私下嘱咐:“廷益啊,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否则将来……对景算账,你怕是要吃亏的。”

    邝埜说的将来,自然是说王振出来后的那个将来。

    于谦未言,只拱手相送老上峰去都察院走马上任。

    *

    想这样劝于谦的,不只有这几年心力交瘁的邝老尚书,还有今日一直为于谦提心吊胆的好友,兵部郎中齐汪。

    只是,当他来到于谦屋中时,就见于谦案上已经堆满了公文,多是过去几年北境守将们关于兵防的咨呈。

    垒垒文书几乎把于谦身影掩埋掉。

    齐汪动了动唇,想劝的话停在了舌尖——

    作为好友,齐汪是常去于谦家走动的,当然也去过很多次于谦的书房。

    于谦的书房里悬着一张画像,是他至为钦佩之人:南宋末年文山公,文天祥。

    他还写过一篇《赞文山》,里面便有“殉国忘身,舍生取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等语。 [1]

    写的是文山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没有必要劝了。

    齐汪换了话来说:“廷益,我帮你一起整公文吧。”

    他又去端了一盏灯来,在于谦对面坐下来。

    此时,齐汪心中忽然短暂浮现了一点泡影似的念头:陛下要是一直病弱,拖住王振无暇祸害朝纲……似乎也不错。

    啊,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齐汪连忙强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公务上。

    **

    皇城东安门。

    此处矗立着明太宗朱棣所创立的署衙: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

    这个名字太长,故而朝野内外只简称——东厂。

    永乐帝有定:司礼监中秉笔宦官(司礼监二把手)总领东厂事务,称为督主或者厂公。

    司礼监设官位,向来是掌印太监(一把手)一员,秉笔数人不定额。

    秉笔职如其名,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红的权力。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盖章权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里,旁人批了也白批,不得盖章照样白搭。

    然而,从今日起,不同了。

    东厂。

    此时,在宦官中地位仅次于王振,身兼司礼监秉笔与东厂厂公的金英,正在东厂正堂叩拜谢恩,声音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惊喜。

    晴天一个霹雳,降下一个好消息:王振为了讨好病中皇帝,要为皇帝跪佛兼抄血经半年,无暇掌印。

    他与兴安能够掌印数月!

    接过掌印太监那能够动用帝王玺印的牙牌,金英的手都有点颤抖。

    其实在先帝年间,他、兴安、王振,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监。然而当今登基后,跟皇帝情分最深的‘王先生’立刻一枝独秀起来。

    而王振自然也最怕这两位老同事,抢他的风头,于是多年来一直排挤。

    王振背后有皇帝的绝对支持,金英也无法,眼见手下势力不断收缩,东厂里都有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对他这个东厂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

    再这样下去,他快要被王振挤的没地儿站了。只怕再过两年,就要跟兴安会和,一起蹲在都直监打扫卫生。

    如今却横空出了这样一件事。

    半年!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经营一番!

    东厂消息最灵通,金英接了这道旨意后,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两道旨意:“郕王监管内府十库”与“兵部侍郎于谦升任兵部尚书,总领军制。”

    下属来报信的时候,金英正在为今日的天降横福,向着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

    说来也奇,东厂供奉的神像,并不是神仙,而是——武穆王岳飞。

    岳将军若神魂有知,得知后世宦官特务机构世代供奉自己,估计心情也挺复杂。

    属下进门时金英还未拜完,依旧跪在蒲团上未起。

    于是他的心腹,东厂掌刑千户也就一并跪了,给金英汇报了今日之事。然后感慨道:“四境不平,陛下到底还是要用能做事之人。”

    倒是金英听完后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给陛下抄什么血经!还不是篓子捅多了料理不来,又眼见瓦剌要大举寇边——他从前提拔上来那些只会奉承阿谀的人,哪里能做来事!”

    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烂摊子后,王振也不得不让邝埜这种老成持重的官员来做兵部尚书。

    “今番恰逢陛下龙体不安,他正好借抄经躲了,还能借机向陛下卖乖卖忠。倒是让我和兴安顶上去做苦差。只怕待四境平定了,他就要再出来抢我们的功!”

    其实金英还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

    王振可没觉得一旦国有战事,他需要抽身退步来躲事儿。

    他是觉得‘瓦剌不足为惧’,还等着一旦战起,就蹿腾着皇帝亲征,他也好给自己弄点不世出的军功,青史留名。

    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脑回路,连他的老对头金英,也只觉得王振在临阵躲灾,然后阴险地等着摘他们的桃子。

    于是金英越想越生气,又俯身给岳飞的神像磕了几个头,口中喃喃念叨:“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

    金英想着岳飞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深受奸臣所害在战事上遗恨终身的,此番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愿意搅动神通帮他劈死王振吧。

    旁边也跪着的掌刑千户窦宁听了,不免认真分析道:“王振总跟在陛下跟前,帝王皆有龙气护体,只怕武穆王不会降雷,免得伤了天子。”

    金英:有道理!

    他又重新磕头,开始很实际甚至很科学很讲究逻辑的请求道:“岳爷爷,小的方才祈求的不作数,还请岳爷爷让王振刺血经流血流死,或者跪经跪的头晕目眩站起来不小心摔死吧!”

    从蒲团上爬起来的时候,金英还不忘认真嘱咐旁边的小宦官:“四季鲜果,东厂便是只有一份,也得先供武穆神像知道吗?要让咱家知道你们惫懒偷嘴,必要赏板子。”

    他还指望武穆王显灵呢!

    态度端正逻辑严谨搞完诅咒事业后,金英也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岳爷爷显灵上,而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很快整了整衣袖吩咐道:“召集咱们的人,好生议一议,往后这几个月如何行事。”

    接下来他代掌印这段时日,若是有功,或许会被王振抢走,但他也决不能摆烂,毕竟若是有过,王振一定会把黑锅给他扣的严严实实,在陛下跟前狠狠参他。

    那他必是连东厂都保不住了!

    金英自觉是无路可退的,要不就被王振慢慢磨死,要不就这几月建些功劳,且得干掉些王振的爪牙,好好想想怎么护住自己的劳动果实不被王振抢走!

    **

    乾清宫。

    跪在皇帝跟前的王振是有些忐忑,但并没有很害怕。

    他的有恃无恐,并不只来自于皇帝与他的情分。

    还有他的用处。

    皇帝总要用宦官的,否则悍臣满朝,如何能牢牢捏住皇权,将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好多人觉得宦官是低贱的奴婢,但再低贱又如何,那也是皇上的奴婢!

    臣子再能干英明又如何,对皇帝来说也是外人,是掣肘。

    有他在,皇帝才能做到天子的随心所欲。否则依着那些臣子,今日谏这明日谏那,皇帝岂能痛快?

    因此,哪怕王振这个宦官擅政的糟糕例子在前,有明一代后头依旧有不少皇帝重用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不是他们不长记性,总犯同一个错误,而是利益使然。

    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还会让皇帝很舒服。

    因此王振很坚信,无论从情分看还是从利益论,皇帝都不会把他弃置不顾的。

    *

    姜离看着跪在身前的宦官。

    王振当然是有很多‘优点’的:他在笼络皇帝,讨好皇帝等细节上,一骑绝尘的聪明能干。但在事关国家军政等大事的战略层面上,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其实朱祁镇要不是皇帝,是一个寻常的土财主也无妨,他愿意把所有家产都给家中最偏爱的仆人管着,谁会闲着没事去骂他,作死作去呗。

    但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在高位而不能谋其政,便已经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是他应得的,只可惜……却不只是他自己的灾殃,祸及的是无辜枉死的将士和黎民百姓。

    她不会现在杀王振的。

    一死有何可怕?就像史册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乱军之中……真是好轻松啊。

    况且,她如果此时愤而杀了王振,皇帝的风评就会变成浪子回头,变成一个从前因年幼被奸宦蒙蔽,后来幡然醒悟治国齐家的明君。

    可她在史册中已经见到,朱祁镇,是没有回头的。

    他明明知道于谦有大功,却还是在复位后杀了于谦,并将于谦的“罪名”镂刻成板张榜公示天下。

    同时不忘抄没其家,将于氏阖家满门发配戍边。

    于谦被处死后,因家人都被流放,都无亲属能收敛尸骨,还是感念他为人忠义的同知陈逵,悄然将于谦遗骸收殓。

    经年,于谦才得以归葬故土杭州。

    朱祁镇后悔过吗?

    倒是遗憾过杀了于谦无人可用——当大明再起边患,朱祁镇忧心忡忡,询问群臣如何是好。

    恭顺侯吴谨在旁道:“使于谦在,当不令寇至此。” 帝为默然。[2]

    史册永不能还原所有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朱祁镇午夜梦回,有没有真的为冤杀忠臣愧疚过后悔过。

    然若论问迹不问心,终其一朝朱祁镇到底没有弥补过于谦,是直到他的儿子成化帝朱见深登基,才为于谦平反,放还于家被流放的族人。

    但与之相应的,朱祁镇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王先生’,并且付诸行动——

    在夺门之变朱祁镇第二次当了皇帝后,他下诏恢复王振的官职,并且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立祠赐匾额‘旌忠’二字。

    这还不算,大概是实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觉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没有尸骨下葬太心痛,朱祁镇还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用来招魂安葬。

    真是感天动地。

    想到这里,姜离厌倦地闭了闭眼。

    所以今日,在于谦因王振请辞兵部尚书时,姜离终究忍住了,没有选择当场宰掉王振。

    怎么能呢?

    让王振带着两人的过失,干脆的去一死了之?

    过去的十四年无法弥补,冤死的人们不能回来。所以朱祁镇与王振,还当是如此,昏君奸宦。

    而今日接过尚书位,来日临危受命的于谦,才是救时贤臣。

    历史会给他们一个应有的评价。

    *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没入黑暗,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

    “你会怕什么?”

    原本伏拜在地上的王振,闻言不由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帝。

    他没有听懂这句问话。

    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他,更像是深思中的自言自语。

    姜离想:每个人最畏惧的痛苦,大抵都不相同。

    有的人最怕死,有的人最怕失去尊严,有的人最害怕的是至亲受到伤害……不尽相同。

    王振漠视、玩弄旁人的性命,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真正的痛苦,绝望、悲伤、忧恨,这些感受,他从没有真的体会过。

    仗着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十数载,践踏旁人成了习惯,所以他早忘记了什么叫痛苦,那他到底最怕什么呢?

    姜离也没想到标准答案。

    不过没关系,会找到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有很多时间来为王振找到答案:让他去寒冬腊月的边关,像那些被他克扣棉服靴履的兵士一样单衣破履立在城头;让他去酷刑无数的诏狱里,体会下被他下狱随时面临死亡威胁的朝臣遭遇的是什么;让他去试一试,因他侵占田地而变成流民乞丐的人要怎么熬过每一天……

    最后,还可以让他感受下,被他爪牙暗害肢/解于狱的刘公是什么样的痛苦。

    姜离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写着,给王振安排属于他的社会实践。

    不知过了多久,茫然跪着的王振忽然听到皇帝笑了,慢条斯理但饶有兴致道:“在这世上,既然没有享不了的福,就应该没有受不了的苦是不是?”

    “不然日子这么长,多无聊啊。”

    王振以为他很了解皇帝,然而今日他真的一句也没听懂。

    但他能看到,皇帝的眼睛黑漆漆冷冰冰,像是最深的寒夜里凝起的雪珠。

    王振就如同今日面对佛像一样,深深打了个不明所以的寒颤。

    *

    姜离敲响了手边的金钟。

    “准备好了吗?”

    一直候在外面的兴安入内恭答道:“陛下,老奴已经在乾清宫的西侧间请好了佛像,并刺血写经的一应器物备妥了。”

    言下之意:王公公可以现在、立刻、马上上岗!

    可绝不能耽误王公公忠心耿耿为陛下祈福啊。

    姜离点头道:“把人看好。”

    兴安明白,忙道:“跪拜佛祖最要虔诚清净,老奴会管好这宫里的人,不令人打扰了王公公潜心为陛下跪经。”

    王振要是还想跟外头传递消息,门儿也没有!

    在皇帝摆手后,兴安身手矫健到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迅速把王振拎去抄血经去了。

    甚至还‘好心’亲自教了下王振到底怎么刺血。

    除了兴安,所有人都以为王振是自愿跪诵经文,抄写血经。

    兴安虽然不明白缘故,但皇帝肯把王振关起来,就是他做梦也要笑醒的好事。

    他甚至还幻想着陛下是厌恶了王振,他能偷偷在针上加点什么药,让王振捐躯给佛祖呢。

    谁料回去复命时,就听皇帝郑重嘱咐道:“好好看着,不许叫人死了,否则朕拿你是问。”

    姜离想说的是,别抢人头啊。

    然而落在兴安耳朵里,就是陛下到底最顾念旧情,只罚王振跪一跪放放血就完了,而且对外还周全王振的体面,说是他自愿的。

    兴安心底忍不住发出了‘嘤’的一声痛哭。

    唉,陛下对王振真好!

    不过兴安被王振踩了那些年,哪怕不能搞死人也得报复的。

    他婉转道:“陛下,老奴曾听大师说过,凡抄写血经,必得吃淡斋,否则只怕血性不洁,冲撞了佛祖不好。”

    姜离了然点头:“有理。那他的饮食,就交由你照顾了。”

    兴安垂在袖内的手,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因怕露出笑意来,连忙再次俯身叩头应声而去,去给王振准备‘不亵渎神灵的斋饭’。

    能让王振吃上一口好的,他就不是人!

    *

    正统十四年,四月十二日夜。

    这是寻常的一夜,但对许多人来说,又是很特殊的一个夜晚。

    这一夜兵部的灯烛彻夜未熄。

    是烛火,也像是王振把持朝堂七年的阴云密布下,透出的一点点破晓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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