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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不知今夜几人愁(1)

    天边第一缕晨光穿过密林,透散了轻灵的薄雾,照亮了殷上满是鲜血的脸。

    众人已然在追杀中跑散,殷上并江遗雪一骑仍在奔逃,后方隐约还能听见奔腾的马蹄声。

    江遗雪看了看周围的景致,咬牙道:“前方已临近沛水,没路了,你把我交给他们吧。”

    沛水是一条大江,流经令兹、东沛、序戎、定周四国,若是朝东沛、序戎二国的接壤之地走,必然会经过这条河流。

    此地有桥,但显然不在前方。

    殷上没有说话,依旧目视前方,专心策马。

    江遗雪伸手抓住她的袍角,声音里泛出一点哭腔,道:“我不能看着你为我这样的人陷入绝境,殷上,别再往前了,把我交出去!”

    殷上勉力回头看了一眼,湛卢博等人已然越追越近。

    她未见惊慌,只箍紧他的腰,道:“我说好会护你,定会做到。”

    闻言,江遗雪眼中蓄满的泪顷刻间滑下来,哭着摇头,说:“对不起……”

    她没再说话,只奋力策马,转眼间穿过这密林,果然见前方横亘了一条百来丈的河流。

    二人立刻翻身下马,向河边跑去。

    沛水不在汛期,平静无波,但正是此番正是寒冬腊月,河水冷似冰,殷上摸了一把河水,转身对江遗雪说:“把披风和外袍都脱了。”

    言罢,也伸手解开自己披风的外袍,连带他的一起搭在马匹身上。

    殷上见他欲言又止,便直接道:“别说什么没用的,我要你,谁也拦不住。”

    她伸手拉着江遗雪走到岸边,轻声道:“握紧我的手,别松开。”

    他眼眶通红,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用力点头,道:“好。”

    言罢,殷上便站在原地等待时机,刚能听到一点马蹄声,便用力击打马背,身边的马受力嘶鸣,驮着他们的衣物迅速跑远。

    殷上立刻拉紧他的手,道:“跳!”随着话音落下,二人齐身一动,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几息之后,湛卢博并沈越西来到岸边。

    水中波纹犹在,远处的马匹也还在奔逃,依稀可见衣袂的颜色,沈越西立刻道:“跳河了?”

    时不待人,湛卢博皱着眉头思忖半息,只得道:“先追马!”

    沈越西问疾问:“若是跳河了怎么办?”

    湛卢博道:“说不定只是迷惑我们的,河水这么冷,下去了也不一定有命活,先追马!”

    闻言,军众立刻动身,朝着马匹复追而去。

    ……

    沛水不算特别宽阔,游到对岸不是难事,只是河水过于刺骨,刚入水便能感觉浑身冷得发麻。

    殷上常年习武,倒还能支撑,江遗雪已然面色发白,双唇血色近无。

    “还能走吗?”

    听到她关切地声音,江遗雪勉力点了点头,说:“可以、不用管我,快走。”

    殷上皱眉看了看四周,拉起江遗雪的手一齐踏入密林之中。

    入水躲避只是最简单的第一步,上岸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难题。

    如何在深山密林之中保全自身,又如何获取马匹、重新上路,如何躲避湛卢博随时可能回头的追寻……

    殷上神色镇定,边走边细想。

    这自然还未到绝路,她也不会任由自己到达绝路。

    现下,她随身还有武器、钱财、火折,世子玉令,最重要的几样东西并未离身,她想要自保,游刃有余。

    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无虞地回到亓徽。

    等湛卢博意识到那马匹不对,自然会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入水,冬日河水刺骨,他们要不然入水躲避,复又上岸,要不然就是去往对岸,总是走不远的,他人手充足,又有马匹,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要不然只能入城了。

    这里还在序戎和东沛的边境,就算城外有庄子或是村落,却不能保证沈越西没有安插人手追寻二人。

    东沛……

    东沛王江明悟这么多年从未给江遗雪写过信或是送过东西,东沛年年进贡的使者偶尔会过来看一眼,但也只是跟随他国使臣出于礼节的看一眼,从未送过东西或是带过话。

    ……或许可以试试。

    正想着,身侧江遗雪突然停住,伸手指着一处,道:“殷上,看那。”

    殷上循目望去,是一个不小的山洞,洞口草树林立。

    “走。”二人拉紧手,一齐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山洞很是幽深,草树杂乱,深处也是黑黢黢的,并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通过洞口的光线,模糊可以看见岩壁上凹凸的棱角起伏。

    殷上怕里面有冬眠的猛兽,不敢往深处走,只待在洞口,左右寻了些枝叶码成了柴堆。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上面用鹿脊筋丝紧紧捆着,里面是一卷银票和一个火折子。

    此外,她腰间的匕首和衣物内层的世子玉令,也是从不离身的东西。

    点燃火堆,二人迅速感觉到了一丝暖意,殷上伸手摸了摸江遗雪苍白的脸,皱着眉头问:“怎么样?”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发虚,说:“没事。”

    殷上把他整个抱进怀里,说:“你身体太弱了。”

    来定周后虽是日子过得好了,但幼年在东沛受的苦也太多,身子总是虚弱。

    江遗雪长睫颤了颤,问:“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殷上低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乌发雪肤,绀青色的眸子在天光下泛着冷冷澈澈的蓝,破碎又依恋地看着她,显得格外我见犹怜。

    她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没有血色的嘴唇,说:“不会,有我在。”

    “嗯。”看着她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江遗雪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微微起身,主动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

    就这篝火和外间的暖阳,二人在黄昏前烤干了衣物,重新整肃了衣冠,快速离开了这个山洞。

    好在下水只是脱了披风和外袍,冬日衣厚,里面也还有好几件,尚能抵御严寒。

    二人顺着山间,一路朝东沛的领地走去。

    ……

    定周属国十四,国与国之间的防守并不严格,毕竟明面上他们同属定周,若是两国有了矛盾,按理是要定周出面来解决整肃的。

    然而近年来定周苛税□□,十四国也需行其税令,不仅如此,还要每国还要另交贡银,若是王室拿不出来,那最后还是得向百姓缴纳,如此下来,有些国家的赋税徭役越来越重,百姓无法存活,便会逃出城内,在城外生活,一旦人群聚集起来,便会形成一个个寨子或是村落,依靠种田、果林、打猎生活。

    一开始,这种寨子壮大了之后,官府就会派人来围剿,强行押送百姓入城,罚役三年,百姓也不敢再出城了,然而自从汀悉谋反后,永载帝召各国王室入定周为质,再次增加了各国的贡银,民间赋税连年增长,为了躲避苛政和徭役,这类寨子和村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时间也围剿不尽,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痼疾。

    像亓徽,在母亲的尽力斡旋之下,百姓勉强能安居乐业,城外也少有这类的村寨,然像东沛、序戎、月支这类定周的邻国,受定周的影响就会格外的大,这类村寨也屡见不鲜。

    殷上料想的没错,翻过山顶,不远处的山脚下就发现了一个寨子,粗略看去约有四五十户人家,都是极为简陋的屋子,挨挨挤挤地拥在一起。

    殷上没有贸然靠近,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袍,将江遗雪的脸仔细遮住,叮嘱道:“小心些,遮好了。”

    他乖乖点头,伸手整理,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绀青色眼眸。

    殷上拉住他的手,小心的朝那个村寨靠去。

    此时是冬日,又已经临近黄昏,寨中没几个人,殷上走近了,才看清门口放了一个简易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莲花村”三个字。

    殷上并未主动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一副东张西望的踟蹰样子。

    很快,临近村口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头发花白,颤颤巍巍地靠近他们,浑浊的眼睛眯了眯,问:“谁啊?”

    还未等她说话,屋内就又跟出来一个五六岁上下的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们。

    殷上咬了咬下唇,怯怯地看着她,说:“婆婆,敢问这是哪?”

    那老婆婆点了点拐杖,说:“这是东沛涵州城外的莲山,你们二人从何而来?”

    殷上眼里浮现出惶恐,道:“我们是从定周来的……这里竟到了东沛了吗?”

    老婆婆见他们二人风尘仆仆,满身尘土,也以为他们是逃出城的百姓,语气和软和了三分,问:“你们俩怎么回事,要去哪?”

    殷上道:“我们姐弟二人原是定周滈州人士,父母都是小生意人,几年前我父亲走了……前段日子我继父趁我母亲不在家,竟要把我们姐弟二人卖到风尘之地……我们是拼了命才跑出来的,本想去序州找我母亲……可谁知……”

    闻言,那老婆婆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怜惜,道:“可怜孩子,你们要去序州,那已然走反了,这都到了东沛了,”她看向包着脸的江遗雪,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殷上道:“我们二人是凫过沛水的,冬日河水寒凉,弟弟有些发烧,我们想来问问路,又怕过了病气给你们,故而将他遮住。”

    那老婆婆叹了口气,道:“真是好孩子,进来喝碗热茶再走吧,冬日下水,可是要坏了身子。”

    言罢,她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在前面,那小孩扭头看了他们几眼,依旧一脸警惕。

    殷上忙感激地应了声好,拉着江遗雪的手跟着那老婆婆后面。

    那矮矮的小屋被一些粗细不一的木桩和石头围住,勉强算作一个院子,推开那摇摇欲的矮门踏进去,可以看见角落有一小片翻着土的地,因着是冬天,上面没有种东西,边上有一个装水的木桶。

    院子不大,没两步就走到了屋子门口,那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草棚,上下左右都在漏风,屋内暗沉沉的没有灯,借着屋外的天光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一张矮矮的木床,上面是一些杂草和一卷薄薄的、漏着棉花的脏被子,里面没有桌子,几块大石头往墙角一搭,上面架了一个锅,边上放着几个已经残缺了的破碗。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殷上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一时间有些愣住了,直到那个婆婆颤颤巍巍地从墙角那个锅里舀出一碗水,递给她,说:“不要嫌弃,喝一口吧。”

    殷上赶忙接过,说:“不嫌弃。”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喉咙里有些沙哑,像是哽住了什么。

    江遗雪也伸手接过那小孩递给他的水,轻声说:“多谢。”

    天气寒凉,说是热水,可其实已经温凉了,她把那破碗放置唇边,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

    喝完后殷上放下碗,动作有些不自然的撩过头发,把碗递还给那老婆婆,问:“您家里就你们两人吗?”

    婆婆把碗收起来,声音平缓,淡淡地说:“就我一个,孩子们和我老伴都死了。”

    殷上顿了顿,看向那个小孩,说:“这是?”

    婆婆摸了摸那小孩的头发,道:“他父母也死了,我看他可怜,便让他与我做个伴。”

    殷上咬牙,一时间沉默了。

    良久,那婆婆道:“家里还有一些腌菜,都是村里的人好心,分给我们的,若你们不嫌弃,一起吃一些吧?”

    殷上先是点点头,说:“不嫌弃的,”言罢又摇摇头,说:“给我们吃了你们明天吃什么呢?”

    老婆婆浑浊的眼神动了动,看向门外即将暗沉下来的天色,道:“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无所谓的,这孩子还小,村里的人总是会可怜他的。”

    殷上看向那个孩子,轻声问:“你几岁了?”

    他躲在婆婆身后,面黄肌瘦,只露出一只警惕中带着怯懦的眼睛,良久才用细细的声音说:“八岁。”

    八岁。

    八岁了。

    她一开始以为只有五六岁。

    她喉咙像是被一把稻草塞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顿了顿,她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江遗雪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山上找点吃的。”

    江遗雪点点头,说:“小心些。”

    那婆婆闻言,皱起了眉头,说:“山上冷着呢,村内的青壮年都难猎到东西,你一个小孩子,去做什么,快回来!”

    “没事的,”江遗雪伸手扶了她一把,说:“您别担心。”

    殷上三两下已经走远,她拄拐自然追不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道:“唉!你也不劝着你姐姐!现下又天都暗了,猎物更难!”

    江遗雪扶着她,重复道:“您真的不用担心,外面冷,进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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