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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余孽

    兖王谋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京,众人惊愕之余,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有人是知道昔年内情的。裴氏覆灭是崔睦的狠毒手笔,而兖王的母族妻族皆出自崔氏,当年崔睦党同伐异的背后,未必不是存着让兖王承祚先帝、兄终弟及的心思。如今裴济秋后算账,虽来得突然,却不令人意外。

    也有人对裴济的做法敢怒不敢言,“京畿十几万兵马任他驱使,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是将陛下的脑袋都别在他裴济的裤腰带上啊,竟还不知道避嫌!堂堂一品亲王,宗室近支,他说剿就剿了,他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嫌镇国公的爵位还不够高,接下去就要自立为王了?”

    朝野暗潮涌动,裴济却没有停下脚步,兖王及世子被拘禁后,转而雷厉风行地肃其党羽。

    牵连最广的是锦衣卫及内廷司。

    裴济仔细翻阅属下递上来的名录,足足看了两柱香。这场表面上摧枯拉朽的胜利,其实草灰蛇线,是他蓄谋已久。虽然最后因为一些意外,迫使他提前发难,可大势上早已注定。

    裴济阖上了名录,沉吟道:“锦衣卫自设立来便是天子亲军,只听命于一人。哪怕当年我带兵平乱,将上京城的势力翻了个底朝天,要动锦衣卫也师出无名,这才留下隐患。李朝仪很聪明,看准了这夹缝中的一线生机,他是李家人,要往锦衣卫和内廷司中伸手,自然比我名正言顺......三年韬光养晦,便能铺排到这等阵仗,他也算是有本事。”

    朝野动荡,随着兖王的罪行及党羽一一被公之于众,兖王不问世事的闲散勋贵形象彻底被击了个粉碎,这下再没有人敢置喙。在见惯了权势更迭的上京城,这场风波就像颗石子,投入浩瀚汪洋里,很快就不见了。

    可石子惊起的涟漪,还是会波及到很多人。徐家上下,最因此事而彷徨的莫过于徐明德。

    李朝仪是徐明德最隐秘、最稳妥的靠山。谁知道这座山说倒就倒,连声响都没听见。

    惶惶不安了几日,徐明德决定去寻兄长探探风声。因不知道叶满园察觉到多少异样,特意挑了徐止善出门的时候,在门上堵他。

    徐止善见到他咦了声,“二弟怎么在这儿?”

    徐明德笑着说:“正好要出门,见到大哥的车驾在门口,便想蹭一程大哥的顺风车。”

    徐家兄弟一向关系并不热络,徐止善不免有些意外,“二弟要去哪儿?”

    “大哥去哪儿?”徐明德施施然反问,“可是去兵部衙门复职?”

    提起这个,徐止善就气馁,木着脸摇摇头。登车后坐定,马车跑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昨日我回兵部参假,清吏司郎中只是推诿,说我复职的文书尚没有办妥,让我回去等消息,近几日先不用去衙门了。”

    徐明德迟迟噢了声,忖了忖,作出小心翼翼的神色,表示对兄长的关心,“官场上的事明不懂,可大哥若有交好的同僚,不妨去拜访一番,一来是探听官衙的动向,二来呢,若有说得上话的,也可以帮大哥一把。”

    “昨日就去过了,都是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人。”徐止善忍不住抡拳捶膝,犹不能解气,恨恨道:“平日里花好稻好,满口高义,可到关键时刻,个个只会嘴上敷衍,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徐明德暗自一哂,这位温驯和善的大哥,身为父亲口中会光耀门楣的饱学之士,人缘竟如此差劲......

    心中这样想,面上还是适时地攀上愁云,“既然有求于人,动之以情是一方面,可也少不了诱之以利......”

    一提这话,愈发戳到了徐止善的痛处。他难道不知道要送礼走人情吗?可他手上,哪还有一两余钱!

    他不耐烦地将头扭向一边,“你懂什么,别提了!”

    徐明德一愣,忙认错讨饶,“大哥息怒,是明德见识浅薄了......”心中却腾起了浓浓兴味。说实话,脾气好、性情和顺,大约是自己这大哥唯一值得称道的优点了,今日却一点就着,可见入狱以来的遭遇,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

    徐止善出了气,醒过神来,不免有些后悔,歉疚地朝徐明德摆了摆手,“对不住二弟,我自己无能,还朝你发火。”

    “自家兄弟,大哥别这么说。”顿了顿,他状似无意地掉转了话头,“明德瞧大哥的脸色不佳,像是尚没有恢复过来元气,可是近来歇得不好?嫂嫂一向对大哥体贴入微,大哥且放宽心修养便是,外头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大可以从长计议。”

    可徐止善的脸色越发垮下来,无尽的烦闷潮水般涌上心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角。最近几日,他确实过得很糟糕,仕途受牵连不说,内闱竟也处处不顺心!自归家第一夜起,原先体贴温存的妻子便不再与他同榻,而是分房睡,白日里说话,也尽透着客气与审慎。

    在外受气,回到内宅,也寻不着妙曼体贴的温柔乡了。

    徐止善憋了许多天,明知不妥,还是与弟弟大倒苦水,脸面都不顾了,“她嘴上说原谅我,实际却并没有。你不知道,昨日我在外头奔波,发现有人偷摸跟着我,抓来了问话,才知道是你嫂嫂派来尾随的......她跟踪我做什么?是觉得我没本事,怕我在外头行差踏错?还是没定力,滥赌成性,重蹈覆辙?”

    这些话徐明德没法接,只能适时地摇头叹息,表示同兄长同仇敌忾。

    徐止善还在滔滔不绝,“......在家里也不消停。她说少了嫁妆,始终怀疑是我窃了她的财物——真不是我!我再不济,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娘子的家私上头......又开始查院子里的下人,日日天翻地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心神涣散的徐明德猛然听见这话,心头狠狠一跳。那些东西,自然是他指使人从叶满园的屋子里顺出来的,通过兖王世子安排的人,尽数送到该去的地方。并不是多高明的手段,因原想着,他那柔弱的嫂嫂不可能逃出兖王的手掌,哪有机会发现异样,更别提秋后算账了。

    怎料叶满园有如神助,兖王不仅没得手,转头还成了阶下囚。没了靠山,他的行径迟早会被嫂嫂发现,那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徐明德寻了借口跳下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上京街头游荡。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那个下手的婢女若是死了,自然不会开口攀扯背后主谋,哪怕她心中有疑虑,依她的性情,也不会无中生有地再找他麻烦。

    只是......很奇怪,想到她要面对身边熟悉的人死亡,竟让他有些抵触。

    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进了徐宅所在的永昌坊,徐明德忽然惊觉异样。街上显得比往日冷清许多,两边铺子里的顾客也蔫蔫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徐明德纳罕不已,加快脚步拐进户部巷,却见窄窄的巷子里两列官兵肃立着,透着冷峭杀气。

    徐明德大惊,行到家门前,向领头的官兵打探,“这位大人,是徐家出了事吗?”

    官兵冷眼横过来,“你是徐家人?”

    徐明德忙说是,“草民徐明德,是兵部主事徐止善之弟......”

    “成了,”官兵粗声粗气地打断他,“与你不相干——要么滚进去,要么上外头去把你兄弟找回来。”

    听这话,是冲着徐止善来的。可是兖王倒台,兄长身上的诉状大约也不了了之了,这又是为什么?

    徐明德满腹疑问,却也不敢奢求从官兵口中套出多的话。正在槛外踌躇,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款款走出来个高髻严妆的女子,正是叶满园。

    徐明德愣怔唤了声嫂嫂,叶满园略一颔首,径直走下台阶。领头的官兵只觉眼前一花,嗓门儿都不由软和了不少,“城防司办差,闲杂人等不许走动。”

    “徐止善是我的郎子,”叶满园挺着腰,沉静如水的目光投向统领,“请问这位大人,外子究竟犯了什么罪?”

    听说是徐止善的夫人,那统领不敢造次,往后退一步,掀眼望天道:“城防司奉裴大人的命令,捉拿兖王逆案的同党余孽。夫人若有异议,不如直接向裴大人陈情。”

    统领朝侧后方比了比手,两人这才发现,那棵槐树后头停着驾高大的翠幄车,别无余饰,唯独车脚摆着个金马杌,显出车内主人的尊贵身份。

    两人俱是一惊,裴济竟亲至督办城防司抓人!

    马车中的人似有所感,青紬忽然掀起,后头现出一张高深莫测的脸,“徐夫人有话对裴某说?”

    他的目光犹如一张网,隔着十丈远,仍能将叶满园牢牢笼住,无处遁形。

    四目相交,旁观的徐明德脑海中如有惊雷作响,刹那间,无数零散的线头精准地联结起来。关于兖王,关于时局,所有的无法理解,一下子都解释得通了。

    徐明德转向叶满园,诚恳地说:“嫂嫂放心,让明德去。”

    叶满园当然是不放心徐明德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生怕裴济又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无法收场。只好让步,自己退回槛内,看着徐明德向那马车走去。

    徐明德一步步走向裴济,走得脚下生风,走得春风得意。仿佛终点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公,而是他繁花似锦的前程。

    顿住脚步,徐明德胸有成竹地朝裴济一笑,“裴大人,我可以让您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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