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连着好几天,季眠都没再跟段酌说上话。

    恰逢店里前两天清完单子,最近没有生意,即使在木雕店里头,季眠也见不上他的面。

    有时他从楼上下来,碰到段酌从屋里出来,对方也只是对他一点头,然后转身就下楼梯离开。

    从高考前,直到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三个月里,季眠和段酌几乎天天都要见面,大部分时候是段酌上来,现在却忽然停了。

    这一习惯骤然间终止,令季眠很不适应。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高三的时候,跟段酌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冷了。他不确定究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他哥的脾气就是如此古怪。

    系统似乎对他们关系再度疏远的原因有些猜测,可它不肯告诉季眠。

    【哼,你最好别知道是为什么,这是为你好。】

    无论季眠如何恳求,它也是只字不提。

    季眠只好放弃从系统这里获取消息了。

    他不打算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跟段酌重新回到初始时那种不冷不热的关系。

    他就要去大学了,并且一去很可能就是半年。

    如果这一次他们无法和好,也许就从此渐行渐远了。

    来到二楼,季眠敲响了段酌的房门。

    约莫半分钟后,房门被打开,段酌穿着件白色背心,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季眠时,沉默了几秒。

    “有事吗?”

    又来了。

    季眠抿紧嘴唇,忽然就来了情绪。

    “刚才有的,现在没了。”他冷冰冰地说完,转身就走。

    这还是段酌头一次听见他用这么冷硬的语气说话。

    他忽地伸手,攥住了季眠的手腕,没将人放跑。再也没了那种敢随意冷落季眠的嚣张。

    “……想说什么,就进来。”

    随即,微微用力,把用后脑勺对着自己的人拽进了房门。

    房门“啪”一声关上,屋内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两道错乱的呼吸。

    段酌抓着季眠的手掌很热,季眠心里头的那点愤怒的小火苗噗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缘由的紧张。

    半晌,段酌率先打破沉默。

    “不是有话对我说?”

    “……”

    “季眠。”

    “……我不想在临走前跟您吵架。”

    段酌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现在。”

    “……”

    “哥。”季眠低下头,声音有点哽。“您是我最重要的人,能……别总这么对我吗?”

    空气寂静下来,难以言喻的沉闷将面对着的两人笼罩。

    段酌的心口像是被季眠塞了团棉花,柔软,却将他的胸腔堵住。

    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妄想,比世上的任何愁云都要更加顽固,再怎样名贵的香烟也无法将其从白色烟雾中带走。

    “抱歉。”段酌哑着嗓子,松开了季眠的手腕。

    “以后不会了。”

    ……

    季眠的学校开学时间比其他高校早一些。

    八月中旬,他就着手准备收拾行李。

    段酌拎着一大袋橙子推门而入时,季眠的行李箱正敞开着放在客厅中央,而他本人则是窝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张报纸看。

    他关上门,往还很空荡的行李箱里丢了几个黄澄澄的橙子,然后才走近沙发,从季眠手中抽过报纸。

    翻了两下,随口问道:“怎么看起报纸了?”

    报纸的最大版面上,一条标题十分醒目:“XX集团二公子不久前失踪……”

    正文内容与标题大差不大,大意是希望有线索的路人能够及时联系,会有重赏。

    段酌盯着报纸瞅了半天,蹦出一句:“这人弱智吗?”

    二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能失踪?

    季眠在心里想到:那可是这个世界的男主兼段酌的未来姐夫。

    居然就这样被评价为“弱智”?

    季眠来到这个世界四年,穆语曼总算和男主角产生交集,正式进入剧情线了。

    再过不久,等两人相爱在一起以后,他也不必再扮演深情男配的角色了。

    【男主是被人陷害,发生了车祸意外。他误打误撞来了这里,被穆语曼救助后才算死里逃生。如果没意外的话,现在男主应该就躺在穆语曼家里。】

    【哇哦。】季眠的眼睛亮闪闪的。

    不知道最后能被语曼姐喜欢上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一定比他优秀多了。

    【羡慕了?】

    【还好。】

    【小小年纪,就开始想着谈恋爱了?】系统义正言辞地批判道,跟季眠灌输独身主义有多么完美。

    【系统你不是机器吗?原来也懂这些呀。】

    【……谁告诉你我是机器的?】

    【!?不是吗?】

    季眠的世界发生了崩塌。

    【……不是。系统跟你们任务者的性质差不多,都是被主神选中的亡魂,攒够一定的积分就能够重获新生,只不过成为系统要冒的风险相对较小,只提供辅助功能,收益也就不如任务者。】

    【也就是说,系统你以前也是人类?】

    【嗯。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系统时间太长,它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人类。

    【这个回头再说。你要是再发呆跟我聊天,段酌会起疑心。】

    季眠连忙将注意力放到现实中,他大哥还看着那份报纸,神情有几分嫌弃。

    “我想,也许失踪是有特殊原因吧。”他糊弄过去,把报纸叠起来,放到了茶几上面。

    “随便吧。”段酌也不怎么感兴趣。

    季眠这才看见段酌手里提着的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二十来个个头很大的橙子。

    “买这么多呀?”

    “有你穆姐的,我过会儿送过去。”

    “哦。”

    季眠应完声,忽然浑身一震。

    不对呀,要是现在他哥去语曼姐家里,岂不是会发现那个惨兮兮的男主角!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季眠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弯,飞速思考要怎样阻拦段酌。

    【放心,原剧情里男主可是在穆语曼家里呆了足足一个月。她会把人藏好的。】

    季眠松了口气。

    他发现段酌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沉默,疑惑地偏过头去。

    不想,却对上段酌探究的眼睛。

    “怎么啦哥?”

    段酌牵动唇角,“我还以为你会跟上来。”

    “?为什么?”

    “只是看你的表情,我以为你想在临别之际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表白。”

    “……您就别取笑我了。之前我也跟您保证过的,没有学历之前不会再打扰语曼姐。”

    “嗯。早点收拾,免得到时候忘了东西。”段酌提醒道。

    “我知道的,哥。”

    又待了几分钟,段酌往季眠的茶几上放了些橙子,拎着袋子里剩下的出了门。

    ……

    敲开穆语曼家的门,段酌一进屋子,鼻尖就敏锐地动了动,皱眉道:“好像有血腥味?”

    穆语曼心提起来,余光悄悄地瞥向衣柜。“是、是吗?”

    昨天半夜捡到一个浑身冒血的男人,既不让她报警,也不要送医,如果不是穆语曼自己就是医生,可能真要出麻烦了。

    穆语帮他包扎时对方还嚷嚷着有人要谋害他,千万嘱咐她不要报警,说是会“打草惊蛇”。

    穆语曼严重怀疑自己捡了个神经病。

    她不想瞒着段酌,可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

    要是知道她屋里有这么个危险人物,势必会打电话报警。

    这么想着,她从段酌手里接过袋子,“可能是猪肉忘记放到冰箱里了。”

    “哦。”段酌虽然没起疑心,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他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在看到一扇窗户时,目光陡然凝滞住。

    在窗户前方宽敞的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雕,密密麻麻,窗台几乎已经放不下了。

    “啊,这些都是季眠送的。”穆语曼见他在看,便解释道。“本来之前是放在卧室里面的,不过卧室的窗台面积太小,前段时间放不下,我就把它们都搬到这里了。”

    “……”

    段酌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排木雕。那一整排,是穆语曼按照季眠送给她时的顺序排布的。

    最左侧的木雕还都是圆滚滚的一颗颗土豆,看不出具体的形状,越往右边,木雕愈发精致用心,也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最右侧的几个,基本上已经挑不出错来了。

    这一排木雕,就像是见证了某个爱慕者这几年来的深情和成长。

    此刻展现在人眼前,竟会带来一种令人震撼的感动。

    段酌看着它们,想到了被他放到柜子里的某只硌手的木头小猫,就那么一只破猫,还是他当初死乞白赖地讨来的。准确来说,应该叫“抢来的”。

    一对比穆语曼的,他忽然生出一股想把那只木猫扔出去的冲动。

    见自家弟弟站着出神,穆语曼手在段酌眼前晃了两下,问:“想什么呢?”

    “回去就扔。”他说。

    穆语曼:……?

    哈?

    ……

    段酌到底没把那只猫咪木雕丢出去。

    回去以后,他把那木雕从柜子里释放出来,安置在了书桌上,原本是打算也放在窗台上的,结果偌大的台面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跟穆语曼窗台上的庞大队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最后还是摆在了书桌上显眼的位置。

    猫咪乖乖坐在他的书桌上,两只小小的前爪向上抬着,像是要捉住眼前的蝴蝶或是飞虫。

    段酌盯着看了会儿,戳了戳它的猫爪子。

    *

    季眠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段酌有点睡不着觉。

    看了眼表,还不到十一点。

    又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几分钟,仍旧没有丝毫睡意。

    他起身,坐在床沿上抽了支烟,换上衣服上了楼。

    两分钟后,段酌站在三楼的房门口,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

    他敲得很轻,本来没指望得到回应,毕竟这个时间季眠通常已经睡了。

    但等了一会儿,门却兀然从里面开开了。

    门缝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还很精神。“哥?”

    “还没睡?”

    “嗯,有点睡不着。”季眠说着,把门开圆,让段酌进来。

    客厅里没开空调,有点热。季眠一点不见外,直接把段酌领进了凉快点的卧室里。

    反正同为男性,且先前他高考复习的时候,段酌也是成天呆在他的卧室里。季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季眠蹦到床上,很没形象地呈大字型仰躺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段酌在看着自己,又把上身支起来一点挽回形象。

    他掰着指头算了下,惊觉:“哥,我今年二十了啊。”

    “怎么,觉得跟我有代沟了?”

    季眠笑着辩解:“不是。只是我看我们新生群里面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十八,我比他们大两岁呢。像哥你,二十岁的时候都已经自立买房子了,我现在还要再念四年的书。”

    说者无心,但听的人却垂眼沉思起来。

    段酌忽然意识到,季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去了大学跟同龄人一起,之后的四年都会是朝气蓬勃的。

    他很快会发现,外面的世界跟这个潮湿狭小甚至偶尔会散发出臭气的街区截然不同,大城市热闹、繁华,数不清的优质男女灯红酒绿,迷醉人眼。

    而段酌自己,从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只属于这片破败的老城区,守着这栋老旧的楼宇,随它一起迈进腐朽,步入死亡。

    他也曾有机会离开,却在二十岁那年自愿走入这座充满木头朽烂气息的牢笼,打算就此度过一生。

    段酌从未后悔过自己做出的决定,直到现在也没有。

    他是被钉死在潮湿角落无人问津的一件木雕,枯燥,无趣,乏善可陈。早就从里到外全部烂透了。

    他不后悔。但一想到季眠,却有些绝望。

    “行李不是收拾好了吗?”段酌看着再次被打开的行李箱问道。

    相比前几日,这次的箱子已是满满当当了,季眠没吃完的几个橙子也一并被放了进去。

    “嗯,忽然想起来有东西没放,就又打开了。”

    段酌站起来,在行李箱边上站定。

    他基本上每天都会来一趟,天天都看得见这箱子。

    段酌一眼便看出来箱子的边缘多了件东西。

    被塞在柔软的被单边上,是一颗“土豆”。木头做的。

    段酌笑了,道:“你是打算把土豆带去学校食堂,以假乱真?”

    季眠一下子坐了起来,基本上可以称得上是弹起来的,绷着嘴唇看他,表情很严肃。

    “带这个干嘛?”段酌不开玩笑了,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因为是第一件作品……”季眠声音越来越小,觉得自己在大哥面前,也太会班门弄斧了。

    这土豆子哪里算得上“作品”?

    “反正,还是很有意义的。”他说。

    最起码,对他很重要。

    “第一件……”

    段酌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弯下腰,将那枚土豆拾起来。

    “送我了。”

    “啊?”

    “不乐意?”

    “没没!乐意的。”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段酌会想要这么丑的木雕。

    季眠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叮咛了句:“哥,那您可别把它扔掉啊。”

    段酌慢悠悠把他的土豆揣进衣兜里,“不扔。我收藏一辈子。”

    季眠笑了两声,发现他哥最近也开始开玩笑了。

    ……

    季眠去学校的那天刚好是工作日,穆语曼去了医院上班,孙齐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且也没什么必要特意过来。

    于是送他的人就只剩下了段酌。

    季眠觉得这样刚刚好。穆语曼他已经提前道别过了,有段酌送他,季眠非常知足。

    车站人潮涌动,许多拎着行李箱的年轻学生都在里面候车,他们的父母隔着一个安检门不住地叮嘱。

    季眠朝里面望了一眼,舍不得就这样留下段酌独自进去了。

    段酌帮他拉着箱子,同样瞧见这一幕,没吭声。

    “哥,还有点时间,我想应该不着急过安检。”

    段酌由着季眠从自己的手里接过拉杆箱,往那充满离别气氛的候车室相反的方向走远了些。

    季眠将行李箱靠在墙边,用右腿轻轻抵着以寻求安全感。

    段酌跟他面对面站着,季眠低着头,盯着对方笔直的裤管看。

    车站内不断传来列车停止检票的声音,周围的人潮熙熙攘攘,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

    从季眠来到这个世界,有记忆的那天开始,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有段酌陪在身边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离段酌那么远。

    他眨了下眼睛,按捺住心里忽然间跳将出来的恐慌情绪。按照这个世界的年龄来算,他这具身体已经二十了,因为上学离家感到害怕也未免太丢脸了。

    被他直勾勾盯着腿看的段酌却动了。他伸手,将一张硬质的卡片塞到季眠手里。“拿着。”

    是一张储蓄卡。

    季眠手指一碰到那硬物,便迅速将两只手藏在身后,警惕地后退一步,摇头道:“不要,先前说好了的。我身上还有钱的,学费会从助学贷款里面扣。”

    段酌冷笑,“谁跟你说好了?”

    “我——”

    季眠刚要说什么,脖领子就被段酌用手指挑住,被迫朝着后者的方向靠近。

    紧接着,他的腰身传来痒意,那张卡片被塞进了他的衣兜。

    “别亏待自己。”段酌附在他耳边,“我舍不得。”

    心跳骤然加快。

    季眠抬头,对上段酌黑沉的眼睛,忽地有点紧张。

    他哥怎么,这样看他?

    他们的距离因为段酌的动作被拉得很近,段酌俯首垂眸,季眠仰着脑袋,几乎能感受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是段酌率先别开了脸。“快到发车时间了,去吧。”

    “哦……哦。”

    季眠隔着布料,摸着上衣口袋里硬质的卡片。

    反正段酌给的,他不用就是了。他今年二十岁,有手有脚,没钱了会自己想办法赚。

    等毕业有经济能力了,就把这些还回去。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段酌方才的话,莫名叫季眠耳根发热。

    他低着头,即将要走了,却有点不敢再看段酌的眼睛。

    想什么呢?他晃晃脑袋。

    距离火车开点只剩下十分钟,要赶不上车了。

    “哥,我走了。”他说道。

    “嗯。”

    季眠拖着行李箱,朝着候车室的方向走去。

    走出十几米,脚步却缓缓停住。

    季眠松开行李箱,忽地转身跑回来,一头扎进段酌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哥。”

    季眠第一次这么胆大包天,手指用力攥着段酌后背衣摆的衣料。

    段酌被他抱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从季眠原本的地方落回自己的怀里。

    季眠的头发蹭到他的下巴上、脸上。

    段酌想了想,歪过了脑袋,侧脸靠在季眠软篷篷的头发上,想着:这大概就是他们这辈子最近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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