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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假意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周鹤鸣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周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周鹤鸣空洞洞的耳道。

    “恭贺将军亲斩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周鹤鸣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周鹤鸣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周鹤鸣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的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周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周鹤鸣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大概率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周鹤鸣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周鹤鸣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周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周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周鹤鸣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周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

    郁濯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便如上次一般现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郁濯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郁濯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郁濯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鸣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郁濯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郁濯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郁濯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郁濯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郁濯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郁濯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郁濯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郁濯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郁濯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郁濯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郁濯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郁濯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周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郁濯要是个如同周鹤鸣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郁濯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郁濯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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