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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凉春夜雨(三)

    这一晚姜眠寝宫灯烛长明。

    一盆盆血水从房间中端出来,姜眠看得皱眉,忍不住拉住一个正走出来的太医:“他还能活吗?”

    她对这件事看的很重。

    拜先心病所赐,她短短人生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医院度过。见过很多如她一样年纪、甚至比她更小的孩子被病魔夺去生命,她也几次在生死线上徘徊。

    所以,她对死亡的抗拒和生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

    太医道:“姜小姑娘,他筋骨之伤无碍,只是皮肉伤颇重。”

    姜眠还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你直说他会不会死?”

    “应该不会。此人既乃乌昭和族后裔,骨肉强健非同凡俗,凝血自愈的能力是天生的,性命当无碍。”

    姜眠对太医絮叨的因果一知半解,但听最终结论放下心——没事就好。

    太医看她剪水乌眸中的忧色,迟疑着补一句:“正因乌昭和族人体质特殊,今晚姑娘最好派个人看着,叫他清醒到明早,别睡过去。毕竟失血过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等进进出出的人全部忙完告退,姜眠走到宴云笺床边。

    他重伤在后背,故而俯卧在床上,脸偏向外,乌亮的墨发迤逦身侧。

    双眼覆着布带,也不知是否已经睡着。

    还派个人干什么?她自己就能上。

    姜眠搬个凳子坐在一旁,轻摁宴云笺露在外面的指尖:“那个谁,那个谁……”

    对方微微蜷缩手指。

    还好醒着,姜眠说:“别睡,来聊。”

    “姑娘想说什么?”他气息轻,声音倒很低磁动听。

    随便聊点什么都行,反正让他保持清醒嘛。姜眠略过“你还好吗”“还痛不痛”等关心,毕竟想想也知道他不怎么好。

    她先问个友好的开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恐污姑娘尊耳。”

    “你别恐,快说。”

    “是,奴名……”

    “等等,”姜眠提出建议,“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宴云笺从头再说:“在下……”

    姜眠哭笑不得,古人果然重礼。

    “不要奴也不要在下,还有鄙人小可愚什么的,都不要。”

    她教他:“你就说‘我’叫什么什么。”

    宴云笺静默一瞬。

    “是,”他低声,迟疑后才道:“我叫宴云笺。”

    姜眠直接弹起来。

    一把攥住宴云笺垂在床边的手,激动如找到组织:“宴云笺!!”

    他就是宴云笺?!

    姜眠上上下下重新打量。

    历史上权倾朝野的大奸臣、被后世口诛笔伐追着骂了几千年、她任务的攻略目标的宴云笺!

    她一直想办法找他,而此刻他躺在自己面前。

    姜眠告诉自己要冷静。

    对,她拿了救赎本。

    只要按系统说的关心他、温暖他,她就能活着。

    健康的活着哎……

    她咽咽口水,虽然他恶贯满盈,但这奖励的诱惑无与伦比,她真的很想活着。

    姜眠反应过大,也奇怪。宴云笺空着的那只手捏住枕边一角,无意识缓缓摩挲。

    他不动声色屏住呼吸,轻声问:“姑娘认识……我?”

    刚才太激动了,姜眠调整了下,尽可能无害:“不认识……但我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名字好听,人也好……”

    宴云笺摩挲枕边的手指顿住。

    他第一次接触姜重山这养在深宫的女儿,姜眠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单纯,莫名其妙。

    耳边好骗的姑娘还在叫他:“宴云笺……”

    “姑娘吩咐。”

    “我没什么好吩咐的,就是太医交代过你失血过多,今晚最好保持清醒,所以我陪你说说话。”

    “你要喝水吗?”她问。

    宴云笺正要回答,姜眠替他做了决定:“得喝,你嘴唇都干成这样了。”

    她撂下话就转身到桌旁,拎壶,拿碗,倒水,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噔噔噔跑回来,积极得很。

    “喝!我喂你,”宴云笺似乎想说什么,姜眠不由分说将杯沿抵在他唇边,“来来来,别客气,慢点别呛着。”

    姜眠哪伺候过人,虽然小心,但宴云笺俯卧着,还是有小半杯水流了出去,顺着修长脖颈濡湿他的衣襟。

    角度原因,姜眠看不到。

    宴云笺也没有说。

    喂完水,姜眠蹲在宴云笺旁边:“宴云笺,你一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饿了吧?你爱吃什么,我叫人端来。”

    她离得近,声音比刚才更娇更脆,宴云笺微微抿唇,声线低微恭顺:“姑娘不必麻烦,我不饿。”

    “我知道了,你不好意思,好吧我看着给你拿……”

    宴云笺改口:“我没有力气,实在吃不下,”他说,“抱歉。”

    姜眠看一眼他纱布渗血的后背——也是,这么疼,难怪他不想吃东西。

    “好吧,那我陪你说话,”姜眠拉开话匣子,“宴云笺,你今年多大啦?这儿的人都有小字,你有小字吗?对啦,我还没自我介绍过,你知道我是谁吗?”

    宴云笺几次欲答,都被姜眠没问完的问题堵回去,终于她停了,他等待片刻,道:“我十七岁。没有小字。”

    第三个问题,他轻声:“姑娘恕罪,我身份卑下,允许踏足的地方有限,平日能接触的贵主不多。今日场面乱,只隐约听见您姓姜。”

    “没事,不用紧张,”姜眠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姜眠。”

    她大大方方告知自己的名字,不避讳,也不懂防人。

    宴云笺微怔,终于确认此人已经被皇室养废了。

    鲁钝善良,毫无城府。

    不中用。但于他而言,却不算坏,他沉默地想。

    姜眠听他低轻的呼吸,又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和那只白虎搏斗,是太子殿下在为难你么?”

    宴云笺道:“不是。那是殿下的爱宠,今日我饲喂时,被殿下撞见它与我亲近了些,故而愠怒。”

    能有多亲近?看那白虎的样子也不像与宴云笺有感情的,人差点没被它撕了。

    姜眠不敢置信:“就因为这个,他就命令那只白虎攻击你?”

    “是。”

    姜眠垂下眸,何止是攻击,这是蓄杀。但……宴云笺的身手分明极佳,若他想活,轻而易举就能制胜。

    然而若不为救自己,他却不会拔那剑——不拔剑,他定会命丧虎口。

    姜眠心头一凛,再悄悄瞄他一眼。

    明明有逃生能力,却不施展,甚至没有一声哀求和讨饶。这是宴云笺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和想象中相去甚远。

    记忆里寥寥文字中,他无耻屈节,微时奴颜媚骨,揽权后党同伐异,是副彻头彻尾的小人嘴脸。

    绝不是这样,脆弱苍白至此,身骨中还浸着一层烈气。

    原本对于这个任务,她心里存一丝抵触与别扭,但现在看,那抗拒倒轻了些。

    胡思乱想间,她听宴云笺说:“姑娘,天色已晚,您休息便是。我身体强健,不会熬不过去。”

    那怎么行?姜眠趴在床沿耐心解释:“你不懂,你伤得重,万一睡着了很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熬过这一晚就好了啊。”

    “放心,我陪着你说话,很快就过去了。”

    宴云笺露出的下半张脸沉静安宁,他没有再说什么。

    ……

    四更天,姜眠困得头一点一点,忽然一激灵:她好像有一会没跟宴云笺说话了。

    “宴云笺,宴云笺……”她忙推一推他。

    宴云笺立刻回应:“姑娘,我醒着。”

    那就好,那就好,姜眠眼皮又沉重下来,刚才说到哪了?说……

    宴云笺掐准时机,在对方最分神迷糊的时候出手如电,倏然点上她大穴。

    她软软倒在床边,终于彻底恬静睡去。

    他手向下,习惯地谨慎探颈脉确认。

    刚碰上,细柔滑腻的触感让他手过电般一缩。

    宴云笺僵了两息,夹起她薄软轻纱的袖口一角,盖住她细白玉颈,再次探查。

    片刻后,他收手,撑起身子,摸索自己肩胛骨处——那里已凝成一片微薄的血痂,因为动作,薄痂又裂开一点点。

    宴云笺静思片刻,悄然向外踱去,身形如魅,穿梭在宫院未惊动任何人。

    和州亭。

    夜幕渐深,四下安静,清冷皎洁的月光铺散满地,宴云笺疾步行来,连踏在地面枯草都毫无声响。

    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呼噜”两声,少年身形未动,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白虎像是看懂一般,喉咙间的声息沉下来。

    它伤得重,动作极其缓慢,落步无声靠近几步外的宴云笺。

    安安静静如一只大猫温顺趴下,白虎没什么力气,仍亲昵蹭了又蹭宴云笺腿侧的手。

    那依赖的动作,竟有些歉疚意味。

    直到对方如它所愿,抬手慢慢抚摸它的头,它才心满意足,紧紧挨着宴云笺不动。

    宴云笺浅浅弯唇。

    那只骨骼分明的手手势温柔,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白虎欢快地吃掉他手中的食物;微微收拢手指,它便停下,不明所以望着他。

    迟疑刹那,宴云笺终是摊手开手,白虎垂下脑袋继续吃。

    无需言语,它就如人一般懂他的意思。

    感受到它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宴云笺低叹。

    声轻似烟,内里沉重如山。

    “谢谢你帮我,”夜风中,少年的声音轻的只剩气息残音,风一吹便碎成粉末,“只有你肯如此待我。”

    他拍拍它,白虎立刻明白,向旁边挪了挪。

    ——只要是宴云笺的指令它都会做。

    ——无论是吃食、攻击他、还是攻击别人。

    宴云笺单膝跪地,让白虎可以直视自己的脸庞。

    抬手咬破指尖,一滴鲜血飞速没入白虎额头茂密的毛发里,立刻消失不见。

    月光映在他惨白的侧脸,他的声线比月光还轻:“我们乌昭和族人,做了亏欠之事又无法偿还时,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个标记。”

    “欠你的我还不到了,来世,你循着这滴血来找我,我认杀认剐。”

    随着最后的气音消散,白虎似困倦般慢慢阖眼,身躯动了几下,吐出一些黄绿不堪的残渣。

    它费力抬头看宴云笺,湿润的眼睛中困惑而复杂。

    片刻后,它在他脚边彻底没了声息。

    风中只剩一个人的呼吸。少年冷静而沉默地摸索自己腿侧粘上的白色毛发,一一捏起,松手,让它们随风飘远。

    最后抚一抚了无生气的白虎,宴云笺沉默良久。

    他衣衫单薄,风露立中宵。

    很久之后,身后有响动声。

    “你伤的那么重,怎么还亲自过来?”成复看见宴云笺,惊诧怔愣,旋即四处看了看,将声音压得很低。

    宴云笺亦低声:“我恢复快,没事。你上面吴绍海盯得紧,以后还是少走动,这些我来处理便是。”

    成复应一声,看看他,犹豫着从太监服宽大袖中拿出一瓷瓶,听声响可知里面药丸不多。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粒:“你伤得不轻,吃不到药,耽误后面的事。”

    宴云笺没接:“此药难得,你留着吧。我挨一阵便好了。”

    成复抬眼,眸心情绪颇为复杂。

    他抿唇道:“也是。你体质特别。”说着将药收回去,没再坚持。

    不想多提这个话题,成复看看地上气绝的白虎:“死透了?”

    宴云笺轻声:“嗯。”

    “该给它吃的,都吃下了?”

    “是。”

    成复微微松口气,看着他:“畜牲再聪明,到底不懂做戏。它与你亲近,就算不为后面的计划,也该杀。”

    宴云笺颔首,成复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停顿下没出声,先向前走几步。

    他与宴云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小,声音也放的更轻更微:

    “你要给姜眠的血蛊也种好了?”

    夜风浅浅,仲春的深更冷的刺骨,削薄身上本就不多的温度。

    宴云笺道:“都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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