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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暮冰化雪(三)

    辛狱司。

    这是一座建在阳间的地狱,从梁高祖开国时期便设立下来,据传里面代代白骨堆积可比此府楼还高,血腥气早已浸润寸寸缝隙。

    烛火摇曳,昏暗森冷。光影映在顾越冷白如玉侧脸上,他坐在当间,面无表情翻看案档。

    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吴绍海仍在哭求:

    “奴婢冤枉啊……”

    “大人明鉴,奴婢怎敢啊……”

    “当晚夜黑,奴婢吃多了酒,真不知那竟是五殿下……”

    顾越眼皮也没抬:“有无人指使你?”

    吴绍海嗫嚅,抖筛糠一般痛哭流涕摇头,铁链哗哗作响,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无人指使?真没有啊。

    当晚他不当值多喝了些酒,月黑光暗,回去只见房中有一人影鬼鬼祟祟,便以为是手底下哪个小太监不检点,偷到他头上来。酒气并着怒意上头,他二话不说直接一棍子敲在那小贼后脑上。

    待那人翻转过来,才看清竟是赵满穿了小太监的衣裳。

    “大人明察!大人,此事奴婢冤枉啊……”吴绍海含着哭腔,“奴婢若知晓那人是五殿下,便是借是个豹子胆也不敢!奴婢怎么敢……”

    顾越合上手中的案档。又问:“有无人指使你?”

    吴绍海痛哭:“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新一轮的重刑开始,顾越垂着眼眸,充耳不闻满室凄厉的惨叫声,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李青霜从外间走进,停在他身边,弯腰附耳:“大人,那边一切如旧。莫说知道五殿下穿太监衣裳去做什么,就是为殿下备衣服的人,都不知他要这身行头做什么。”

    顾越点点头,神色毫无变化:“刑审满十二时辰了吗?”

    “刚好十二时辰。”

    顾越道:“让那边不必审了。”

    “大人?”

    顾越平静地目视前方,吴绍海喊冤,确实有他喊冤的道理。赵满走错房间,正撞在同样醉酒的吴绍海手里,但赵满究竟要去哪儿?为何要穿着太监的衣裳——赵满自己知晓。

    但他。

    他未必心里没数。

    顾越道:“让他画押。”

    李青霜道:“可是他还没有说出背后主使之人……”

    “背后主使之人?”伴随凄厉的惨叫声,顾越淡淡道:“你我都清楚,此乃意外,并无所谓幕后主使。”

    这事当然是意外,谁都知道。除非五殿下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逼他穿上太监衣服;吴绍海残忍严苛,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数都数不过来,那个情形下他挥棍伤人实属正常。

    这里面只有一点,就是赵满走错到吴绍海的房间。

    李青霜低声道:“大人,此事若是借刀……”

    顾越看他一眼。

    李青霜被这一眼看的窘迫:“属下愚钝,见您并无深查之意。”

    顾越淡声:“皇上交予的只有内宫杀人一案。凶手伏诛,确无主使,分内之事已了。其余的,与辛狱司无关。”

    夜凉如水,月色一轮。

    繁华巍峨的宫墙内飘散响彻夜空的哭嚎声,惨绝人寰,余音回梁。

    为着五殿下惨死,这一天一夜已经处死数十人,除却吴绍海被五马分尸,所有亲随因护主不利都一一杖杀。

    皇帝踏进晴和宫,沉默脸孔上带着一层浓重阴翳。

    他径直向里走去,一直走到床榻边,望着手脚脖颈都被沉重铁链束缚的女子。

    女子倾城之色,抬起的眼眸黑白分明,平静如一潭死水。

    “仪华,朕有好几日没来看你了,”皇帝挨着床那边坐下来,语气低沉,“阿满去了,朕又送走了一个孩子。”

    他手缓缓落在仪华公主的小腹上:“算上这里没生下来的孩子,朕已经失去了五个孩子。”

    仪华公主无任何反应。

    “阿满的事是意外。可是仪华,朕不甘。”

    “朕很难不怀疑他。这样的举重若轻,这样的无痕无证。他有这样的手笔。”

    仪华公主仍未言语。

    皇帝也不恼,静静望着她:“他曾被你抚育十年,承袭了你的狠辣果毅。你知道么,朕命他取姜重山通敌卖国之证,他做得好——用朕一个皇子的性命铺做换取姜重山信任的路石。让朕,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仪华公主问:“姜重山通敌卖国?”

    皇帝笑道:“是。只是证据难取,但时至今日,他都办的很妥当。所以哪怕任性些,算计一两条命,朕也不是不能纵容。谁让他是你心爱的儿子。”

    仪华公主平声道:“你打算何时杀他。”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仪华公主的脸,掌心的肌肤嫩如凝脂,他痴痴摩挲:“朕不杀他。”

    “仪华,朕本不想让你们母子分离,让你们七年来连一面也未见,是你太不安分。你教了太多,太多他本不该学的东西。”

    皇帝道:“朕不会杀他,朕要将他身上每一根反骨尽数敲碎,再送还到你面前。”

    仪华公主道:“你不杀他,只怕有一天会后悔。”

    “后悔?”皇帝咀嚼一番这两个字,摇摇头。

    “朕不后悔,朕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磋磨他的性子。他骨头太硬了,但好在孝顺,还算有软肋。朕来找你,让他痛些,才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事。”

    “你真可悲。”

    “你说什么?”

    “你是万人之上的皇上,是江山的主人。”她定定道,“却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之事,用一个比蝼蚁还低微的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皇帝低低笑起来:“仪华啊,你是金尊玉贵元后所出的嫡公主,自然不知朕一介冷宫皇子的卑贱。不过,好在朕尚有其他方法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欺身上前,居高临下睥睨床上的女人,一手扼住她纤细脖脖颈,在她耳边低声:

    “朕什么价值,仪华,你最懂滋味。”

    ……

    ……

    赵满之死结案的快,对涉案者的处置也快,姜眠知道最终结果后,才真正为宴云笺放下心。

    其实她很相信他——无论他的手腕,抑或他的人品,他说交给他处理,即使吴绍海杀了赵满这件事听来再荒唐离奇,可重合在那晚他孤高清冷的影子里,就也显得不那么荒唐。

    姜眠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迫切想见他,可是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过他了。

    自昨日起,宴云笺被皇上叫去晴和宫外罚跪,没有别的刑罚,只是跪着。

    正因这一旨意姜眠放心不下,但直到案审已结,皇帝仍然命宴云笺在那里跪着,而他自己则夜夜宿在晴和宫。

    不明白情况,姜眠不敢乱打听,满宫她只认识一个傻憨消息库。

    赵锦正为自己五哥伤心,看见好友,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是些宫里女人家的长短,姜眠听了半天,见缝插针:

    “阿锦,我之前才从靖梧宫出来,宜妃娘娘伤心得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着实在可怜。”

    赵锦擦着眼角:“是啊。”

    “可是……怎么不见皇上去陪一陪宜妃娘娘呢,听闻他这几日总去晴和宫,那里住的是哪位娘娘?”

    赵锦叹了口气:“你呀,原来整日只知道傻乐,当然不晓得这些。晴和宫那位……唉,我也不知该叫做姑母,还是娘娘。”

    姜眠大脑有一瞬间的短暂空白:姑母,那岂不是皇帝的妹妹?

    她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又觉得太过错愕,下一瞬听赵锦说道:“嘘,阿眠,这事儿不好说,我只告诉你。”

    她声音很低很低:“那位——她曾经是大昭的皇后,大昭国破后,她……总之,父皇留了她性命。”

    赵锦似乎并不太懂这些话的含义,只知道这是禁忌,看在好友的面上才说给她听。

    但这些话,却在姜眠心脏上深深扎下一根刺——其实历史上大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在后世以及现代争论谁为华夏正统这个问题时,大昭始终在边缘,即便它曾国力强盛,但因地域,风俗,种族等等原因,它只不过是历史年轮中平凡的一轮而已。

    国破只有匆匆几笔,更恍论其中的人。

    可是处在这片土地上,听着这样的事情,才知被掩盖的残忍——不仅仅是那位悲惨的公主,更包括跪在门外的宴云笺。

    他这两日是怎样过的?

    为人子女,亲闻母亲受辱,比凌迟更甚。

    姜眠浑身发冷,回到自己宫殿,直到夜幕低垂还在发呆。

    不多时,外边说宴云笺被放回来了,在门外给主人磕个头再回屋。

    姜眠忙道:“不必了,让他进来。”

    她取下那根刑鞭,吩咐屋里的人:“你们都退下吧,离远些,我不喜欢让人听见。”

    这架势一出,大家还有什么不懂的,都低头默默退出去了。

    片刻后,门外有很轻的脚步声。门敞开着,但外面的人仍守礼地轻轻扣门。

    “姑娘,您有何吩咐。”

    他声音静凉如水,无端沉稳。

    姜眠快步走过去,望着门外的他。

    月色朦胧清冷,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看起来如此透明,像碎裂的玉石,带着浅浅锋利的凉意。

    姜眠一把将人拉进屋,回手将门关上:“宴云笺,你……”

    见到他之前,她有许多话,到此刻堵在胸口,一字也说不出。

    姜眠索性拉着他上前两步,长鞭塞到对方手里,指着旁边地上:“你难过,不如拿鞭子狠狠抽一下它们出气……”

    宴云笺向姜眠冲着的方向侧了侧脸,他知道地上放着几个横七竖八的枕头。

    身侧,姜眠小小声嘟囔教他:“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你讨厌的人。”

    “你说什么?”他低问。

    “就是……把这些枕头当成那些王八蛋,发泄一下,不要憋在心里,把自己熬坏了。”

    宴云笺的心沉坠的隐隐作痛。

    这话就说的太偏颇了。

    他一个人走,走这条黑暗无边的长路。就连刺骨的风和寂冷的夜都不算和他站在一处的陪伴,只是公正地穿梭在世间,涤荡他的罪孽。

    从没有哪个人,哪句话,是向着宴云笺的。

    没有资格,甚至连立场都没有。

    但这句话,袒私太过。深夜最烈的酒,一路烧到心里。

    宴云笺压下所有暗流汹涌与漫天厮杀,平静地握了握鞭柄:“姑娘在此间等我,就是为了这个么?”

    “这怎么啦?这很重要的。”

    宴云笺道:“姑娘的心意,我明白。”

    许是屋中暖和,他的嗓音也渐渐温和下来,“但我已并非年幼稚子,无论何事,都扛得住。无碍的。”

    这话本不该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说的,因为表不出这字字句句的底气。可他却不同。

    像磅礴浩淼的大海,可以静静吞没一切,只待合适的时机,化作冲天的巨浪。

    可他越是这样坚韧,那种透明感就越重,姜眠心念一动,没头没脑地握住他的手。

    “你能不能扛住是一回事,要不要扛是另一回事啊。”

    “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扛。”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哭也好,想与我说话,或者一个人安静待会儿,都好。”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但冰凉刺骨。

    能感觉他手指蜷缩了下,他说:“姜姑娘……”

    “宴云笺,你很想见你娘亲是不是?”突然地,姜眠清润的眼睛如星亮,手上更用力拉他。

    那么柔软娇糯的嗓音,毫不自知捅穿他心脏:

    “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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