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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

    门下搬来两个小杌子。应小满坐左边,西屋郎君坐右边。

    刚才屋顶上摊开晒干的谷子堆在面前,两人手里拿细竹筛子,把砂石颗粒细细地筛出去。西屋郎君慢悠悠地开始说事。

    出事当夜,正逢好友前来探望,两人相邀吃席。

    他领几名家仆赴宴。宴席中推杯换盏,那晚的酒格外地烈,喝到中途他便感觉不对,借着酒意起身告辞。

    赴宴时骑马,回程半途渐渐坐不住马鞍,家仆们商议着回家赶车来接,于是走了几个。马儿原本乖顺拴在路边,突然不知为何发狂挣脱缰绳奔走,几名家仆急追过去。剩下的提议去附近店家买醒酒汤,又走了两个。最后只剩两人跟随左右。

    那时他已经醉得分不清南北,只记得依稀是个漆黑深巷,两名家仆扶他醒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前方走,走出巷口尽头,前方居然是波光粼粼的河道。

    “那夜星光闪烁,我所在的巷口又黑,星光倒映进河水里,我记得清楚……家仆在身侧起了争执。”

    一名家仆抱怨为何把主人扶来如此偏远的河边。等下马车回返寻不到人,如何是好。

    另一名家仆笑说,“你再不必担忧了。”

    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他醉酒中听得也觉得不对,眼前却模糊看不分明。几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两下便把抱怨路远的家仆按倒塞嘴,头按入河中。河里停着一艘船,溺死忠仆尸身被送去船上。

    他眼睁睁瞧着,因为他随后也被按倒。蒙眼捂嘴,却没有被即刻扔进河道。巷子里行出一辆马车,把他接去不知名处。

    耳边时而水声,时而车马滚动声响,蒙着黑布也感觉到天光渐亮。突然水声大盛,两人把他抬出马车,在清晨小雨中换船。

    船在水上又行了不知几个时辰。春雨连绵不绝。当平稳行驶的船突然在水中央停下时,他心里一紧,知道绑他的人准备下手了。

    “然后我便晕乎乎不辨东西,飘荡荡不知南北,被人解开绑缚,身上穿戴起一件格外厚实沉重的氅衣,绳结扎死,佯装醉酒失足,推入河中央。”

    西屋郎君笑说一句,手腕捧着竹筛子抖动几下,细沙簌簌地从筛子眼里漏下去。

    应小满早就听得忘了手里的活计。

    “这样你也能活,真是命大。”她盯着西屋郎君纱布包裹的左手。想起几乎贯穿的血窟窿,不知当时他如何下狠劲,几乎扎穿手背。

    “你感觉不对,提前把发簪子拔下藏在手里,所以后来在水里才能挣开活命的?”

    “装醉不醒的人,哪能提前拔下发簪,让人瞧见这么大个破绽。”

    西屋郎君笑叹,“还好我略识水性,不至于下水便呛死。下手之人见我入水便沉底,丝毫未有挣扎,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船在原处没停多久便走了。我沉下水底,忍耐多时,那时已快到极限……挣扎中拔下发簪扎向手背,借着疼痛勉强清醒过来,浮上水面,捡回条性命。”

    “真不容易。”

    现今说来轻描淡写,不知当时如何地惊心动魄。

    应小满看向对面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三分,带出些许同情。

    “艰难活下来,又碰着河水倒灌,冲到我家门口,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不想家人担心,想把伤养好再回家?让你多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西屋郎君莞尔。

    望向她的目光里带出几分温柔意味。

    “确实不想提早归家。但原因么……那日邀我赴宴的是我生平挚友。对我下手应不是他。我怀疑幕后筹划之主谋中,有我自家族人。”

    应小满:“……”

    应小满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默默地又取过谷子,低头猛筛起来。

    两边默不作声地筛完谷粒,连最细的沙砾都筛了个干净,应小满缓过一口气,这才开始问,“你怀疑自家的人要害你,那你打算怎么办。万一猜对了,回家让恶人再害一次;万一猜错了,又平白冤枉了家里亲近的人。”

    “说得很对。直接回家,麻烦众多;倒不如人在暗处,等查出幕后的主使再做打算,所以我原本想再留些时日。”

    说到此处,西屋郎君顿了顿,显出几分为难神色,“没想到你们打算搬家。短短五六日功夫,筹措钱财倒是没问题,但想查出真凶,实在是有点……”

    应小满把筛子往地上一放,打定主意。

    “我得空跟我娘说说。你放心,等搬家之后,你跟我们去新家住段时日,把害你的人查清楚了再走。”

    西屋郎君愉悦弯起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并未推辞,直接道谢。

    “大恩不言谢,无以为报。我在京城多年,各处都认识些人脉。应小娘子初入京城不久,家里如果缺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需和我说一声,我尽力帮忙办下。”

    应小满心里嘀咕,家里最缺的当然是人手。

    晏家深宅大院,宅子上百间,仆婢几百人。她摸进晏家报仇,门外缺个望风的……

    但她自己也知道,报仇有风险,杀人需偿命。这位想要报答她,心肠是好的,但会不会愿意帮她杀仇家,那可说不准。

    应小满谨慎地没提这桩事,改提起家里第二缺的物件:

    “我家缺钱。你每天的饭食药汤和衣裳鞋袜,我要一笔笔记账的。等搬走时,你可不许欠账,一笔笔都得还回来。”

    西屋郎君毫无迟疑,当即赞同,“还有新屋的租赁费用,也可以一并折合算上。京城屋贵,哪有免费占着屋子常住的道理。”

    应小满惊奇之余,对眼前这位极度自觉的郎君升起几分好感:

    “没错,我们搬的新屋在城北,赁屋月钱很贵的。你打算付一部分最好。”

    她起身去灶上寻些小食,看看日头还早,“娘,我出去看新屋了。看好的话,今天就当场定下。”

    义母在屋里回道,“好生看契书,莫被坏人骗了!再看看周边靠不靠河,当心下雨又淹水!”

    “早看过了。城北那边的好宅子都不淹水。”

    应小满拉下吊篮,取出里头几张纸交子,义母果然不放心,追出来喊,“交子在身上收好了!”

    应小满冲后头挥了挥手,轻快地出去。

    京城的小买卖用铜板,大买卖用交子。那天玉坠子送进当铺,换来面额一贯钱整的薄薄两张交子,在乡下住了几十年的义母眼里,算是极大的一笔钱了。

    但应小满前阵子在城北走街串巷,见识过京城大酒楼盛酒菜居然用全套银器,满满当当的一桌光亮耀眼。听人说京城最好酒楼里一桌上等酒席,叫价上百两银。

    街边普通的小茶肆,坐下点一壶茶,几个小食,听段说书,也得花掉几百个大钱。

    她看中的小宅子,在城北好地段算是要价便宜的,但几贯钱绝对不够。

    她今天出门时,怀里揣着义父给的五十两银。

    约好牙人,午后又看了一遍宅子。

    她看中的那处城北小宅院,进门一个四方院落,坐北朝南齐整三间瓦房,院子里一棵上年头的桂花树。西边厨房新砌的干干净净灶台。

    义母爱干净。搬过来新屋后,再不用踩着满地泥泞进出门户,再不用担忧雨后返潮的地面,不知何时倒灌进巷子的河水。

    最关键的是,她看中的这处小宅子地段绝佳,就在长乐街的斜对面,七举人巷。

    长乐巷里住着义父的仇家,晏家。

    晏家长居京城,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义父说和他结仇的,就是上一任的晏相,那是个狗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了,儿子抵上。儿子不管事,孙子抵上。这一代晏家的当家人:晏容时,就是上一任晏相的嫡孙。做的大理寺少卿,名声打听不出好不好,总归听起来又是个狗官。

    等应家搬进七举人巷的新屋宅,以后早晚都能远远望见仇家出入动向。义父给的五十两银,怎么不算用在关键时刻?

    总之应小满非常满意,当场和牙人商量签下赁屋的契约。

    从午后商量到太阳落西……终于敲定细节,约好日子,由义母出面立契。

    应小满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

    手里空空,肚皮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北小宅院。

    牙人的一番话仿佛钟鸣,嗡嗡地在耳边回荡。

    “小娘子再算算?今日给付的五十两银正好抵得租赁金,没得找钱啊。”

    “不可能!不是说每月赁金两贯钱?一年二十四贯,如何没得找?”

    “小娘子不知,这间宅子赁期两年,外加押金一个月。两年到期后押金原数退回。小娘子仔细算算,二十五个月,折合五十贯,市价折银五十两整。”

    应小满震惊地攥紧沉甸甸的银锭。这五十两银承载了她许多期望。

    她打算先赁好屋宅,给义母和阿织添置一身绸缎衣裳,添置些家具,再买几件趁手的的踩点作案工具,夜行衣裳……原本都打算从五十两银里出。

    她站在小院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发怔,“城南铜锣巷那边赁屋,都是按月给钱。为什么城北七举人巷的屋子一次要给足两年的钱?”

    牙人视线刀子般地扫过应小满身上的素衣布鞋。生得如此标志的小娘子……牙人把难听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了。

    “偌大个京城,富贵贫贱各有不同,不同地段的规矩怎可能一样。这处七举人巷,原本就是六品京官才住得的好地段啊。左右皆是体面人家,巷子出去斜对面,喏,那便是曾出过两任宰相的晏家高门,当今大理寺晏少卿的住所。小娘子手头紧张的话,往南边和西边找找房子?何必非要往七举人巷里搬。”

    应小满抿了下嘴唇。天生爱笑的弧度绷成一条直线。

    “就是要七举人巷里的屋子。没有更便宜的了?”

    “这处就是最便宜的了。”

    应小满把手里攥得发热的五十两银放在桌案上。“就定这处。明日我娘来签契。”

    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七举人巷,一路回家,整个晚上都很沉默。

    义母灶上煮饭的功夫拿眼风瞄她十多次。等全家吃饱喝足,把阿织抱回炕上睡下后,母女两人在屋里压低嗓音说话。

    “新宅子没谈成?”

    “谈成了。极干净的清净小院,院子里一棵繁茂桂花树。约好明天签契。……城北的屋子太贵了。”

    “这么好的屋子,贵有贵的道理。赁金多少钱?”

    “……两贯。”

    “两贯钱!一个月!”问清楚数目,义母气都喘不顺了,“租一年得二十四贯钱!你爹给你留的钱还能剩多少!”

    应小满不敢说话。

    义母又喃喃道,“铜锣巷这处虽然地势不大好,但也不是年年都淹水。要不然,再住一年?”

    “……住这里报不了仇。”

    母女俩相对沉默了。

    整个晚上应家都很安静。应小满被义母督促着吃完一碗水蛋羹,又捧起第二碗蛋羹送进西屋,取出油纸坐下记录今天的新账目时,人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想言语。

    桌边帮忙举油灯的郎君看在眼里,主动问起,“刚才听应夫人在屋里高声说‘两贯钱一个月’。莫非是新住处一个月的赁金?”

    “太贵了。”应小满吸了吸鼻子,“城北的屋子怎么这么贵。他们是不是坑人呐。”

    “两贯一个月的赁金还算公允。有些靠近皇城的好地段,赁金都是十贯往上。”

    郎君打量她恹恹的神色,想了想说,“我会随你们搬进新宅子住。两贯的赁金,我支付半数便是。”

    按理来说是好消息,听来该高兴的,应小满也果然笑了笑。但那点笑意却又很快散去了。

    西屋郎君察觉几分不对。 “怎么了?”

    “今天给出去的五十两银锭,是我爹给我的。”

    有些话不能和阿娘说,倒可以和外人说两句。应小满在油灯下边写边说:“ 拿出去就知道会花用,但总以为会剩点下来。没想到那么大一锭,半点没剩下,毕竟是我爹过世前留给我的……”

    “念想?” 西屋郎君接了两个字。

    应小满写字的动作一顿,啪嗒,一滴水珠滴落油纸上。她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暗藏的情绪一旦说出于口,便失去了原本翻江倒海的威力。她很快从短暂低落中恢复,渐渐平静下来。

    记录好当天账目,西屋郎君新添三十文欠债,应小满把油纸收好,瓷碗往对面推了推,“吃罢。娘说这碗水蛋羹不算你钱。”

    “多谢应夫人体谅。多谢应小娘子送羹。”西屋郎君坐在对面,边吃边问,“你家寻的是城北哪处?”

    应小满:“七举人巷。”

    西屋郎君才吃进一口,动作便顿了下。

    “原来在七举人巷。”他手里的瓷匙搅了搅蛋羹,瓷匙碰着汤碗,叮叮当当一阵轻响。

    “倒是离我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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