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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流血,请自嗣同始

    第二天早上,周尔雅慢条斯理地用广合腐乳和橄榄菜、肉松下了瑶柱白粥,吃完又看了看最近报纸,根本不着急出门,倒是韩虞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踱步。

    “我说大少爷,你不是说今天要去见什么校长吗?这都几点了,还不走?”韩虞不停的看时间,无心做其他事。

    周尔雅喝着红茶,翻着报纸,不疾不徐的说道:“这才八点,你以为是学校上课那么早?更何况,我要拜访的这位校长,去年就退休了。”

    韩虞愣了愣,他昨天被顾雪梨缠的头发晕,没弄清是什么校长,以为现任校长。

    如果是寻常会客,八点确实有点早。

    又过了一会,韩虞忍不住了:“八点半,可以走了吧?”

    他不懂那些上流人士的时间安排,反正看周尔雅一早就在悠闲的看书看报,大概那些人也这样。

    “别急,慕容还没到。”周尔雅相信今天的场合,慕容一定不会缺席。

    果然,他话音刚落,蔡副官就喜滋滋的走进来:“少爷,慕容小姐来了。”

    周尔雅放下茶杯,站起身,对韩虞点点头:“可以走了。”

    说着,他披上外套,等慕容进来,也不寒暄废话,就让蔡副官开车,前往巨籁达路一处公馆。

    霞飞路到巨籁达路不远,同属法租界,这里的环境却要比霞飞路更幽静些,文化界有头有脸的,常常在此置产,引得不少豪商巨贾乃至于黑道人物都在这里跟风,哄抬地价。

    不过周尔雅今日拜访的,还真是一位文化教育界的大师。

    钱远义是前清的举人,庚子赔款的时候出国留学,回来就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正担任女子大学前身上海博因大学的校长。

    他在去年已经退休,住在巨籁达路钱公馆,以书画自娱,也算是海上闻人。

    一般人来见他,还未必能约得上。

    周尔雅一报名字,立刻就被迎了进去。

    “还是督军公子的名头好用啊……”韩虞感慨。

    就算是两袖清风硬骨头的教育界大师,也得给上海督军面子。

    “不是。”

    周尔雅摇了摇头,他倒是不介意韩虞的揶揄,反正他从来都是觉得怎么方便怎么来,不会因为身份自卑或者自傲。

    “我这次报的是尔虞侦探社的名号。”周尔雅笑道。

    韩虞一怔:“他愿意见侦探社的人?”

    在韩虞的印象中,这种大佬都不是那么好脾气的角色,贸贸然一家侦探社找上门,人家说见就见?

    “我让蔡副官预约的时候说我们正在调查女子大学的凶杀案,对方就同意见面了。”

    周尔雅语气平静。

    “就这样?”

    韩虞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钱远义虽然担任过博因大学的校长,但是他性格古板,博因改为女子大学之后,就辞去校长之职,去北平教育部任事,二十年来辗转几所高校,近两年才叶落归根回到上海。

    说起来……他与女子大学的凶杀案实在没什么关系,也没必要关心。

    所以……可能还是听说了尔虞侦探社是督军公子开办的,才给足了面子。

    毕竟尔虞侦探社从开张到连破几个奇案,名声在就在外了,上层那拨人,没事就想着法子来塞点钱套近乎。

    抱着疑惑,韩虞和一直没怎么说话只静静跟着他们的慕容走进了钱公馆书房。

    钱远义正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着一张白纸,右手提着毛笔,不知道是准备写字还是作画,但良久都不曾落笔。

    慕容第一眼就发现白纸上有几点墨渍,看来是久书不成。

    ——这位钱校长的情绪,似乎不怎么好啊。

    “校长好,我是女子大学大三的学生,慕容。”慕容记得这位校长。

    在刚入校的时候,还请他来为大家读的校训校规,不知这位校长还记不记得她。

    “慕容同学,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钱校长显然记得这个优秀的学生——毕竟她的家庭情况在学生中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他与慕家也有交情。

    “钱校长,她是委托人。”周尔雅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的说道,“这几天报纸上出来了,你应该看到了白菲小姐身亡的消息,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这提问的方式可一点礼貌都没有,韩虞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钱远义会有何反应。

    钱校长却只是苦笑,并未生气,随手将笔一掷,目光炯炯地看着周尔雅。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拷问我这个问题。”

    他的语气沉重,带着一点点激动的颤抖。

    “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侦探。”

    内心的煎熬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可以宣泄的渠道。钱校长根本不在意周尔雅的态度,甚至很欣赏他这种开门见山的直爽。

    韩虞更加迷糊了,越发觉是是因为督军公子的身份,钱校长才这么客气。

    “是我委托周先生调查女子大学白菲死亡一案,他找到这里。”

    慕容坦坦荡荡的说道。

    周尔雅正静静的注视着钱校长,钱校长也默默的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的碰撞,却不带任何火花,如海水遇到海水,互相吞噬。

    这个文化教育界的大人物早已垂垂老矣,但满头银发丝毫不乱,后背笔挺,但神色间,却有不该属于他的颓唐。

    “女子大学,就是原来的博因大学。我卸任博因大学校长一职已经十多年了,现在的案子,为什么要找我?”

    钱校长字斟句酌地回应,神态里带着沉思,似乎在辩驳,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因你当然知道。”周尔雅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杀死这个年轻女孩的凶手,就是你!”

    什么?!

    在旁的韩虞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尔雅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怎么样,这老人家和这起案件也没有关系吧?

    且不说完全没有作案时间,而且两人也毫无关系,老人家甚至不认识这个女孩,何来杀人动机?

    面对这样的指责,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要是突然暴怒,那可怎么办?韩虞为周尔雅着急尴尬。

    相比韩虞的紧张,慕容默默退到了门外,不知道是不忍看着老师面对这样的指责,还是不想看到师长在学生面前丢人。

    不过钱校长却神色黯然,没有像韩虞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低低呢喃:

    “不……不是我……”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沉的痛苦和自疚。

    “我知道你想杀死的并不是白菲。”

    周尔雅语气平静,却步步逼人。

    “你想杀的,只是二十年的齐中敏而已。”

    听到这个名字,钱校长终于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太师椅向后滑出好一段,在水磨砖地面上擦出难听的吱呀声。

    “你……你知道了?”他的声音颤抖,几乎站不稳,看来齐中敏这个名字让他至今无法平静。

    周尔雅点头,淡淡说道:“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大概也都猜到了,今天来只是想请钱校长你,最后确认一下。”

    钱校长颓废地挥着手,嘴唇翕张,却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虞震惊之极,只能低声问周尔雅。

    周尔雅看着钱校长,见他不说话,这才叹息着开口:“既然钱校长无法亲自说出口,那就让我来捋一捋这个间隔了二十年的凶杀案吧。”

    动机与杀意,都起自于二十年前。

    而最后的完成,却是在二十年之后。

    “二十年前,博因大学成立未久,但因为钱校长的努力,已经成为国内知名的大学校,可以与复旦、交大相提并论,即使比北方的京师大学堂与清华,也不遑多让。”

    这是钱校长平生得意事,听到周尔雅提起这荣耀,甚至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之前的颓丧渐渐消逝,被感慨代替。

    清末民初,民智初开,各地纷纷建立大学,北方自然是以京师大学堂和清华大学最为著名,而在上海,钱校长参与创立的博因大学,也极为成功。

    “不过,好景不长,乱世之中,想要安静地做学问做教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随着周尔雅的叙述,钱校长的身子一缩,坐回了椅子,目光又闪烁起来,更加感慨。

    世纪初的时候,民国初建,国内百废待兴,各种思潮也在不断地传播与宣讲。大学生群体接触到最新的思想,也是站在潮头的一拨人。

    当时国家疲弱,民国建立之后,也未能有所起色,北洋军阀与南方革命者对峙,各地督军闹独立,国外势力借机侵夺,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时候许多青年都投身于学生运动,斗争抗议以求救国。

    钱校长很不喜欢这样。

    他一次又一次在学校集会上宣布禁令,要求博因大学的学生不要参与政治,专心学习,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措施也更加严格。

    甚至他还开除了两个积极分子——也是他心爱的学生,但国家如此受难,青年岂能坐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再严格的纪律,也无法阻挡年轻人的热情与勇气。

    齐中敏就是钱校长特别头疼的一个学生。

    他机智、勇敢,充满热情,又懂得斗争方法。

    钱校长找他谈过好几次,可齐中敏总是能用巧妙的方法遮掩过去,不起正面冲突,校长也拿他没办法。

    然后他利用学校广播台,向同学们发表演讲。钱校长几次三番阻止,却找不到合适的校规可以阻止。

    当时局势紧张,学生们也暗中策划组织,想要带动全上海的学生举行一次大游行——这个消息被钱校长提前得知,他慌了手脚,知道源头一定是齐中敏,就去当面劝阻,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齐中敏却不为所动。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起了杀机。”

    周尔雅将校史资料和齐中敏的档案连接到一起,一口气说完,看着钱校长。

    钱校长的表情很精彩,重温一遍这想要埋葬的一段历史,他的手已经握紧。

    “你想杀了这个学生,这样才能一了百了,才能让别的学生安心念书。”

    这个想法或许很可笑,但从钱校长脸上痛苦的表情来看,很有可能是真实的。

    韩虞已经目瞪口呆。

    像他这样正直的人,无法理解这种动机?

    韩虞胡乱猜想,那个打死齐中敏的枪手,是校长找来的?但又怎么都觉得说不通,事情很古怪啊!

    周尔雅之后的分析和推演,解决了韩虞的疑问。

    “但是你没有直接杀人的想法,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作为一个文化人,你当然做不出这样的事。你深思熟虑,希望齐中敏能够死于意外。”

    “他每天晚上,都回去广播台播音……”

    原来是这样!

    韩虞惊呼一声,恍然大悟:“钱校长故意把广播台门口的楼梯重新修筑,搞得七歪八扭,黑暗中极易跌落——而对面又是一道尖利的栅栏,这是一个杀人机关!”

    他毛骨悚然,从来没有把思路往这个方向去想。

    ——什么样的学校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钱校长把头埋在胸口,双手插在白发里,羞愧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的没错。”

    周尔雅对韩虞点点头表示赞许:“这就是个杀人陷阱,或许一次两次,齐中敏能够逃过一劫,但只要一次意外,只要黑夜中的小小疏忽,就能要他的命。”

    无论谁走那条楼梯,都会觉得特别别扭,如果哪一天洒上了点水湿滑或者其他因素,很容易就会摔倒,而那个倾斜度,加上无法抓握的扶梯护栏,根本无法止住,几乎、一定会直落楼下。

    楼下,就是那如同怪兽牙齿的尖利栅栏!

    齐中敏,本来应该要死于意外的。

    只是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出事之前,遇到了一场情杀。

    对于钱校长来说,肯定是松了口气,至少……他逃脱了良心的谴责。

    “所以说,那不是一个楼梯,而是谋杀案的凶器?”

    韩虞昨天隐隐约约的猜到了——在周尔雅调查二十年前的死亡和让他测量楼梯时,他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怎么都觉得太荒谬,没想到周尔雅竟然真的以此来质问钱校长。

    而钱校长的态度,更令人心寒。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耐心听着周尔雅的推测,没有一句反驳。

    甚至,钱校长的脸上也时常浮现痛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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