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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四更时 · 六)

    赵寒泾很纠结。

    如果真的有妖物邪士混进了城里,这可是大事,一定得和阿嫣通个气儿的。然而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判断?向她坦白自己的过去吗?告诉她兴武十二年震惊江湖震惊仙道的那场灭门案还有幸存者?然后呢,然后又能怎么样?先不论阿嫣会不会相信,是,不坦白的话,万一今夜城中真的死了人,他的良心必定不安;可他要是坦白了的话……

    可他都已经隐瞒这么久了啊,久到连他的梦里不会再重复那些画面了,久到他以为后半辈子完全可以就这么鸡毛蒜皮地过下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正当赵郎中几近崩溃时,蜂鸣声戛然而止,那把剑静静地悬在有些老旧的墙壁上,灰扑扑的,仿佛它从没有响过,仿佛它便只是个普通的风水摆件。

    或许连风水摆件也不算上,就只是小孩子作打仗游戏时的道具,庙会小摊儿上三十文一把五十文一对儿的那种,还是个用旧了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魇,没什么,躺回去继续睡就好了。

    但赵寒泾知道,这不是梦。

    第二天一早,冯阿嫣洗漱完穿好衣裳,提着把木刀推开房门,正打算到院子里练一趟刀法,便看见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个人,正靠在腌菜缸上打着瞌睡。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刚刚正式跟她确定相好关系的赵郎中。

    这是……又失眠了?

    两年前刚来医馆做工的时候,冯郎中便发现,她这位小师兄的失眠症十分严重,严重到一旦被梦魇惊醒便整宿都再也睡不着的地步。即便是一个身体康健的壮年男子,夜夜失眠的话,白日里也必定会精神恍惚;何况小郎中他曾险些溺亡在泾江之中,还因为泡久了冷水而落下病根儿,心血本就亏损,又怎能禁得住如此消耗!

    所以他越病越重,病到根本没人敢找他诊治,原先口碑极佳的三七堂几乎像是要倒闭了一般。很显然,要是吃药能管用,小赵郎中早就自行解决了,何苦浑浑噩噩地靠着老赵郎中留下的家财坐吃山空。

    她心里门清儿,多半还是当年那件事情,给赵寒泾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但她又不能直接去开解,只好旁敲侧击地试了各种法子,却都没什么卵用。最后她干脆信了对门葛大师“枕杀猪刀能治心病”的鬼话,想着杀过人的刀总比杀过猪的刀更煞气,干脆把自己的佩刀抹上朱砂塞给赵郎中,让他抱着睡了两个月,这才慢慢好转过来。

    以致于等到小郎中终于能安枕入眠的时候,冯阿嫣总不忍心喊他起床,有时便任由他睡饱到晌午去。再后来,她发现这么惯着他实在不行、得确定一个规律的作息时,赵寒泾已然养成了赖床的毛病。

    这都一年多前的事儿了啊,怎么他又失眠了呢?

    冯郎中百思不得其解,单手把枣木刀负到身后去,先搀扶着赵郎中站起来:“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着?”

    因为后半宿都蹲在台阶上,他脚麻,起身时一个踉跄,没摔到地上,倒栽进了冯阿嫣的怀里。被对方不怎么柔软、但足够有力的臂膀一揽,他这才有了些活人气儿,揉着白兔子似的红眼睛,到底没敢说实话:“我昨天……昨天在不知春掉进水里头……可能有点儿吓到了,夜里头又做了些噩梦,就再也睡不着了。”

    服过药,又躺了小半个时辰,赵寒泾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片。左右睡不着,他支开窗子,想吹吹凉风好清醒些,意外嗅着院子里热气腾腾的香味儿,顿时感到腹中饥饿。赵郎中索性蹬了鞋下炕,捞过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一步三晃地穿过庭院,往前房倒座儿的抱厦里面走,打算先吃了早点再考虑别的。

    然而甫一进穿堂,他便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地凑在八仙桌跟前,趁着冯阿嫣去后头厨房里盛粥,正拈起笼屉里的烧麦,偷偷往自己嘴里塞。

    “老葛?”赵郎中的瞌睡都被这精细鬼给搅没了,“你怎么过来了?”

    那精细鬼不是别人,正是对门葛记金纸香烛的掌柜,泽化坊的第三个郎中,葛迷糊。但旁人一般不叫他葛郎中,都喊他葛大师——单因为一般郎中瞧病,靠的是切脉针灸煎汤药;这葛大师来给人瞧病,靠的是念咒烧纸鬼画符。因此,葛迷糊可算是泽化坊出了名的老光棍儿了,县城里的人都怕他将来的媳妇儿也跟他学出个师婆样子,故不敢把女儿嫁与他。

    可这人岁数也不大,瞧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眉秀眼长,相貌生的倒是风光;他常穿着一领青灰色茧绸长袍,戴着周子巾,里外衣裳俱浆洗得妥帖,毫无身为单身汉的邋遢;鼻梁上还架着个南洋舶来的金丝框单片眼镜,坠着细细的赤金链子,却是平光的,单为撑出他神算子的门面。

    赵郎中与他走动得近,倒晓得这位葛大师真个通些役使纸人木偶的法术,不是街面上那种摆腥盘的金点先生。别说泽化坊了,全论上整个青蒿县城,凭着赵寒泾那张比窗户纸儿还透亮的脸皮、以及那股子“死也不想跟患者之外的陌生人搭话”的德行,能与之正常相处的人都不多,葛大师堪堪算得上其中一位。

    归根结底,还是葛掌柜有够没脸没皮的。他原先便是个满街坊乱窜的地出溜,跟谁都一副烂熟模样;而自打两年前,香烛铺临街的门脸被冯郎中踹过来的那坨钱一刀给砸个龟裂,这位忝着脸来讨赔偿时,发现老赵家的伙食终于是人能吃的了,更是有事儿没事儿便来蹭吃蹭喝一番,生生把自己铁打铜凿锡镴浇造的厚颜匀给了小赵郎中一半。

    葛迷糊被烧麦烫的嘶嘶哈哈吸凉气儿,却仍在努力地咀嚼着,他弓腰站在堂中,丝毫没有被逮个正着的尴尬:“这不是刚去县衙送完寿材嘛,怕横死鬼跟进家门,先上您家蹲会儿。”

    顺便再偷两口吃的。

    他私下里同阿嫣抬杠的水准,可能就是跟这位损友磨炼出来的。赵寒泾拉过椅子坐下来,把笼屉从葛大师再次偷偷伸出的手边挪开,言辞和善地冲他翻起白眼:“你……你说你这人缺德不缺德,哦,怕鬼进你家,就把鬼往我们家领?去去去,滚出去。”

    摸了个空,葛迷糊讪笑着擦了擦自己的鼻尖儿,满口流利的京片子,比说书老先儿唱的还热闹:“别介呀赵郎中,我跟您讲,自古是怂人怕善鬼,厉鬼怕恶人。就你们家那位冯郎中,好一个眼露下白、斜眉似刀的相貌,再横的鬼,见了她都得绕道。”

    没救了。赵郎中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蓄起中气丹田发声,抻着颈子冲厨房呼唤道:“阿嫣,阿嫣呐——冯师妹——冯郎中——老葛说你——”

    “嗐嗐嗐,你别喊你别喊,能不能讲点义气。”葛迷糊慌忙去捂赵寒泾的嘴,把他摁回到椅子上,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我跟你说个事儿,正事儿。”

    赵郎中上下打量了葛迷糊一番:“就你这人,还能有正事儿?”

    “我怎么就不能有正事儿了。刚刚我去县衙,正赶上点卯,呼啦啦全衙门的差役都出了窝。你猜怎么着,昨儿晚上,平康街旁边的面墩巷,死了人了。一个是南关坊李员外家的便宜小舅子,一个是打更的老于头。这一大清早,巷子里老宋家的小小子儿就跑到县衙跟前敲鼓,说夜里起来解手还听见老于头喊四更,后边就没动静了,结果早上一开门,夸嚓,人死他家门口了,血滩子里还泡着水草和鱼鳞,你说晦气不晦气。”葛迷糊就跟评书似的,连说带比划,讲的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

    “晦气,晦气极了。”赵寒泾从善如流地帮他捧哏儿,从头到脚都透着敷衍。

    然而他心里登时颤了颤,人是四更之后死的,而昨夜那把蜂鸣的桃木剑,也是在四更响起来的……鱼鳞、水草,该不会……该不会真的是妖物杀人吧?

    赵郎中的敷衍,并不能打击到葛大师的热情:“然后我把寿材交付了,在二堂记账,就看见城防司的几个丘八,抬着那两具尸体,搬到敛房去了。死的那叫一个惨啊,啧啧啧,衣服上染的全是——哎哟!”

    原来是赵寒泾终于忍不下去了,顺手抽出旁边立柜上大弹瓶里面的鸡毛掸子,照准葛迷糊的脑门儿,哐当就是一下,解气又泄愤:“你倒是痛快嘴儿了,我还吃不吃饭了?!有事儿快说,不说滚蛋!”

    “我出来的时候碰见敛房的杨二爷他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儿喊你晌午之前过去敛房一趟。”葛迷糊捂着脑门儿上的包,一口气喊完,看见冯郎中端着盆粥从后面出来,立刻缩起颈子蹦过去装委屈,“冯大姐,你师兄打我!”

    “打得好,”冯阿嫣把瓷盆子往八仙桌上一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以为老子听不到的?眼露下白是吧?斜眉似刀是吧?”

    恶人一扬手,那精细鬼就吓得蹿了出去,直蹿回了街对面的香烛铺子里。

    “德性。”冯郎中用两个字对葛大师进行了精辟的总结,坐下来给赵寒泾盛粥,颇为关切地端详他脸色,“怎么样,还难受么?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我一会儿先带着小海山去趟敛房,问问杨二叔找我什么事儿。”赵寒泾伸着筷子去夹烧麦,想了想,还是改夹了块酱菜,脸色越发地难看,“晌午饭……咱吃顿全素的吧,清淡些的,好不好?”

    冯郎中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在敛房里当过半年的差,自然晓得里面是个什么模样。她听了赵寒泾的请求,倒也不觉得意外,于是利落地答应下来:“好,厨房里还剩两个昨天的豆沙包,我帮你热了去。”

    等到小海山站完桩打完拳喂完驴过来吃饭时,便看见桌上只有一碗粥一个豆沙包一碟咸菜,顿时失落地哭丧起包子脸:“师叔……早上不是蒸了羊肉烧麦的么?师父又全都给吃了?”

    小学徒想了想驴槽里那半箩黄豆,心说驴都比我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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