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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醉梦不复

    屋外强光迫天,气冲霄汉,远远的,教人也能是看得一清二楚。

    “嗯?师叔,你看!”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异样,还伏在小黑背上,手里拿着用荷叶包着的两只鸡腿的女道童,扯了扯身旁人月白色的道袍袖子。

    不用说也早已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道者皱起了眉头,连忙急急向山顶的竹屋奔去。

    而此刻,山顶竹屋,后院莲池,轩辕珷和轩辕琲两人在被这强光一时镇住了眼,同时都抬起了手臂遮挡。看不到任何周遭事物,两人只好原地那样待着。也正是在这时,两人的衣领一紧,不知是谁用手揪着他们,又将他们高高举起,直接丢进了竹屋内。

    强光也淡了下去,轩辕珷和轩辕琲从竹屋里爬起来的时候,尽管都还稍稍眯着眼睛,但他们都看见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是竹屋的主人,仿佛裹挟了一身黑夜似的飘逸的道袍,她的左手,褪下了黑色的手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那般闪耀着。不,准确而言,这突然暗淡下来的强光似乎都是因为她一掌缓缓吸纳了进去。

    光遍百里而冲天,却抵不过这竹屋主人的一掌之威。

    片刻过后,一切恢复如常,竹屋的主人的左手又再次戴上了那平日里几乎不曾摘下的玄锦手套。而那颗青色琉璃珠,被她握在了手里,拿了进来。

    “咣当!”

    竹屋的前门被猛地一下推开,聿清临聿道长跑得太急,在屋内三人的注目下,一个跟头,五体投地在了他们面前,他的拂尘也被他抛落在了头顶,乍一眼看去,倒像是他多了一头的雪发。

    就在聿清临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满眼皆是星斗之时,有一角久违了多时,颇让他有些熟悉之感的黑色道袍在他眼前飘然而至。

    “耶~我就说嘛,我这好师弟向来是最重礼数的,即便不是我生辰,也不是什么年节,见了面还行了这般大礼。真乖呵!不过,师姐可没压岁钱给你。”

    见面便是针锋相对的戏谑,一点情面不留。聿清临无言以对,也只好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衣矜和乱了的头发。

    待女道童和小黑一人一狼,都是一嘴油腥地回来时,见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只有轩辕琲自己一个人用两只小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很是无聊地坐在檐下的茶炉旁。

    茶炉显然是有人动过了,余烬上方,有丝丝缈缈的烟火尚在。

    “嗯……师父她亲自煮茶待客,还真少见。”女道童说着,用手里的荷叶背面擦了擦自己油亮亮的嘴角。

    虽说是师叔带来的鸡腿,可自家师父可是向来茹素,也一并要求了自己这个徒儿。哪怕是对自己和小黑的时不时的“打牙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被她撞见,也还是会免不了一顿责罚的。

    茶炉之旁,尚有待客余下的半壶茶汤。女道童正好也有些口渴,便寻出另外两个盏子,不多不少,刚好和一边的轩辕琲一人一盏。

    女道童细细品了品,这茶虽是不如刚煮好时那般好味,但到底是她师父亲手煮来,味道终究不差。甘甜绵里,余味……嗯?咳咳,自家师父真是恶趣味,煮的茶也是别出一格,先甜后苦,苦到她的舌头都没了知觉。

    这边一同饮了一盏尚有余温的茶后,轩辕琲看着用两只前爪抹着嘴巴上的油星的小黑直乐,直接同它玩了起来。而那女道童却是悄悄趴在窗根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着屋子里的状况。

    屋内,一贯是懒懒散散喜欢斜倚在拂尘上的聿清临和平日里最喜欢斜靠在软席上自斟自饮的主人,今日,都一改行风,像轩辕珷那般端坐在案前。

    就在方才,这一对师姐弟,一人一句,将苏毗伽若委托给聿清临的事情交待给了轩辕珷。

    只不过,瞒去了很多。

    比如,这颗用来代替他左眼的青色琉璃珠是苏毗伽若出嫁时从故国带来的宝物。

    轩辕珷永远不会知道,苏毗伽若是如何痛苦地死去,又是如何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山林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亦不会知道,那伤了他左眼的巨兽便是他的生身母亲。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他也断然不会怨恨苏毗伽若的吧?

    静默良久,师姐弟两人面对着轩辕珷,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却是谁也没有出声问询。

    轩辕珷觑了一眼,奉于几案上用来招待他这个客人的那杯茶。没了热气,失了温度,就连香气也不似刚才那般浓郁了。

    左手,扣住了茶杯,透凉的白瓷在触及他指尖之时,亦将自身的冰冷渡给给了他。

    入口亦是冰冷,冷透了的茶,完全没有它原本该有的醇厚甘甜,而是让他舌头发麻的一阵苦涩。

    “切肤之痛,吾早已受过,道长不必犹疑,请落刀吧。”

    安然自若,轩辕珷自行褪下了左眼上欲盖弥彰的眼罩。已经长合,瘢痕虬生盘结,深深地凹下,令人目不忍视。

    他等着,头却开始不明地昏沉,摇摇欲坠,到最后,完全支撑不住,卧倒在了一边。

    “耶~不怕痛你早说就好了,也省的我给你煮了这么一壶麻沸汤。”

    至于后来,那颗青色琉璃珠是如何化成了眼珠?而那女道长又是如何将他眼眶中的腐肉去除,替他嵌入的新的左眼?甚至没给他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这些,他一概不知。

    不过,要说记得,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却那个梦。

    亦真亦假,亦假亦真。

    他记得,他第一次睁开眼时,自己是站在康王府中的后院中。院子里的白梅树不知何时变得那样不同寻常的高大,就像自己六岁那年一样,自己要拼命踮起脚尖来才能勉强折到一枝白梅。

    等等,六岁?!察觉到了自己身形的变化,轩辕珷很是讶异,为何自己会突然变小,回到了六岁的模样?

    “琲儿,你看,这是你兄长,武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却是未敢奢望能够再见的身影,从前院缓缓而来,她正逗弄着还是个团子的轩辕琲,而她的身后,是抱着团子,一同走过来的皇叔和皇婶婶。

    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已经阴阳两路的母亲怀中,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哈,你这孩子,平日里也没见你这般黏着我……”

    今日是郡主轩辕琲的抓周礼,大家都在。

    “原来,在这里,他们还好好的,只是琲儿成了我的妹妹。”

    大概了解到了是怎样的情况,轩辕珷似乎明白,他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轩辕琲自始自终都是他的妹妹。

    那日,在北郊的破旧不堪的草棚小屋里,奶娘最后说的那几个字,他并没有听见。

    抓周礼依旧如常进行,不同于印象中当年的左右流盼,穿着一身锦绣童衣的团子,晃着软软的脖子,没有爬到那三人旁边,而是直接用两手抓起了被人刻意放在了一堆物什中的红色珠串。

    有的只是长了一颗牙的小嘴,“啊呜”一口,红珠串就被一双小手塞了进去,啃得是不亦乐乎,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都打湿了前襟。

    在场的客人,无一不是开怀大笑。轩辕珷自然也在笑。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地方,永远也不离开。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抓周礼过后,康王府上的客人,一个个地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了他和他的母亲。

    大概是梦境而非现实的缘故,出乎意料地,今日,他的母亲居然主动提出来,说要陪他留在康王府过夜。

    在他记忆里,皇叔和母亲,虽是有着那样的情愫,但碍于身份,二人之间的交流也始终只是限于默契的箫舞弄影,含饴弄子。

    依旧是坐在后院里的那棵白梅树下,时节尚早,梅花上,只有两三个早生的幼嫩,还带着淡绿色的花苞。

    原来在梦中,也是会累的。轩辕珷一身疲软,以打坐入定的姿势半倚半靠,在了自家皇叔身上,真正是舒坦,也足够安心,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还在不依不饶啃着自己腕上的红珠串的软团子坐在自己的腿上,片刻却又被自家娘亲吸引住了,偏了头,两只小手扒着轩辕珷的衣矜,把自己牢牢挂住,看向一边。

    其实,不单单是这团子,就连轩辕珷的目光也留意到了的那个他其实没太多印象的皇婶婶身上。

    三尺青锋驭长铗,一身红妆作戎装。他不曾知道,原来他这个皇婶婶竟是练得一身好武艺。

    随着轻快且激烈的箫声,他头一回见到了他的母亲和他这个皇婶婶的合舞。一人是赤脚手持两把圆月弯刀,一人是遍身潇洒长剑流光。

    扣人心弦的箫曲,一见难忘的战舞。不知是舞了多久,亦不想知道,只想一直看下去。

    一曲绵长意犹未尽,轩辕珷身上的团子已经是垂着小脑袋,睡得香甜。轩辕珷不知怎地,蓦地,低声,叫了身旁那人一声“阿爹”,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

    只不过,这一声,太过微弱,未曾被他那一如印象里那般逍遥自在的年轻康王听到,也再无机会听到。

    也罢,听不到就听不到吧,在他轩辕珷的心里,这声“阿爹”,也只会属于他,永非他人。

    不经意间,漫天星斗偷换了四方院上方的白日悠云,是该睡去的时候了。

    “阿娘的好武儿,快睡吧……”听着身边将自己抱在怀里的苏毗伽若的声音,愈渐细弱,模糊,到最后,只余浅长的鼻息。

    轩辕珷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扭转了过来,面朝向着已经熟睡的苏毗伽若。他真的倦了,可他却不敢阖眼,因为,他总觉得,等他再睁眼时,这个梦就不复存在。

    他不愿舍下,他真正不愿。

    可是,昏沉沉的头,同时带动了他压抑了许久的困意,他真的是再不能支撑下去。

    轩辕珷将自己的身子向前靠了靠,缩短了距离,他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苏毗伽若的额头。

    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这便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不过,如果可以,他愿一梦如死,不复清醒。

    迷离且挣扎着的双眼,最终是在看了苏毗伽若一眼后,沉沉阖起。

    “阿娘,再见……”

    第二次睁眼时,他已是身在围场边界,他和轩辕琲被人安稳地放在他来时骑的马上。而牵马的人,是许赫。

    不愿过多问,也不愿过多被问。

    轩辕珷虽然好奇自己和轩辕琲只是消失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却也只好勉强起身,将小豆丁抱在怀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离开了这里。

    他只当他遇见的两个道长,道童,狼……都只是一场梦,梦散飘零,天涯无见。

    可当天浑浑噩噩结束了冬狩,再回到东宫时,褪下眼罩,那毫发无损,不见有过损伤和右眼一般无二的左眼让他十分错愕。

    既然,真的是一场梦,那又何必让他醒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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