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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时代 边城祭

    【这个写了好久了,终于写完了,希望那天不是很远。】

    有些在大秦行商久了的胡人说,我们大秦人刚烈勇猛、忠贞不屈,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认死理,不回头,就算错了,也会扛着,就算是死,也要站着。

    大秦王城的繁华昌盛,离我们这个边陲小城远得很。但我们依旧为身为秦人而自豪着,我的印象里,大秦是这片天底下最强盛的国家,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疏勒城外的胡地十六国,与我们大秦比起来,差得远了,就像狮子面前卖弄的跳蚤。

    疏勒城生活不易,我们经常遭到外边那些跳蚤的袭扰。我们大秦人知道安贫乐道、君子固穷,别笑,虽然这确实可笑,但不少时候,这会给你一种压力,让你在想要肆无忌惮的时候,心上留下一道防线。

    但那些扁头宽蹄的胡马,穿着野兽皮衣,扎着乱辫的胡人不同,他们只知道抢。

    每年秋冬,他们都会来,烧杀抢夺,哪怕攻不进疏勒城,也要在周边村子肆虐。疏勒军一出城迎击,他们便会四散退去,退到荒原深处去,留下一地尸体,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我们大秦勇士。

    从我记事起,疏勒城外战争胜利的一方向来是我们大秦,只是这样的胜利不如不要,胡地靠近疏勒城的严人、姜人、戎人、岐山人、邢人,他们所求的也从来不是胜利,他们需要的是食物、是鲜血、是狂欢。

    别人都叫我小乙,我自小生活在疏勒城。疏勒城外的广袤荒漠与草原,我们习惯将其统称为胡地,胡地目前所知有十六个国家与我们大秦打过交道,官方文书里,统称胡地十六国。至于那广袤的荒漠草原里到底还有没有别的部落或国家,那就不晓得了。

    我们疏勒军是驻守大秦西北边陲的先锋军,朝廷也知道疏勒城的重要,每年调派下的军饷军粮足以维系五千人的军队。西北边疆真正的主力云中军驻在统万城,常备有五万人。

    云中军归朝廷统一管辖、统一调派,军士来自大秦各地,从陇西到江陵,从霸州到和州。但我们疏勒军不同,以当地青壮年为主,疏勒城的每个孩子,十四岁后,都会加入疏勒军。我们背后是整个大秦,所以我们从不害怕那些不知教化的胡人,我们都在期待着,什么时候能打过燕然山,将广袤的荒原沙漠,都纳入大秦疆土,将胡地所有蛮族,都纳入大秦教化。

    只是,就像陈老夫子教给我们的那样,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们都觉得大秦像正午的太阳,炽烈而耀眼,殊不知,太阳也终有落山的时候。

    我十七岁那年,虞重华从繁盛的建宁郡起兵,竖起了反秦大旗。整个天下,霎时成了一鼎煮沸的水,大秦、南楚、虞重华扯起的大虞旗号、靠近疏勒城的胡地十六国,鲜血汹涌成了旋涡,战阵的嘶吼惊散九天的云。

    虞重华在江南六郡搅动风云,南楚兵出扶风城,大秦被两个强敌拖住心神,无暇顾及我们疏勒这个边陲小城。

    终于,我十八岁那年秋天,靠近疏勒的严、姜、戎、岐山、邢五个小国组成一支八万人大军,五族统领歃血为盟、同心进退,直扑疏勒城。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天气很晴,城墙下有株桂花树,我站在城楼上,暖和的阳光好像一层舒服的蚕丝被,让我昏昏欲睡。那株桂花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淡淡的清香,闻起来似有还无,更让人倦怠。

    只是城楼上挂着的那面古老铜钟在这个让人倦怠的时刻突然响起,沉闷绵长的声音,我听了很多次。我很快清醒过来,那面古老铜钟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一开始,似乎这面老钟也觉得懈怠,因为这样的事,它也经历过了不知多少次,城外那些胡人,虚张声势多,真刀真枪少,距上次大战,至少过去了数十年,老铜钟也觉得,应付下场面事得了。

    但敲它的士兵似乎不打算放过它,打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终于,老铜钟似乎也觉得不对劲了,沉闷的声音变得急促,变得亢奋,变得激昂。

    战争来了,来了就没走。现在,我二十岁,又一个秋天,战争还在继续。那株桂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只是那似有还无的淡淡香味,如今只剩了一片冰冷的血腥。这两年,整个疏勒城就像一个修罗场,没有人想进来,进来的人出不去。

    疏勒军统领是耿将军,颍川人,但在胡地边疆生活了一辈子,长髯,刚毅,爱民如子,疏勒城人人敬重他。

    五族联军铁了心要攻下疏勒城,因为疏勒城是他们前进路上的刺,卡在这里,他们就无法前进。为了拔掉这根刺,他们已经在这里耗过了两次桂花开落,而我们还将继续战斗下去。

    我自小体弱,但疏勒城的男人向来有从军的传统,我十五岁时也进了军营,耿将军照顾,让我做了传令的旗兵,日常训练可以少去,但城门楼上的轮班少不掉的。两年前的那天,战争开始的时候,刚巧轮到我值岗。

    两年里,我失去了亲人、朋友、战友,但疏勒城还在这里,城下的桂花也还在这里,耿将军还说,大秦的军魂也在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一场黄昏的守城战中,一根狼尾箭射穿了他的脸,他刚硬的胡子变成血红色,他的马刀砍掉一个爬上城头的胡人的脑袋,他的披风红得像火,像当时天边晚霞,像遍地的血。

    他拔掉箭头,面目狰狞吼着,话含糊不清,但我能听得懂。“守住这里,守住疏勒,守住大秦军魂。”

    我们杀退又一波进攻后,耿将军看到我,军医想要过去替他处理伤口,被他一把推开,他含糊不清跟我讲:“嚯,小鬼,好样的。”

    我在在战斗的血光里、死人的悲伤里、在看不见未来的恐惧里渐渐麻木,我们守了两年时间,从没见过云中军的影子,听说江南六郡那边的战况也越来越混乱了。到处都是战争,到处都在死人,我们能退去哪呢,我们退无可退,何况这里还是我们的家园。

    我记得范胖子死的时候,城下的桂树是毫无生气的枯枝,城楼上还残着雪。范胖子被两个胡人马刀捅着,从城上摔了下去,砸断了桂树的一些枝,血洒在雪上,像落下的红色桂花瓣。

    范胖子从小就一直抢我的糖葫芦,我跟他打过不少次架,那两个胡人是冲着我来的,他挡在了我的前边。

    疏勒城的人消失得像清晨的露珠,眼泪早就流干了,就等着血也流干的那一天了,而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耿将军总是眉头紧锁,这段时间,皱得更深了。城里的粮食,已经快耗光了,尽管我每天只吃一碗看得见人影的粥,不是我不饿,只是我想让更多人活下去。

    陈夫子是在一个清晨登上城头的,那个时候,城下的桂花瓣上还有着晶莹的露珠。与陈夫子一同登上城楼的,还有一百七十六个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数过。每个人我都认识,因为这个时候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陈夫子、范胖子的娘李夫人、三岁的孟小虎、花小曼和城中活着的所有老幼妇孺。

    陈夫子以前教我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用板子打过我的手掌心;李夫人在范胖子阵亡后,亲手把范胖子那柄沾着血的刀给了我;小虎常拖着鼻涕喊着要我给他买糖人、买糖葫芦吃;花小曼说等到战争结束了,就嫁给我。

    陈夫子拉着身边的小虎,他看着耿将军,他说:“伯宗,替老夫,多杀几个贼人,替大秦,多长一些威风,替史书,多写数笔重墨,替后人,多留几声喟叹。”

    他摸了摸小虎的头:“小伢子,跟夫子先走一步。”

    小虎子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他转头朝我喊:“小乙哥哥,要记得给我买糖人。”

    花小曼是第七个跳下去的,她看了我一眼,有点不舍,转身却很决绝。

    晨曦来了,露珠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当血红的残阳落去后,当漫天的晚霞烧尽后,偌大的疏勒城,便只剩下六十三个人了。五千疏勒军,五千大好男儿,现在只剩六十三个了,但战争还没结束。

    清晨的雾浓得像万家同时起了炊烟,只是那样的情景很难见到了,再也见不到了。耿将军站在城楼上,向着东方不倒,身上插着箭,再也没有豪放的笑声了,他许久没笑过了。

    他好酒,最后一碗酒是在几个月前的清明,洒在了城楼前的地上。血流干了,终于是流干了。

    我靠在桂花树上时,觉得浑身很沉重,我努力抬头向半空看去,看到了桂树交错的枝干,看到曦光在慢慢驱散晨雾,看到我坐在阿爸的肩膀上,去街上到处凑热闹,拨浪鼓、糖葫芦、竹蜻蜓……

    看到阿妈给我绣虎头鞋,黄黄的火苗一跳一跳,窗子上有个大大的影子;看到花小曼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是牵牛织女;看到小小的疏勒城里,开满了桂花,像下了一场雪,有着香气的雪。

    明年的桂花还会开的吧,应该还会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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