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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袁安淇把手支在圆桌上,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这个闲静的院落。

    薛副官不在,看来是跟着梁沫生出门去了。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她心底突然一阵惊恐:漫漫一生,难道都得像昨天今天这样在等待中熬过去?

    等着梁沫生回来,等着梁沫生陪自己吃饭,等着梁沫生带自己出门玩乐。如果梁沫生不回来呢?如果梁沫生厌弃自己呢?一种永恒的宿命感袭上心头,她又把蓬蓬纱的裙子揉得稀皱。

    梁沫生让薛卫把车开到医院去,自己坐在后座,捧着个食盒,里面是他院子里柳妈煮的饽饽。

    昨晚上他想来想去,终于想起唐嘉禾最喜欢吃饽饽,而且还得是他院里那位老妈妈煮的饽饽。

    早上四五点,他就打了鸡血一般一个骨碌翻下床,去找柳妈做饽饽。

    到了病房,才七八点的样子,唐嘉禾还睡着。他把守在病房里的丫鬟护士都支出去,留自己一个人坐在床边,把装饽饽的食盒捂在怀里,怕凉了。

    唐嘉禾裹在雪白的被子里,只露了一张素白的瓜子脸,安静地像只小猫,孱弱需要人抱在怀里疼爱的小猫。

    等了个把小时,小猫终于醒了,露出长牙舞爪的活泼本色。她很高兴一醒来就能看到梁沫生,不过此时梁沫生竟是抱着个食盒耷拉着脑袋打起盹来。

    唐嘉禾坐起身来,拿食指轻轻点了点梁沫生的肩,小扇子一样的两排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见梁沫生抬起头,黑黝黝的一双眼闪着水光,把他那张瘦削的脸更加苍白地托了出来。“小生的长相,还是带了那么分秀雅的,他要是个女子,我倒该嫉妒他的样貌了。”唐嘉禾心里想到。

    “你来了多久了?”唐嘉禾笑眯眯问道。

    梁沫生看看表,说;“也没多久。饿了吗?这是柳妈煮的饽饽,还热着呢。”把食盒递给唐嘉禾,他伸手摸了摸唐嘉禾的额头,“发炎症了,额头都有些烫。”

    “医生昨晚给打了针了。”唐嘉禾揭开盖子一看,果然是一个个白胖胖的饽饽,欣然笑道:“这回总算是想起了,算你还有点良心!”

    “吃吧。”梁沫生又把勺子递给她。

    “可惜你送的不是时候,医生现在只让喝清粥的。沾油星的东西不让碰。”唐嘉禾说道。

    梁沫生略略吃惊,打仗时挨了刀伤枪伤也没在意过这些。他有些窘迫地说:“那等伤养好再吃吧。”说完想把食盒拿回来。

    唐嘉禾却屈了腿,把食盒端放在膝盖头上,接过勺子,说道:“吃一个两个又死不了人。”

    舀了一个放在嘴里,饽饽很香,但已经不是很烫了,温温凉凉的,却突然落了一滴热泪在汤里。

    “你怎么了?不好吃吗?”梁沫生赶紧拿手巾给唐嘉禾擦脸。

    唐嘉禾摇摇头,说道:“没有,太烫了,舌头烫疼了。”梁沫生接过食盒,奇怪说道:“应该不烫了呀。”又远远地吹了几口。

    “爸爸昨天来,让我回家养着,说要把医生请到家里去。我也知道家里比医院好百倍,可是到时你要来看我,总是没有医院方便,所以我就坚持住在医院里。”

    唐嘉禾幽幽地说道,梁沫生一抬头,就撞上她那双哀伤幽怨的眼睛,像受了委屈的小猫,得人抱在怀里哄逗。

    “你还是回家的好。你回了家,我上你家来看你就是。”

    梁沫生把饽饽喂到唐嘉禾嘴边,唐嘉禾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了,他只好放下碗好好和她说话。

    “我要你每天都来看我陪我,可是你能在我家待上半日吗?这不是小时候了,我们都二十几的人,要避嫌了。知道的说你重情义,念朋友,不知道的,像爸爸那些姨太太们,该嚼舌根了。”唐嘉禾皱着眉说道。

    梁沫生沉默一阵,说道:“那不如你先回家养着,等伤养好了,我再来,每天接你出去玩儿。”

    唐嘉禾这下恼意大增:“每天出去玩儿,外边认识的人更多,一个两个三个地撞上,到时候又怎么解释!”

    梁沫生有些无措,少年时在一起玩闹还无妨,出国回来大家都是接受新式思想教育的,男女朋友以礼相待,结伴游玩也没什么,怎么在老式的宅子里关了小一年,又变成个守旧的姑娘了。

    他真有点捉摸不透老友。

    “小生,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唐嘉禾叹了口气,“咱们也都二十几了,你就没想过该娶一房正经太太回去吗?”

    梁沫生这下才回过味来,原来嘉禾一直还在纠缠着昨天那个问题不放。他还希望是自己误会了,三言两语提醒唐嘉禾,结果嘉禾是动了真。

    “嘉禾,你也知道,我事业未立,现在潦倒失意,怎么还有心情来说这些呢?”

    “那你什么时候有心情,我等到你有这份心情的时候。我能等,横竖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我不怕等。”唐嘉禾身子前倾,她想蹭过去抱住梁沫生。

    却不想梁沫生飞快地站起身来,唐嘉禾扑了个空,差点摔到地上去。

    梁沫生一个跨步准备扶的时候,唐嘉禾已经稳住坐回床上,他又猛地收回脚步。

    “嘉禾,我还有事,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梁沫生说完便匆匆离开,带着薛副官出了医院。

    梁沫生让薛副官开车,随便往哪里开,他瘫坐在后座,一时思绪纷乱,抬了抬手,摸摸牛皮坐垫,这是丫头昨晚坐的地方。

    今年是怎么了,一个一个都往他怀里送,都想做他的少奶奶。

    丫头也就算了,嘉禾又是怎么了?被老朋友惦记上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路过一个电报亭,他让薛副官停了车,一封又一封,嘱咐老板每隔三个小时给香山的严督军发过去。这不是军事机密,他已经毫不在意了,随便了断自己的仕途,他感到一种冷冰冰热滚滚的痛快。

    薛副官载着他在外边溜达了一个上午,他把重重复重重的心事想了个干净,虽然没有彻底理清,但总算明了了许多。

    时近一点,他也没觉着饿,还是薛副官提醒,他才想起该回去和袁安淇吃饭了。于是急急驱车赶回去,正好看到袁安淇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子上发呆。

    四月里的树叶虽没有夏日里那般浓密茂盛,可是早已是一丛接一丛,发出了鲜而嫩的绿色。袁安淇一身连衣裙孤单单地坐在下边,凉风一路拂过,吹得树叶儿片片翻飞,似乎马上也要把她给吹走似。

    梁沫生心里动的可不只一下两下。疾步走向她,他把袁安淇一把搂住,倒把她吓了一跳。

    “丫头,吃饭了吗?”梁沫生啄了一下她的脸,冰凉冰凉的。

    “没有,一直等你回来呢。”他忽然有些歉疚。

    “走吧,带你出去吃好的。”梁沫生遂又拉着袁安淇出了门,也没让薛副官跟着。吃完饭,嫌成衣店速度太慢,老穿这么单薄也不是一回事,索性带她去了百货,买了几套现成的西式女装和帽子,路上遇见那家珠宝店,又进去把前天瞧上的那条珍珠项链给买了下来。

    袁安淇陡然得了这许多东西,心里自然高兴,一颗心暂时也安定下来:至少往后的一段时间,梁沫生还不会厌弃自己。

    她就这么跟着梁沫生出入跳舞厅,音乐厅,酒会,大户人家的堂会,大饭庄。人人看她和梁沫生手挽着手的样子,都连带着对她点头微笑,可嘴里喊出来的,却是一声“袁小姐”。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她和梁沫生刚下车到院门。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此刻醉意微醺地相互打闹着,梁沫生搂住袁安淇,就要在这空阔的院子里跳起舞来。

    自个儿数着节奏,“嘀嗒嗒,嘀嗒嗒……”最后袁安淇还是一脚踩在了梁沫生的脚上,两人同时哈哈大乐起来。

    她跟着他放纵享乐,早把从前要学的淑女派头抛了个干净,她要当个活活泼泼,天真烂漫的少女,因为梁沫生喜欢。

    正在这时,薛副官神色焦灼地迎了上来,往梁沫生耳边附道;“旅长,督军电报。”

    梁沫生立时收敛了笑容,往屋里走去,袁安淇不知所以,但看着梁沫生和薛副官面色不善,也紧张地小步跟了上去。

    “他妈的!整天就知道发电报,有本事来通电话!有本事面谈!躲在几行字后面算个什么鸟!”他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严督军,骂完拿起电报神色倒平静了,几秒看完最后舒了一口气。

    “旅长,怎么样?”薛副官看不出梁沫生的心情,又不好贸贸然拿起电报来看,等了一会儿问道。

    “不怎么样。如我所愿,终于准了我的辞呈。”梁沫生微微笑道,“去叫厨房煮些宵夜来,我和丫头饿了。”

    “旅长……”薛副官欲言又止,不过不用他止了,梁沫生突然大吼道:“别那么多废话,老子快饿死了!”

    薛副官只得灰溜溜地走开,留袁安淇站在一旁吓得不轻。

    上次看到梁沫生这么发火还是在天津,骂他的师座,不过他回了北京还是恢复了以往那副翩翩公子相。她反倒有点希望梁沫生别再回军营里,一来可以永远保持这么儒雅倜傥的样子,二来也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和她混在一处。

    “丫头。”

    袁安淇走近他,他握住了她的小手,说道:“这几天玩得开心吗?”

    她点点头。

    梁沫生看着她水盈盈的眼睛,心里似乎也有了这么微末的轻易的快乐。“开心就好,往后咱们天天这样,日日这样。”

    “可别。”袁安淇坐在他腿上,抱住他,梁沫生惊了一下:“为什么?”

    “你还会有太太,会有孩子,怎么可能每天跟我这么混呢?”袁安淇软软地说道。她想试他一试,期许着他会说自己不会有太太,或者自己的太太就是她袁安淇。

    可是梁沫生什么也没说,摸了摸她的头发,放下她说了句:“厨房动作真慢,丫头你等等,我去催催。”

    袁安淇泄了气。董湫供她读书,教她如何做一个淑女,可是从没教过她怎样去爱人。

    爱人对她是一件奢侈事,从小到大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生存下去,。在舅舅家任劳任怨地干活伺候是为了生存,逃到北京来是为了生存,听她姨妈的话来见梁沫生也是为了生存。

    从前只要她乖乖听话,好好做事,是能够生存下去的。可是现在这都不够了,她得靠着爱人这件奢侈事生存下去。起初是强迫自己去爱梁沫生,渐渐地,她爱得忘了自我,爱得入了迷,不知还有其他人其他事。

    梁沫生端了两碗酒酿圆子回来,招呼袁安淇过来吃,袁安淇却只呆坐在凳子上,话也不搭,眼皮也不抬,气鼓鼓地嘟着嘴。

    “丫头,快来吃啊,一会儿可凉了。”梁沫生来拉袁安淇,女孩儿仍是不理。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嘟着个嘴。”此时梁沫生看她两片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还觉得很是可爱。

    “我哪有嘟着嘴了!”袁安淇也不回答为什么,就这么朝梁沫生嘟囔道。

    “好好好,你没嘟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理我呢?”梁沫生语气温柔,问得她心中一痛。

    “你且说吧,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天天让我这么跟着你,也不给个准信,太太不是太太,朋友不是朋友的。你正经家门我都出入这么久了,更不会是你养的外室啊!你直说,我在你这儿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梁沫生听她发了这么一通牢骚,却不以为意,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小丫头真生气了,两片薄唇气得微微颤抖,睫毛小翅膀似的忽闪几下,睫毛下的眼睛微垂着,泛着泪光。

    他突然心疼了,伸手轻轻柠了一把她的脸蛋,却被她恶狠狠地拂开。

    “你倒是说啊,我又不是表子,不是既女,任你这么玩弄了,往后你一个不高兴把我踹回去,我还怎么见人,怎么活下去啊!”说完就捏了两个拳头,有气无力地往梁沫生肩膀上砸。

    梁沫生等她发完气,径自站了起来,半晌没说话。拿了根雪茄点上,他撑着腰倚在门口,神思迷惘地看着棉絮一样的夜空落了几点疏星。

    在这么一阵沉默声中,袁安淇冷静了下来,对自己刚才的泼辣颇为后悔,心里想道个歉,趁着桌上的酒酿圆子还没凉,两人好歹欢欢喜喜坐下吃碗夜宵。

    还未开口,却听梁沫生幽幽说道:“你不是表子?不是既女?”

    听梁沫生这么不在乎地一问,袁安淇刚想说的那些甜蜜话猛地哽在喉咙,一时气血上涌,脑子似乎飞进了几只蠓虫,哄哄地响做一团。

    梁沫生转过来朝她冷笑一声,“你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像现在这样活,陪着男人到处玩乐,你刚才还不是说开心快乐吗?”

    “你才十七八,丫头,可以供你姨妈驱遣好多年呢。”梁沫生抽了一口雪茄,白烟把他的脸模糊了。

    袁安淇此时听着这声“丫头”觉得分外扎心,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看你今晚也是闹够了,怕没精力再陪我在床上折腾。你安心在这儿睡吧,我一段时间里还不会把你送回去。”

    梁沫生把雪茄往地上一扔,抬脚大步离开,薛副官站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幕,茫然不明所以,只看到旅长消失在月亮门后,袁安淇一个小小的身子伏在桌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最后他还是选择跟随了他的旅长,急急追出了月亮门。

    梁沫生心里有气,功业建不成,名利钓不到,这会儿还要受个丫头片子的气,况且他还没像疼丫头一般疼过别的女子!

    心里气不过,他让薛副官直接把车开到八大胡同去,也不挑拣挑拣,随便钻进了一家。

    这户院里倒是打扫得颇为整洁干净,门口悬了红纱灯笼,暗昧明灭间,迎出来个穿着葱绿色袄子的堡母。

    “这位公子,您来得正巧,咱们这儿刚好还有个姑娘。”堡母一张嘴快笑咧了。

    她看梁沫生眼生,但到底西装革履,显然是个有钱的少爷,自然要殷勤周到,热情洋溢了。

    “那也没得挑了。就把那姑娘叫来吧。”急躁地说完,他看薛副官,薛副官立时站得笔直,昂首挺胸地说道:“旅长,您且玩着,我在门口给您守着。”

    “不用了。”梁沫生喝道,拿了十个银元给薛副官,“这儿满了,你自己拿去别处乐乐,少在这儿烦我!”

    薛副官一向言听计从,只得离开。鸨母听到“旅长”二字,心道丘八可万万得罪不得,因此更加殷勤,让人拿了最好的茶叶点心出来招待着。

    吃了些东西,姑娘来了,梁沫生吹了蜡烛就抱着人作弄起来。他并不关心来人是谁,八大胡同的女人,哪个不是白扑扑的脸盘子,红润润的嘴唇,流水线似的柳叶眉清水眼,看与不看简直没什么区别。

    身下这姑娘似乎是很紧张,全身发着颤,还不停嚷疼,梁沫生不耐烦,起身把煤油灯点亮,乌油油的灯光里,他先是看见床上一滩血渍,又看到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盘坐在床上,背过了身去,露出白生生滑腻腻的背脊。

    “原来还是个雏,儿。”梁沫生觉得十分败兴,“真扫兴!”说完这话,刚要穿了衣服准备走人,床上的女子却转过脸来,梨花带雨地叫了一声:“沫生!”

    叫完又别过脸去,似乎颇为难为情。梁沫生猛地一瞥,也没瞧仔细,拿着灯走近了一看,一张白扑扑的脸上,含情柳叶眉,娇滴滴清水眼,贝齿微咬,红唇紧闭,不同于一般既女,别有一股子书卷气。

    “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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