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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夜已深,清河备御公署衙门。

    黑夜中,邹储贤和岳翔在衙役兵丁打着灯笼的指引下共同出了大门,邹储贤冲岳翔抱了抱拳,语态坚决地说道:“子义所言,某家回去之后自会细加考虑,只是还望子义莫要操之过急。圣人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凡事皆需当准备妥当之后行事才有把握。其中的利害干系想来不用我多说,有些事情还是大家共同来参赞下的好。”

    黑暗中他旁边的兵丁们看不清楚他那处在阴影中的表情,只能听出主将的语调似乎有些不善,要是白天,他们就能看到邹储贤的脸色是紧绷着的。

    一晚上说了半天,岳翔只是说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但是又没有透漏具体的细节,一路说的云山雾罩,邹储贤每每问到实质性的地方,岳翔就开始兜圈子卖关子,弄得他很有些不爽。这是打仗不是别的,事情事先不说清楚,一旦出了问题,那可是成千上万条人命的大事。

    邹储贤真的对岳翔的态度很不满,但是岳翔执意不说,他也没什么办法。现在岳翔的后台比他硬。只不过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岳翔胆敢胡来,他绝对不答应。就是官司打到杨镐那里也说不得了。

    另外他心中奇怪,为什麽熟悉的岳翔变得有些让他适应不了。原本那个睿智勇敢的年轻人现在怎么变得好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他到底在着急什么?情况真的坏到那种地步了吗?

    岳翔站在衙门口,看着邹储贤等一队人马的灯笼灯光渐行渐远,转过个胡同不见了。小小的叹了口气,转身也向自己家里走去。

    他很理解邹储贤的态度,换了他自己绝对也是一样。没有人敢舀这种事情冒险,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再加上自己的态度转变的实在是毫无征兆,邹储贤一时半会肯定消化不了。甚至可以说,不论成败,这种事情都不是他们这个档次的官员可以自主的。自己三句五句就随随便便挑起战争,自己又不是皇帝。就是皇帝也不可能如此简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偏偏自己也没什麽办法对他讲得太明,高淮藏金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告诉邹储贤的话就是把他也拖进这个大漩涡中。这年头人心隔肚皮,面对这样的大财富,谁知道人会产生何种想法?况且于自己的私心来说,他也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个秘密。

    现在看邹储贤的态度是铁了心不听到实话就不会配合,这一点让他头疼。临时胡说一个做掩护的话大概会被识破,毕竟邹储贤也是带惯兵的老将,是不是谎话肯定能听出来。如果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又无法预料他会怎麽想。

    而且讽刺的是,即便告诉邹储贤真实的计划而他并没有动摇,岳翔自己的心里也没什么底。努尔哈赤并不是好骗的,在辽东征战三十年,想要算计他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要是能够轻易上当的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但是他始终坚信一点,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努尔哈赤是否中计,他都会来打清河,一场血战是避免不了的。反正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试试。

    他觉得他有成功的机会。

    他知道努尔哈赤绝对不是好对付的,甚至自己跟对方都不是差一个档次的问题。原本对付这样的人应该稳扎稳打,但是他后来又觉得现在的情况已经很难持续原来的策略了。毕竟他以前没有过这种真正的策划真实战略的经验,虽然知道努尔哈赤就是败在坚城大炮之下,但是轮到他具体的运用,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战术好想。

    而且现在他又觉得像这样等着对方来打实在有些不太保险。努尔哈赤败在袁崇焕的手下,但是自己有没有袁崇焕的那样的本事?自己能和这位历史上的名将相比吗?

    他不确定。

    有时候他也问过自己,自己这麽折腾究竟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或许该怎么样还是怎麽样。自己在对于行军打仗来说,或许知道的还没有邹储贤多。也许自己根本就没发挥什么作用,一切只是自以为是的瞎折腾,到头来会发现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但是他现在已经脱不了身了,他被卷入的实在是太深了。现在他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战。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觉得努尔哈赤要发动大的进攻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某种直觉,但是就是那么真实,他甚至能闻到从东面刮来的寒风中那凛冽的杀气。这些天他每天实际上都压抑着自己紧张的心情,那种压力真的很可怕,他真的很想从中解脱出来。他真的很想痛痛快快的做个了断,分个高低上下,总好过这种无声的煎熬。

    或许要打败建州八旗军不是那么容易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年后发生的宁远之战是八旗军的失败。但是他的目标并不是要打败八旗军,而是努尔哈赤一个人。所以自己也许没必要生搬硬套宁远城的经验。

    努尔哈赤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一个快六十的老人。他总不能整天都呆在大军的保护中不露面吧,这个人的习惯可是冲锋在前的。

    只要搞掉了努尔哈赤,八旗军将不再有现阶段的威胁力。而代善如果登位,他不可能做的比皇太极更好。也许还会发生兄弟相残的事件来。只要这两个对中原汉人最大的威胁消失了,也许历史的走向会对汉人仁慈一些。

    慢慢的走在路上,岳翔已经能感觉到周围气息的变化。自从和闻香教的邪术师交过手之后,岳翔算是开了眼界,知道了这时代除了武艺之外还有某些不知名的诡异技巧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具有可怕的威力。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也有所成长,某种类似直觉的洞察力逐渐的体现出来。

    据说这是只有炼气几十年的高僧或者气功高手才能拥有的灵决,岳翔不知道自己的水平现在算不算是高手,但是现在身边如果对他有明显恶意的人存在,他基本上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察觉到。

    走出去一阵之后,眼见周围没人了。岳翔轻声说道:“出来吧,堂堂的锦衣卫,这麽成天跟着我,难道不累吗?”

    周围的黑暗中慢慢的浮现出了冥龙的身形。这个身怀奇门遁甲异术的锦衣卫百户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他的身侧。好整以暇的说道:“商量完了?那也该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去了吧。掌了灯还到处乱跑,难道你也不知道累吗?”

    “唉,在下乃是天生的辛苦命,要不然怎会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既然知道是出力不讨好,又何必去做?”冥龙的表情淡淡的,装的挺酷的样子。岳翔冷笑一声说道:“没办法啊,我这人天生就是闲不住。若是闲着没事做,就难免会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搞不好就会想想怎麽脚底抹油溜之乎也。到时候你们岂不是更累些。”

    “哼哼,你能从我们的手里溜出去的话,我跪地上给你舔脚丫子。”冥龙不屑的哼了两声,脸上的傲然之色让岳翔看了很不舒服。

    以后有你跪地上给我舔的时候!

    心中骂了一句之后,岳翔笑道:“那是自然,两位的手段之高明不在话下,在下这点小伎俩自然是不值得一提。所以只好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办好经略大人交待在下的事情喽。对了,另一位怎麽不见,是不是赶着回去写密信好往沈阳去送?不知道刚才我和邹大人说的话听全了没,要不要我给你们补充些?”

    “咱们只要盯着你不乱跑不乱说话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事情,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冥龙的态度冷冰冰的,看着岳翔的眼神充满了自信,一付别以为有事能瞒过我的样子。

    你们不去通风报信才是怪事,岳翔虽然不爽,但也无奈。这两人平时神出鬼没,真的要监视自己,那是没跑的。自己仅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却只能听之任之,也就能在嘴上讨些便宜而已。但是他是见识过这两人的奇门手段的,从一开始,他就认为鬼虎和冥龙这两个奇人一定能在自己的计划中派上大用场。现在,他更有这种打算。

    “对了,上次听闻香教的人说,你使得是八卦莲花掌。这可是白莲教的武功,你是不是真的是当年红缨会唐赛儿的后人?”

    “你打听这个干嘛?”冥龙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多少忌讳,并没有否认。

    “问问嘛。毕竟大家是一起同生死过的伙计,公事是公事,私人之间没必要搞的这麽僵吧。我老婆也是白阳教的后人,大家说起来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又不会去告发你。再说这件事又不是什麽秘密,那闻香教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说说又怕什麽?”

    “是又如何?”

    “那你怎麽当了锦衣卫了?为朝廷官府效力,难道不怕你的祖上闭不上眼吗?”

    “笑话,我祖上怎麽想的干我何事?她愿意造反便去造她的反,我可没那个兴趣。什麽明王出生佛母降世那一套鬼话我才不相信呢。我只知道学会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官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不会饿肚子,就这麽简单。”

    “那你是如何跟了杨镐的呢?”

    “以前他救过我一次。”冥龙说得很是简单,岳翔心中已经稍微有了些底儿,此人说的是真心话,确实是个现实的人。当然重名利并不是错,人类本来就是自私的动物,这世界上谁不重名利,这是人类的本性而已。

    “杨经略知道不知道你的来历?”

    “我的来历就是一个锦衣卫,我祖上的事与我无关。杨大人乃是宰相之材,岂会计较这些小事。若是都和你想得那样,你的人头早就落地多时了。”冥龙倒是没有明说,但是岳翔猜测这事他多半是知道的。

    “我这颗人头早就是拴在裤腰带上的了,随时准备给别人摘了去。倒是你,身为锦衣卫,现在已经是个百户。既然说是人往高处走,难道就没想过将来继续升到千户,指挥使,都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就没想过?”

    肯定想过,人是有**的。原先是普通老百姓,让他当官之后尝到了甜头,肯定想往上面爬,以便能尝到更大更多的甜头,中国的官场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

    “想过又如何?哪里有那麽容易?”冥龙的语气之中竟带着一丝惆怅。

    “既然想过就要像那个方向努力啊,你有杨大人罩着,还怕没有提拔你的机会吗?”岳翔听出来这家伙的心思竟然是颇有入世的意味,顿时心中一喜。这样的话还是有点儿门的,总比真的油盐不进的要强得多。

    “你一个关外的乡下土包子,怎麽知道京城里的水有多深。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手握重权,只要是有些手腕的人,日进斗金也不夸张,这块肥肉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岂是随随便便说提谁就提谁的。京城里藏龙卧虎,各路神仙多不胜数,名副其实的狼多肉少。底子不硬,上去也能让人给挤下来。经略出京算是一方大员,在京师……哼哼,光指望着提拔,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还有这一说啊。”岳翔看冥龙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心想这家伙大概也有当初被人给挤下来过的痛苦经验,看起来这裙带关系在中国是自古就有的民族传统,那句“有个好老爹,少奋斗二十年”的格言放在哪个时代都适用。

    “废话,自己不好好表现,人家就算提拔了你底气也不足。除非是能立下大功,否则何以服众。就算张居正现在还活着,也不是能够一手遮天的。”

    “这事简单,那索性便卖卖力气,立下几件大功劳让那些闲人们看看,自然就灭了他们的口。以你的能耐,难道还不成麽?”岳翔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料定面前这位十有**会上套。

    “笑话,平白哪有那麽多功劳去让你立。这种事情讲究机缘的,碰上了就碰上,碰不上就碰不上。说立就立,那人人都要当大官了。”

    “没错,立功这种事确实是要讲究机缘的。你信不信,我会算命,今天你的机缘就到了。”

    “什麽?”冥龙看着岳翔,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麽。岳翔的脸色十足真诚:“我告诉你,现在就在这辽东,就在这清河城,就有一件盖世奇功等着你去立下。若是成功,休说是千户,立刻封侯拜将也说不定。”

    “哪有这种事?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冥龙的脸色恢复了警觉。

    “我骗你做甚,你以为杨经略把你留在我身边就是只为了看着我不成?实际上他是另有用意的。只不过此事奇险无比,想要立功必须抱着死的觉悟,也就是凭你的能耐才能办到。你自己考虑清楚要不要听,此事事关重大,听了可就不能反悔了。不听则当我没说过。”

    冥龙停下身形,仔细的盯着岳翔的眼睛,从中却看不到半分的虚伪。

    “真的是杨大人授意的?”

    “正是,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富贵险中求,现在有机会在你面前,就等着你伸手去抓了。”岳翔不失时机地诱惑着。

    “说吧,我洗耳恭听。”冥龙深吸了一口气,顷刻之间便下了决定……

    慢慢的回到家中,小婉照例在等着他回来。

    现在唯一可以说些心腹话的也就是这个老婆了。王一宁的立场似乎有些奇怪,岳翔也闹不清楚他究竟是哪一方的人。说他不是官府的人,但是他和杨镐的手下关系密切,而且还冒险混入使节团到了赫图阿拉,和李永芳接上了头。说他是官府的人,但是他似乎行动上相当的自由,杨镐也不能特别的约束他。而且作为一同和自己全程参与香炉山之行的人,他似乎淡出在杨镐的视线之外。

    或许他和官府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也说不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出卖自己。虽然他没看过藏宝图,但是他知道藏宝地点并非一处。关于这点他显然没有告诉杨镐。从这点看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是他究竟有何背景呢?

    唯一确定的是,王一宁已经不是自己“从前”所熟悉的那个狂妄的愤青了,现在虽然他桀骜不驯的性格依旧没变,但是他的身上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岳翔甚至在想这家伙是不是也加入了什麽邪教的行列,不过他现在已经动身去了沈阳面见杨镐,暂时不在清河。

    屋内,小婉帮岳翔脱下外衣,伺候他坐下。

    “人派出去了吗?”岳翔问道,目前他的手下全都是新派来的营丁,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别人安插进来的,这些人靠不住。所以只能以小婉为他的助手。所幸的是小婉经过这段时间的风浪的磨练,已经不是以前的柔弱少妇了。办起事来还算是挺得力的。

    “已经派出去了,走的是辽阳到沈阳的大路,所以可能会慢几天。”小婉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汤,“邹大人那边说的怎麽样。”

    “和预料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算是没进展。”

    “难怪,这事儿实在是太危险了,弄不好就会把全城的人都给牵连进去。相公,难道就没有什麽其它的办法了吗?”

    “危险我当然知道危险,所以我这次才必须以身犯险。努尔哈赤乃是真正的大鲨鱼,要钓这样的猎物,普通的诱饵是不够格的。所以我必须把我自己当成诱饵,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杨镐,才能把他给引出来。否则,辽东将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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