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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镇魔坑

    第八章、镇魔坑

    吕品一溜烟跑到办公室,马屁花见到他,立刻放声高歌,这一次还换了歌词:“主人乐当时,聪明又伟大,从来不犯错,做事顶呱呱……”

    吕品强忍恶心,掏出“鼻涕虫”,溜进办公室,打开密室,放好飞磴,一切顺利无比,但觉志得意满,吹一声口哨,扯开大门,踏上竹林小径。马屁花欢快地向他道别:“乐当时,走得快,风流潇洒人人爱;乐当时,走得好,精神焕发真逍遥……”

    吕品嗓子发痒,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冷哼两声,正要动身,忽听有人高叫:“乐宫主。”吕品循声一瞧,周见龙兴冲冲朝他走来。懒鬼暗暗叫苦,可又退避不能,只好清了清嗓子,摆出乐当时惯有的假笑:“周道师,你找我有事儿?”

    “老问题,”周见龙满脸堆笑,“关于我的薪水。”吕品心里暗骂,嘴里支吾:“噢,你有什么意见?”

    “乐宫主,我来学宫几年啦?”周见龙反问。吕品傻了眼,咳嗽两声,随口敷衍:“好些年了吧!”

    “准确说是十五年,”周见龙流露回忆神气,“我来学宫报到的那天,正好听见天宗我复出的消息,那时他已经是大魔师了。”

    “噢,”吕品不敢接话,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也是老资格了,”周见龙一脸委屈,“可我的薪水还是比山烂石差一大截。”

    “那个,他比较胖……”吕品随口胡扯。

    “这跟胖有什么关系?”周见龙瞪着他不明所以,吕品只好继续胡诌:“胖就吃得多,买食物要多花钱,噢,衣服也大几号,需要消耗更多的布料……”

    “我以为,”周见龙脸胀通红,“薪水的标准是能力和资历,而不是谁胖谁瘦……”

    “说得对,”吕品极力想要摆脱抟炼道师,“你要涨多少?”

    “早说过了,”周见龙提高嗓门,“百分之三十,跟山烂石一样。”

    “我得考虑考虑,”吕品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下一次我再给你答复。”

    “这件事我说了多少次了?”周见龙不满地嘟囔,“下次推下次,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吕品头大如斗,正想如何应付,思忖间目光一扫,心脏蹿起老高,惊叫声差点儿从嗓子眼冲了出来——

    远处夜色中冒出一个人,甩开大步,摇头晃脑,不是别人,正是乐当时。

    吕品两眼发黑,周见龙见他眼神古怪,也要掉头去看,懒鬼匆忙伸手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把他转向自己,笑嘻嘻地说:“百分之三十太多,百分之十怎么样?”

    “不行。”周见龙使劲儿摇头,“百分之三十,不能比山烂石少……”

    乐当时越走越近,他心不在焉,没有留意门前有人,可是再走几步,王见王也是早晚的事。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关乎我的尊严……”周见龙还在那儿唠叨,吕品心急如焚,正想开溜,忽见乐当时身后闪出一人,身影娇小,正是贝露。她叫住乐当时,说了几句什么。乐当时脸色惨变,掉头往来路走去。

    吕品又惊又喜又恍惚,猜想贝露说了什么,忽听周见龙说道:“乐宫主,你在想什么?”

    “嗯哼,”吕品摸了摸下巴,“我在想尊严多少钱一斤?”

    “你说什么?”周见龙面涌怒气,吕品却不理睬,目光越过他肩头,高叫一声:“贝露,你来干吗?”

    女孩急匆匆闯入竹林,张口便说:“乐宫主,曲道师找你?”吕品不待周见龙发话,抢先说:“我马上就去。”转向老道师笑嘻嘻地说,“薪水的事以后再说。”不顾周见龙脸色难看,跟着贝露匆匆离开。

    到了没人的地方,吕品变回原形,吐一口气说道:“真险,你跟乐当时说了什么?”贝露扬起嘴角:“我说皇秦受了重伤,现在躺在曲傲风的温室。”

    “真的?”懒鬼瞪大眼睛,贝露白他一眼:“假的!”

    “嗐,”吕品咂了咂嘴,“你这不是骗人吗?”贝露说道:“我不这么说,乐怎么会上当?”吕品摇头说:“他上了当,回头会找你麻烦。”

    “顶多骂我一顿,记一次大过,”贝露瞅着吕品冷笑,“如果发现你这个冒牌货,他会把你扔进天狱。”说着掏出通灵镜,挥舞毛笔写个不停。

    “你在干吗?”吕品好奇问道。

    “抹掉天眼符的记录。”贝露说道,“这样一来,你就从没去过乐当时的办公室。”

    “这也太方便了。”吕品连连搓手,“我说,封镜的事……”

    “我们会考虑。”贝露打断他说。

    “你们?”吕品愣了一下,“你承认你们是‘双……”

    “住口,”女孩抬起头来,目光森冷如电,“再对我说那三个字,你就一辈子也别想通灵。”

    “那叫……两……脑袋……蛇……”吕品边说边瞅贝露的脸色,女孩怒哼一声,回头看向镜面,忽又面露喜色:“姐姐说贝雷醒了,我得过去瞧瞧。”收起通灵镜转身就走。

    “别忘了封镜的事喔!”吕品殷勤地冲她挥手。

    “知道了,”贝露不胜其烦,“啰里啰嗦的死狐狸。”

    一想到可以通灵,吕品连翻两个跟斗,落地站稳,忽觉背脊发冷,他心头一沉,回身大喝:“谁?”

    身后空旷无人,懒鬼瞪大双眼,仔细搜索一遍,不觉心头打鼓。刚才的感受不像错觉,真有东西藏在暗处,即便不是道者,也是路过的精怪,不管是人是妖,听见他和贝露对话,都是莫大的威胁。

    吕品头皮发麻,又张望了一会儿,仍是一无所获,不觉摇了摇头,双手插进兜里,闷闷地走回寝室。

    树叶飒飒晃动,一个人影从无到有,从灌木丛里浮现出来,他缓缓起身,望着吕品身影消失,轻轻叹一口气,缩起身子,没入黑暗。

    “你受伤了?”天皓白打量方飞的左腿。

    “摔了一跤。”方飞支吾。

    “噢?”天皓白瞅他一眼,“魑魅绊倒你的?”

    “嘿!”高处传来嘎声嘎气的叫声,“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

    方飞抬眼望去,三足金乌站在高高的鸟架上,红通通的双眼像是两块火炭。

    “枯朽冰冷,”虫老虎在脚边呱呱作响,“那是精邪的臭味。”

    “是吗?”方飞掀开裤脚,冲着枯白色的小腿抽了抽鼻子,“我怎么闻不到?”

    “死人也闻不到自己的臭味。”九阳君说完,方飞望着它瞠目结舌:“你、你说……我死了?”

    “差不多,”虫老虎不紧不慢地说,“九阴噬阳——精邪的诅咒,你没有马上死掉我很意外!”

    “九阴噬阳,万物枯朽,”九阳君同情地望着小度者,“我猜你活不过明天。”

    “天道师……”方飞望着天皓白面无血色。

    “断了几根符锁?”天皓白不动声色地问。

    “一根。”方飞垂头丧气。

    “还不算太糟,”天皓白的目光投向餐桌,“那张符纸的主人没来,不然精邪的封印已经打开了!”方飞心头一惊,注目桌面的符纸:“您知道谁写的吗?”

    天皓白抿了抿嘴,扬起毛笔,角落里飞来一只太玄池,笔尖搅动两下,石盆涌现清水,毛笔向左一勾,东边木架接连飞来若干器皿,到了太玄池上方,自行掀盖拔塞,倒出各色液体药粉,落入盆中清水,嗤嗤嗤白气翻滚。

    “九阳君,”天皓白头也不抬,“把‘紫玉髓’取来!”

    金乌鸦飞上二楼,不久飞了回来,胸前的爪子攥着一个水晶瓶子,里面装满亮紫色的膏液,老道师接过倒了两滴,太玄池里紫气弥漫。

    “金蚕……”天皓白话音刚落,虫老虎吐出舌头,越过十米,钻进西边角落,而后闪电收回,粉红色的舌尖送到老道师身边,上面黏着一个四方形的白木盒子。

    天皓白打开盒盖,揪出一只金灿灿、胖乎乎的大虫子,长约三十厘米,身上布满银环,皮肤柔嫩饱满。老道师捏了一把,虫子发出婴儿似的啼哭,身子下方喷出一股金黄色的水柱,淅淅沥沥、一滴不落地洒进太玄池。池水沸腾起来,咕嘟嘟地响个不停。

    “它在干吗?”方飞看呆了眼。

    “撒尿!”九阳君一边回答。

    “什么?”方飞吓了一跳,“往太玄池撒尿。”

    “金蚕浑身都是宝。”九阳君吞下唾沫,“可惜就是不让吃。”

    金蚕一泡尿撒完,天皓白把它塞回金盒,吧嗒关上盖子。虫老虎舌头伸缩,又把盒子送了回去。

    “还差一样!”天皓白看向碧无心,树精笃笃笃地走上来,满不在乎伸出手臂,天皓白的笔尖吐出白光,用“锐金符”割破树皮,流出浅绿色的汁液。石盆里的液体遇上绿血,立刻停止翻腾,颜色悄然生变,乳白透明,微微荡漾。

    碧无心收回胳膊,冲方飞咧嘴笑笑,笃笃退到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天皓白掉转石盆,把其中的汤液倒进茶杯,碧无心双手捧过,恭恭敬敬地递给方飞。

    “碧灵长生汤,”天皓白声音沙哑,“可以解除精邪的诅咒。”

    方飞望着汤液进退两难,一想到里面掺入了金蚕尿水,肠胃里就是一阵翻腾,他偷瞟一下老道师,闭眼咬牙,仰脖喝下汤液,味道不咸不淡,略带腥味,进了肚子,忽又变得灼热,热气钻入腹股沟,顺着左腿向下流注,到了小腿枯萎的地方,嗤地腾起一股火焰,裹住小腿熊熊燃烧。

    “啊!”方飞失声惊叫,可是虽然着火,但却并不疼痛,热乎乎,暖洋洋,不断驱散蚀骨的阴冷。

    火焰很快烧尽,留下一层枯碳似的黑痂,方飞伸手一碰,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不防金乌鸦俯冲下来,三只鸟爪左起右落,上起下落,就像剥掉烤红薯的枯皮,把腿上的黑痂撕扯下来。

    黑痂剥落,并不难受,露出一层光溜粉嫩的皮肉。虫老虎跳上来舔了两下,呱呱呱地评价:“真不赖,挺新鲜。”

    方飞哭笑不得,伸屈小腿,饱满有力,完全恢复了知觉。他满心感激,转眼看去,天皓白收起太玄池,坐在餐桌旁边,手里端着烟杆,望着那张符纸呆呆出神。

    “天道师……”方飞“谢谢”两个字还没出口,天皓白抬眼扫来:“你碰过符纸?”方飞茫然点头,天皓白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你有什么感觉?”

    “脑子里乱糟糟的,”方飞皱眉苦想,“我也说不清。”

    天皓白点了点头,继续凝视符纸,方飞望着纸上的符字,忍不住问:“这是影魔写的?”

    “何以见得?”天皓白问道。

    “宁柔然跟他……”方飞还没说完,天皓白摇了摇头:“这是我孙子写的。”

    “你孙子?”方飞念头一转,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他瞪着老道师结结巴巴,“天、天……”

    “对!”天皓白的眼里浮起苦涩笑意,“天宗我。”

    方飞盯着那些符字,喘了两口粗气:“他、他以前写的?”

    “不,”天皓白轻轻摇头,“没过多久,”他伸出毛笔,点了点符字,“不超过五个月。”

    “五个月,”方飞脑子一阵混乱,“可是他应该死了,或者说……”

    “被困在镇魔坑?”天皓白点点头,“这也没错!”

    “那为什么?”方飞努力平静下来,“天道师你一定弄错了?”

    “我不太确定,”天皓白盯着符纸仿佛着迷,“按照写符者的本意,精邪吃掉贝雷以后,这张符纸会自行销毁。接触到符纸的人,绝大多数都会迷失本性,就如贝雷一样,任由符咒驱使,可你偏偏没事。所以,这张符留到现在,恐怕也在天宗我的意料之外。”

    “天宗我不是在镇魔坑吗?”方飞失声叫道,“他怎么可能写出这张符?”

    “他在镇魔坑,他也写出了这张符。”天皓白苦笑一下,“尽管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这太矛盾了!”方飞连连摇头。

    “符咒不会说谎,”天皓白的目光投向符纸,“他的元气、他的笔迹,还有他独一无二的意志。”

    方飞盯着符纸上的字迹,感觉一股彻骨的冰冷:“这太荒谬了。”

    “好吧!”天皓白说道,“我们来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方飞问道。

    “知道元气共振吗?”天皓白盯着男孩,方飞茫然摇头。

    “同一个人的元气跟他的元神会有微妙的感应,这一种效应叫做‘元气共振’。高明的写符者可以使用‘元气共振’远程控制自己所写的符咒。反过来说,使用同样的方法,我们也能用已有的符咒来搜寻写符者本身。当然,写符者如果不愿暴露,他可以拒绝共振,切断元神与符咒的联系……”

    “如果天宗我拒绝共振呢?”方飞忍不住问。

    “试验就失败了,”天皓白想了想,“可我猜他会接受。”

    “为什么?”方飞更加困惑

    “他不必亲笔写下‘迷魂符’,毕竟这有暴露的风险,”天皓白摸了摸胡须,“可他为什么这样做?”

    “那个……”方飞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一种乐趣,”天皓白说道,“他酷爱风险,他乐在其中,经历的风险越大,成功的喜悦就越强烈。好比‘万象归一’,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妄想,可对天宗我来说,只有不可能的挑战,才能满足他无限的野心。”

    “真是个疯子……”方飞冲口而出。

    “说得对,疯子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揣度。”天皓白转身挥手,“九阳君、虫老虎、碧无心,你们去院子里呆一会儿!”

    “还让不让人睡觉?”九阳君打着呵欠向门外飞去。

    “娇气,”白蛤蟆一蹦一跳,“我在哪儿也睡得着。”

    “这有什么?”木头人乐呵呵地跟在后面,“我可从来不睡觉。”

    “我得提醒你一下,”天皓白注目男孩,“如果天宗我活着,并接受元气共振,那么这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我明白,”方飞点头,“这意味着他能控制这张符。”

    “不止如此,” 天皓白注目符纸,“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迷魂符’,如果天宗我的力量足够强大,能够让我们陷入永寂。”

    “永寂?”方飞心子一跳,“永远的魂眠。”

    “这也是天宗我会接受共振的原因,”天皓白苦笑一下,“对于他来说,这不是暴露自身,而是消灭敌人的大好时机。”他看了看方飞,“你真的不害怕?”

    “决不!”方飞简短回答。

    “好吧!”天皓白叹一口气,手中毛笔挥出,一束天青色的光芒投向符纸,仿佛石头丢进水里,纸上的符字荡起涟漪,涟漪不断扩大,直达符纸边缘,符纸抖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就像苍蝇振翅。

    伴随颤鸣,符纸开始上升,升了半米多高,突然停顿下来,嗡的一声激响,暗绿色的涟漪突破符纸,化为无形的光波向外扩散,阴暗黏腻,如同绿色的脓水,瞬间裹住了方飞。奇冷汹涌而来,男孩仿佛掉进了冰河,身体忽然失重,极速向下坠落……

    云烟八方涌来,忽又四面散开,方飞的双脚踏上实地,他扫眼望去,目之所及,险些惊叫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悬崖的边缘是一个巨大的圆弧,弧形的曲线左右延伸,最终在数十里以外再次交汇。可以说,这不是普通的山崖,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坑底深不可测,四周壁立万仞。巨坑的尽头,青气红光交缠纠结,青气如同眼白,红光仿佛瞳仁,共同构成一只诡异的巨眼。

    方飞望着深渊,深渊也望着他。

    男孩心惊胆颤,不觉后退一步,立足未稳,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天皓白的声音让人心安:“别怕,这是镇魔坑。”

    方飞回头看去,天皓白长发乱飞、睡袍飘摇,站在悬崖边缘,皱眉望着坑底。

    “镇魔坑?”方飞战战兢兢,“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回头望去,身后一片荒原,只有砂砾乱石。

    “这是幻象!”天皓白曼声说道,“天宗我接受了共振,用他的‘迷魂符’制造了一个幻境,如果我们永远呆在这儿,我们的元神就会陷入……”

    “永寂?”方飞颤抖着接口说道。

    “对!”天皓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坑底。方飞忍不住探头看去,发现巨大的眼睛消失了,青气红光化身太极,青鱼红眼,红鱼青眼,首尾追逐,越来越快,形成一个疯狂转动的漩涡……方飞看得入迷,脑袋越垂越低,身子向前倾斜。

    “当心!”天皓白扣住他的肩膀,把他用力向后一拽。

    方飞踉跄站定,不觉冷汗淋漓,偷眼再看,“太极”消失不见,坑底星斗斑斓,青中有红,红中有青,环绕一个中心徐徐转动——镇魔坑仿佛万花筒,眨眼之间,居然虚构出了银河系的图景。

    “青的是‘九星镇魔符’,红的是地下熔岩,它的变化是你的心魔……”天皓白沉吟一下,“魔由心生,沉迷其中,就会坠落坑底、万劫不复。”

    “可是……”方飞不胜纳闷,“这不是幻象吗?”

    “实非实、虚非虚,虚实一纸之隔,幻象也能杀人,”天皓白看了看天,“奇怪,他还在等什么?”

    “我在这儿!”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天皓白身子一僵,缓慢转过头去,但见十米开外站立一个小小的男孩,模样俊美可爱,身穿银亮套装,质地柔软,光泽迷人,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眶微微泛红,里面蓄满泪水。

    “救救我……”男孩哀伤地注视老道师,“救救我。”

    小男孩突如其来,方飞倍感诧异,转眼看去,天皓白木呆呆站在原地,喉头微微耸动,咽下一口唾沫。

    “救救我……”泪珠顺着光嫩的小脸淌下,小男孩眼里的悲伤更加浓重,他向前跨出一步,饱满的红唇微微颤抖,仿佛充满某种渴盼。

    “站住,”天皓白闭上双眼,艰难地吐出话来,“别过来!”

    “你忘了我吗?”小男孩悲伤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天皓白睁开双眼,激荡的眼波平静下来,“可你不是你了!”

    小男孩盯着老人,抽了抽鼻子,泪水消失了,悲哀一扫而光,稚嫩的小脸皱了起来,变得狰狞凶狠。他的目光越过两人,冷冷地投向远处。

    “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介于尖锐和沙哑之间,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方飞应声回头,远处悬崖边站立一个少年男子,容貌清秀明朗,烟灰色的羽衣简洁飘逸,头发青黑泛蓝,阳光映照下,仿佛刚刚破晓的天宇。

    天皓白摇头叹气:“你还想说什么?”少年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问:“迷魂符有多少种写法?”

    “一种!”

    “我的写法?”少年又问。天皓白点头说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写法。”

    “个性?”

    “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

    “不,”少年摇头,“只有一个人独一无二。”

    “你?”

    “我,”少年咧嘴一笑,“独一无二,唯我独尊!”

    “你错了,”天皓白的口吻就像训导不听话的学生,“浮生短暂,每一个人都有其价值!”

    “他的价值就是成为我的一部分,”少年笑意消失,目光变得冷酷骇人,“万象归一,即能永生!”

    “永生?”天皓白略带嘲讽,“永生真那么好?”

    “真那么好!”少年郑重点头,“我向你保证。”

    “唯一的存在意味着孤独,孤独是一种罪。如果加上永生,那么孤独的刑期就是永远!”

    “我喜欢孤独!”

    “你还不懂孤独的滋味!”天皓白语气沉痛。

    “不!”少年看向镇魔坑,“我已经懂了!”天皓白也看向坑底,眼神微微恍惚:“看来,你真的活着。”

    “你错了,天皓白,”沙哑阴冷的声音从坑底传来,方飞抖索索看去,坑底的青红二色勾画出一张狞恶无比的巨脸,嘴巴一开一合,声音震天动地,“活未必死,死未必活,生与死的界限,比你想象的要模糊得多。”

    巨脸说话的时候,小男孩和少年男子也同时出声,异口同声,一字不差。

    方飞完全明白了。男孩、少年和巨脸三位一体,代表天宗我的童年、少年和现在。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天皓白说道。

    三个“天宗我”齐声大笑:“你骗不了我,这些幻象就是镜子,照出我在你心里的样子。你忘不了我的童年,那时我天真可爱;你也忘不了我的少年,那时我求知若渴;至于我的成年,你宁可把我忘掉,但这才是真正的我,你只是不肯面对现实。”

    “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天皓白不动声色地说。

    “回忆过去,你一定相当痛心。”

    “有那么一点儿!”

    “你应该为我骄傲,我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天宗我洋洋自得,“你让我审视自我,于是我明白了‘自我’才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让我包容他人,呵,我确实‘包容’了他们,完完全全地包容;你说浮生短暂、死亡长存,所以我把死亡当做最大的敌人,挑战它、征服它,不惜一切代价!”

    “不,”天皓白轻轻摇头,“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不过自以为是!”

    “看来你不赞同我的观点!”

    “决不!”

    “好吧!”天宗我鬼魅一笑,“你们就留在这儿,毕竟我是一个‘包容’的人。”

    方飞心里掠过一阵战栗,如果困在这个幻境,现实中的自己就会陷入永寂,成为行尸走肉,直至腐烂消亡——天皓白说的没错,幻象真的能够杀人。

    “任何幻境都有出路,”天皓白镇定自若,“任何幻觉都会结束。”

    “出路?”天宗我挑衅地冷笑,“那你找找看。”

    “方飞!”天皓白出乎意料地回过头,“出路在哪儿?”

    方飞一愣:“我、我不知道!”天宗我呵呵直笑,天皓白并不理睬,接着说道:“不要马上否定自己,相信你的灵感和直觉!”

    “灵感?直觉!”方飞来到紫微超过一年,可是仍然保持红尘的思考方式,逻辑胜于灵感,总爱探究来龙去脉,所以在道术的修炼上屡屡碰壁。听了天皓白的话,他茫然四顾,除了荒凉无垠的原野,就是深不可测的天坑……天坑?方飞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把他自己也吓得不轻。

    “你高看他了,”天宗我冷冷说道,“他只是一个学生,他不可能……”

    “闭嘴,”方飞冲口而出,“我知道了!”

    “噢?”三个“天宗我”都睁圆双眼,“说来听听。”

    “你喜欢风险,”方飞说道,“你以冒险为乐。”

    “呵,说得挺对!”

    “所以,”方飞的目光投向镇魔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出路。”

    “有意思。”天宗我放声大笑,“你要想清楚,选择只有一次,代价就是生死。”

    方飞纵身一跃,跳下了天坑。耳边风声呼啸,吹散了恐惧和犹豫,望着坑洞尽头狞恶的巨脸,男孩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坚定——对也好,错也罢,如果错了,他的牺牲可以为天皓白试错,证明此路不通,帮助老道师找出真正的出路……

    巨脸的表情变了,先是惊讶、再是愤怒、进而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吼。大嘴的下方黑暗无穷,刺骨的冷风汹涌而出。

    “你是对的!”天皓白的声音幽幽传来,方飞应声望去,老道师就在身边,同时向下坠落。

    “天道师!”方飞心头冰凉,天皓白也跳了下来,如果他错了,两人都会困在坑底!

    “别害怕,”天皓白微微一笑,“我们是对的!”

    狂吼戛然而止,巨脸的抿起嘴巴,露出古怪的笑意。

    “苍龙方飞,”三个天宗我的声音在天坑里回荡,“后会有期!”

    巨脸模糊消失,红光青气疯狂转动,形成一个深邃的漩涡,传来磅礴无比的吸力。

    方飞一头钻进了漩涡,跟着天旋地转,砰地坐回了椅子,神志迅速恢复,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狂暴的气流在他身边盘旋、撕扯,耳边传来惊心动魄的爆鸣,“迷魂符”的符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惨绿的光波。乱流、爆炸、炫光,方飞身处风暴的中心,感觉整个“皓庐”都要被摧毁了。

    一支笔穿过乱流,轻轻挥舞一下,天皓白清晰的咒语压倒了爆响:“无始无终!”

    爆炸没了声音,光亮不再流动!方飞仿佛进入了真空,一无所有,寂静可怕,他的手足僵硬,身子无法活动,眼看着符笔继续挥舞,粉碎的字画、古董、家具、器皿一一拼合,重新返回原位。

    眨眼之间,客厅恢复如初,只剩下餐桌上方那一团绿光,仿佛冻结在琥珀里的萤火虫,僵硬而又灵动,拥有自相矛盾的美感。

    天皓白坐在对面,笔尖对准绿光,眼神有些复杂。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笔尖向下一沉,绿光熄灭了,变成灰烬的符纸扑簌簌地掉在桌上。

    “他想炸死我们,”天皓白解释,“可是符咒的威力不够。”

    “真难缠,”方飞望着灰烬喃喃说道,“他真的还活着?”

    “是啊!”天皓白悠然出神。

    “您打算怎么做?”方飞问道。

    “报告斗廷!”天皓白回答。方飞想了想:“不能进攻镇魔坑吗?”

    “‘九星镇魔符’吸入一切,摧毁所有,好比宇宙的黑洞,那是生命的禁区。可是反过来,如果天宗我活着,那么镇魔坑便成了他的防御工事,任何进攻他的力量,首先必须化解‘九星镇魔符’!”

    “我懂了,”方飞喜不自胜,“我们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可是……”天皓白的目光落向灰烬:“这一道‘迷魂符’是在镇魔坑以外写成的。”方飞冰水灌顶,忙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何在镇魔坑里存活,一直让我相当困扰,”天皓白点燃琅嬛草吸了一口,“不过刚才幻象里,天宗我自己透漏了口风!”

    “什么口风?”

    “九阳君!”天皓白高叫。

    “什么事?”金乌鸦飞了进来。

    “二楼书房,丁字部,编号六一三五!”

    九阳君飞上二楼,很快回来,胸前的爪子攥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书的纸张是用风干的树叶剪裁的,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缥缈不定的云烟。

    天皓白摊开书本,内页上也没有文字,只有一团团云气不断地翻涌。

    “这是什么书?”方飞忍不住问,“怎么一个字也没有?”

    “这是魑魅幻书,当年我从魔徒的巢窟里得到的,”天皓白头也不抬,“远古魑魅发明的文字,用三百二十四种云雾的形态作为词根,根据云气的变化来进行叙事,这种文字怪异冷僻,魔道用它来书写和传信。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学会……喏,就是这个,亡灵禁城!”

    “亡灵禁城?”方飞皱起眉头,“听起来有点儿瘆人。”

    “古代大魔师创造的邪法,拘禁亡灵,也即死者的元神,构筑绝对的防御。这种防御近乎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不断地消耗亡灵。随着亡灵减少,防御也会崩溃,亡灵消耗的速度,跟遭受攻击的强度有关。”

    “天宗我使用了这个邪法?”方飞想了想,“可亡灵从哪儿来?”

    “困在‘九星镇魔符’里的不止他一个,”天皓白的眉头微微拧起,似乎不愿回忆往事,“当时落入镇魔坑的魔徒有一万多人!”

    “他们都死了?”方飞直觉手脚冰冷。

    “还记得幻象里天宗我的话吗?”天皓白眉宇低沉,“他说,他已经懂了孤独的滋味。也就是说,镇魔坑只有他还活着,其他的魔徒都化身亡灵,构筑了他的‘禁城’!”

    方飞怔了怔,小声问道:“一万个亡灵能消耗多久?”天皓白合上书本:“撑不过十二年。”

    “十二年?”方飞心头一动,“那不是快了!”天皓白点头说道:“大限将至,困兽之斗更加疯狂。”

    “好顽强!”方飞心情复杂,除了惊讶厌恶,隐隐然又有点儿佩服,能在镇魔坑撑过十二年,本身就是莫大的奇迹,“可他还没脱困是吧?”方飞疑惑未解。

    “‘九星镇魔符’隔绝一切物质,无论肉体还是元气,全都无法通过,不过……”天皓白注目门外,“因为重力符的局限,它阻挡不了纯粹的元神。”

    “元神?”方飞愣了一下,“天宗我的元神离开了镇魔坑?”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元神能够离开身体吗?”

    “这个嘛,”天皓白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深有体会。”

    “元婴!”方飞心头一震,“天宗我变成了元婴?”

    “裸虫才能成为元婴,道者的元神离开肉体,肉体会朽坏,元神也会消亡。”

    “为什么?”方飞好奇问道。

    “不知道,”天皓白轻轻摇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是裸虫比我们强的地方。”

    “不能成为元婴,怎么离开镇魔坑?”方飞深感头疼。

    “神游!”天皓白吐出一口烟气。

    “神游?那是什么?”

    “传说中的道术。学会‘神游’的道者,元神与肉体可以自由分离、相互遥控,元神放乎天地、遨游六合,驾驭万物、附身他人……”

    “啊!”方飞愣了一会儿,“那谁能胜得了他?”

    “这样的人近乎于神,”天皓白苦笑一下,“传说中支离邪做到过,可他没有留下方法。后来许多人也尝试过,结果非死即疯。所以斗廷把‘神游’列为禁术,可你知道,人是好奇的生物,总会心存侥幸。”

    方飞心子狂跳:“天宗我真能办到吗?”

    “我也说不清,”天皓白耷拉眼皮,“入魔以前,他是天道者的首选,入魔以后,他是最强大的魔师,放眼古今,从未有人做到这一点。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难得的契机。”

    “契机?”

    “为了对抗天宗我,斗廷曾经试图找到‘神游’的方法。一开始,他们用道者试验,可是屡屡失败,一个偶然的机会,研究者发现裸虫的元神可以永久离开身体,于是把裸虫当做对象,进行了一系列残酷的试验,最终创造出元婴!”

    “结果元婴发生了叛乱?”方飞对这件事相当清楚。

    “事实证明,失去肉体的元神会衰弱,元婴肉体死亡,元神也会失去力量,必须附身他人才能苟活。叛乱之后,幸存的元婴星散四方,无相魔就是其中之一。它对道者恨之入骨,我猜它穿过了镇魔坑,见到了天宗我。”

    方飞心头一沉:“它启发了天宗我?”

    “很有可能,”天皓白黯然说道,“天宗我因此领悟‘神游’,我一点儿也不会意外。”

    方飞沉默一下,轻声问道:“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天皓白抬起目光:“也许你能改正我的错误。”

    “您的错误?”方飞茫然问道,“什么错误?”

    “天宗我,”天皓白低声说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我不太明白……”

    “时候不早,”天皓白起身说道,“你该回去了。”

    燕眉警惕地观望四周。人群熙来攘往,大多青春年少,这儿是玉京的东北方,地处玄冥区和勾芒区之间,宏伟的双龙塔巍然耸立,下面围绕许多时兴的店铺。

    酒馆里买得到最新鲜的虫露酒,店员当着顾客刺破甘露虫,挤出乳白芬芳的汁液;家具店摆满最昂贵的家具,制作的材料从神龙的化石到巴蛇的牙齿;妖怪宠物店人满为患,不时有小孩子拎着书貂笼子走出来,烟花烂漫蝶在特制的水晶罩里飞舞,双头夜莺唱着婉转的哀歌,影马在草丛里忽隐忽现,虹蛇隔着水晶墙不断变幻颜色……

    街边还有不少小贩,一个红鼻子小丑格外惹眼,手里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心意气球”,这种气球能随着人的心意变成动物形状,同时具有该种动物的特性,变鸟能飞,变鱼能游,变成的小鹿能欢快地奔跑……一大群孩子围在他身边,争先恐后地购买。

    “我说,”杜风烈从燕眉身边闪了出来,“你非得穿成这个样子?”

    “有什么不对?”燕眉看了看自己——雪青色的衬衫下套着浅白色的长裤,伯牛皮的短靴粉红发亮,天蚕丝的腰带镶嵌九星宝石,一顶雪白的土蝼绒帽子压住粉红色的窥天眼镜——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可以看穿整条街的建筑,发现里面的可疑人物。

    “太招摇了!”杜风烈闷声说道。

    “普通的游客都这么穿。”

    “普通个鬼,”杜风烈哼了一声,“不管走到哪儿,你都是最扎眼的那个。”

    “这算是夸奖吗?”燕眉笑着看了看对方,“你扮男人还挺帅。”

    杜风烈女扮男装,银灰色的套装简洁干练,红发染成低调的灰色,嘴角两撇挺翘的胡须,随她说话上下飞动。

    “我们看上去像一对情侣。”杜风烈自嘲地说。

    “不!”燕眉反对,“父女。”

    “我有那么老吗?”

    “比我老!”燕眉看向百米之外的鲲鹏酒店,酒店如同巨大的鲲鱼,周围绿水环绕,露出光滑幽蓝的背脊。

    “还有五分钟,酒店会出现变化,”杜风烈看了看仙罗盘,“换了我是罪犯,那个时候动手最好。”

    “这个单易还挺镇定。”燕眉看向小男孩。单易坐在街边,抱着通灵镜头也不抬。

    “他不叫单易!”杜风烈冷冷说道,燕眉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从后面叫过他的名字,”杜风烈皱了皱鼻子,“他毫无反应。”

    “他究竟是谁?”燕眉有点儿好奇。

    “他的父母肯定不一般,”杜风烈断言,“这小子太冷静了,绝对见过大场面。”

    “顾永之应该知道,”燕眉转眼一瞧,发现商行老板呆在街角的茶舍,端着茶杯腰板挺直,茶水一口没喝,两眼直勾勾盯着窗外,脸上分明写着“我在抓贼”四个大字。

    “他会把事情搞砸的,”燕眉悲观地说,“巫史为什么要让他来?”

    “他有钱。”杜风烈回答简洁。

    “其他人怎么样?”

    “一切正常。”杜风烈扬起左腕,衣袖里一枚纸环紧箍手腕,上面写满加密过的“传音符”,一头联结埋伏的虎探,一头联结杜风烈的耳朵。女虎探的目光扫过人群,眉间闪过一丝忧虑,“不知为什么,从早上起来,我就心神不宁。”

    “越老越胆小。”燕眉讥讽。

    “跟胆量无关,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杜风烈若有所思,“也许我们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别担心,”燕眉说道,“今天来的人马可以抵挡一支大军。”

    “那也得看是谁的大军。”杜风烈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

    “如果是影魔,一个人就够了。”

    “你认为是魔徒作祟?”

    “我希望不是,”杜风烈表情凝重,“我们的网太小,兜不住那种大鱼。”

    “大鱼要变身了,”燕眉饶有兴趣地望着酒店,街上动荡起来,就像大风吹过水面,连绵不断的涟漪汇合成怒起的波涛,人群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动,近处的徒步行走,远处的凌空飞来,越过人群上方,搅得气流不胜混乱。

    “看紧诱饵!”杜风烈凑近左腕,对着“传音入密环”低声下令。

    参加行动的虎探都是便衣,伪装成行人、游客、商店的店员和路边小贩,接到命令,竞相靠近单易。小男孩也觉出异常,放下通灵镜,直起身来茫然地张望。

    鲲鹏酒店开始崩溃,瓦解成不同的房间,一个个升向天空,房间里的客人躺在床上、坐着马桶,得意洋洋地冲着人群招手。解体的房间在空中重新组合,到了正午时分,酒店鲲鱼化鹏,将如大鸟一样飘在半空。

    鲲鹏酒店的变形是玉京的一大景观,子、午两时各变一次,许多道者不远万里赶来观看。人群越聚越多,燕眉闷热难当,后背前额渗出汗珠,她的手指按着笔袋,两眼迅速扫视四周,一张张人脸表情自然,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要想从这么多人里找出罪犯,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我看着诱饵,你那边怎么样?”杜风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燕眉转眼望去,女科长挤过人群,正在接近单易。男孩兀自蒙在鼓里,呆头鹅似的伸长脖子,望着天上目不转睛。

    “没有可疑人物。”燕眉有点儿失望。

    “情况不妙,”杜风烈站在单易身后数米,“我有不祥的感觉。”

    “虎探靠感觉破案吗?”顾永之的讥讽插了进来。

    “外行闭嘴,”杜风烈沉声说道,“狗永远不懂猫的想法。”

    人群里响起几声惊呼,燕眉转眼望去,发现分散各处的“心意气球”挣脱了主人掌握,迅速飘过人群,四面八方到处移动。

    “当心那些气球。”燕眉冲着手环轻呼。

    耳边没有回应,只有空洞的噪响,燕眉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切断了“传音符”。

    虎探间的“传音符”经过加密,几乎牢不可破,要想切断这样的符咒,需要非比寻常的力量。

    “出事了!”燕眉脑子滚烫,快要燃烧起来,她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其他虎探的位置,可是涌动的人潮把她推来搡去,目之所见只有黑压压的人头。时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飞起来,可是“丹离”的剑光会暴露她的身份。女孩有点儿后悔,她本该带一把备用飞剑,可她太过自负,不屑用这种方法来掩饰身份。

    一只粉红色气球向她飘了过来,形状是一只枭兔,可爱的兔子背上长着猫头鹰的翅膀。气球的颜色让燕眉醍醐灌顶,想起了鼻梁上的粉红色眼镜,窥天眼镜不能透视活物,除此之外,坚壁厚墙都能一眼看穿。

    燕眉没有隔墙视物的雅兴,她调校镜片,对准飞来的气球,穿透纤薄的球壁,里面充满暗白色的气体,汹涌起伏,躁动凶暴。

    “魑魅!”燕眉大惊失色,啪,气球忽然爆裂,魑魅钻了出来,仍是枭兔形状,神气狞恶无比,裂开三瓣嘴巴,露出尖锐獠牙,众人愣怔之间,一阵风扑向燕眉。

    “南明烈火。”燕眉笔尖一扬,烈火冲天,魑魅灵动了得,倏忽流散,绕开“极烈符”,正想重新凝结,忽见女孩手持珊瑚烟杆,点燃淡绿香草,猛吸一口,鼓起雪白两腮,吐出一股青茫茫、直挺挺的烟气,形如一支羽箭,劲急破空,嗤的洞穿“枭兔”的胸膛。

    魑魅发出凄厉惨叫,翻滚间失去形体,变成了一团白气,想要乘风逃逸,可是烟灵变硬为软,化为一条长绳,把它缠住捆住。燕眉笔尖一勾,扯回落空“极烈符”,火球翻滚直下,砰地裹住魑魅,无休无止,极尽燃烧。魑魅形影变幻,惨叫连绵不断,人群惊慌失措,稀粥似的沸腾起来。

    其他的地方也在惨叫,并非来自魑魅,而是来自人类。燕眉顾不得伪装,红光一闪,驭剑升到半空,她扫眼望去,惊怒交集。“心意气球”统统炸裂,里面的魑魅汹涌扑出,纷纷扑向潜伏的虎探。

    虎探的心思都在人群身上,万没料到附近的气球暗藏杀机,各各措手不及,魑魅进入身体,惨叫声中,白雾钻进眼耳口鼻,鲜血跟随妖气冲破肌肤,就像破裂的水管,血水喷溅数米。四周的民众浑身浴血,发出恐惧至极的尖叫。

    燕眉一振飞剑,扑上去救人,忽听一串异响,来自头顶上方,嚓嚓嚓的声音就像有人磨牙。

    女孩举头一瞧,一辆明黄色的蚣明车攀附在双龙塔左边的黑塔上面,顺着塔身奔腾直下,速度越来越快,腹部摩擦外墙,激起耀眼的火花。

    蚣明车爬遍玉京内外,没有固定的行动路线,既可攀爬高楼大厦,也能潜过水渠湖底。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绕过交通上的阻碍,以最短的路线到达目的。

    飞行消耗元气,本是一件苦差,即便在玉京,也不是每一个道者都喜欢飞行。飞车星闪电驰,坏在价格昂贵,蚣明车速度较慢,胜在免费省力,自然成了普通民众最喜欢的交通工具。

    眼下的蚣明车失去了控制,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透过窥天眼镜,燕眉发现车里的乘客乱成一团,他们哭着喊着,发出各种符咒,试图击破车身,可是无济于事,车身牢不可破,把众人闷在里面。

    “出了什么事?”燕眉很快发现了恐慌的源头——乘客中一男一女安坐不动,面皮焦黑如炭,裂缝之间火光喷薄。

    “火精傀儡!”女孩脑子一空,浑身僵硬冰冷。这不是简单的坠车事故,这辆车是一颗从天而降的巨型**!

    蚣明车踉跄一下,离开黑塔,摆脱元胎的束缚,落入重力的怀抱。它带着凄厉的呼啸,以无法形容的势头冲向地面的人群。

    燕眉迎了上去,笔尖疯狂旋转,数不清的符字跳了出来。紧要关头,她写出了“移山填海符”——“搬运符”的最强变咒,如果完成顺利,托得起数百吨的重物。

    符咒成功了,红光冲向车头,蚣明车停顿了一下,忽又向下急坠,骇人的重力击穿的燕眉的符咒。女孩两眼发黑,血气直冲喉头,她顾不得难受,集中精神扫视车身,发现左面的车厢闪烁绿光,星星点点,那是许多细小的符字。

    “盘古天引符!”燕眉冲口而出。

    “重力符”是最深奥的符咒之一,包含宇宙的奥妙、万物的秘辛。“九星镇魔符”就是“重力符”的终极变咒,伏太因用它制服了天宗我,“九星镇魔符”出现以前,“盘古天引符”是“重力符”最厉害的变咒,它让蚣明车变得沉重无比,抵消了“移山填海符”的威力。

    燕眉进退两难,灾难不可避免,想要减轻损失,唯一的办法就是毁灭蚣明车,可是目之所及,乘客的面孔紧贴车厢,不乏老弱妇幼,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布满了惊悸绝望。

    女孩心头一乱,出笔稍微迟疑,蚣明车从她身前掠过,凄厉的狂风刮面生痛。燕眉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世界陷入了古怪的寂静,元神俨然离开了身体。

    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爆炸声让她重返现实。双龙塔来回摇动,灼热的气流化为龙卷飓风,掀起砂砾碎石、人体残骸,高温把方圆百米变成了一个熔炉。

    燕眉也被卷入了风暴,身子颠三倒四,砾石如刀,热风如烧,伴随无数凄厉的惨叫。

    求生的本能激活了她的心志,燕眉开始了神读。时间仿佛变慢,元气注入笔端,她一口气写了数十道防御符咒,挡住碎石和高温,可是飞剑没能摆脱冲击,风暴拽住女孩,硬生生将她拍向地面。

    叮,燕眉摔在地上,丹离剑高高弹起,横在女孩身前,随她笔尖疯狂旋转,每秒八千转的高速把靠近的杂物化为微尘,旋转带起逆风,不屈不挠地抵挡爆炸的冲击。

    “丹火剑轮”拥有超强防御,持续足有五秒,爆炸终于结束。燕眉挣扎起身,肺腑灌满了烟火,耳朵暂时失聪,世界一团死寂。

    残破的尸体遍地洒落,如同一个个揉碎的布偶,少数幸存者断手断腿,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街上多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腾起滚滚浓烟,到处都是蚣明车的碎片。

    双耳传来刺痛,数不清的声音洪流一样涌了进来……燕眉恢复了听觉,可她真希望一直聋下去,各种哭号、惨叫、**交织起来,让她的神经饱受折磨。

    “糟糕,诱饵……”女孩匆忙掉头,没有发现杜风烈和单易的影子,她忍不住高声大叫,“杜风烈、杜风烈……”

    “放心,”一个声音幽幽响起,“杜风烈没那么弱。”

    燕眉猛地回头,发现红鼻子小丑站在二十米外,手里剩下几个“气球”,尸山血海之间,通身干净得不合常理,暗红色的瞳子就像燃烧的余烬。

    “是你!”女孩后悔得想吐,她太大意了,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大敌。

    小丑默默点头,燕眉又问:“你干的?”

    “一小部分。”小丑看了看四周。

    “你真该死!”燕眉驭剑腾空,直冲上去。

    啪啪啪一串急响,“气球”竞相爆炸,魑魅尖啸冲出,有的保持动物的形状,更多一团混沌,如同一片云、一缕烟,乘着气流飞驰,快得不可思议。

    燕眉不躲不闪,咬住烟杆深吸一口,用尽气力向外喷吐,青色的烟柱迎风暴涨,化为一个横直十米的庞大烟球,烟柱连绵不断,烟球疯狂膨胀,横在女孩身前,化为一堵无形的屏障。

    魑魅忌惮烟灵,纷纷左右散开,试图绕过烟球攻击女孩。青烟涌动起来,噗的一声,冲出来一大群冷青色的燕子,数以千百,灵动矫捷,拍着翅膀冲向四方,围住魑魅连抓带啄,双方翻翻滚滚,杀得难解难分。

    如同蜕皮的毒蛇,小丑褪去伪装,逍遥升上半空,宽大的黑袍迎风鼓荡,翅膀一样向后舒展。燕郢停在那儿,冷冷望着妹妹,一如黑石雕刻的神像。

    羽士入魔以后,为了弃绝过往,放弃飞剑、飞轮,穿上大魔师亲手抟炼的羽衣。燕郢亮出魔羽衣,惹来更大的恐慌,“影魔”的名号到处响起,数十道符咒向他飞来。影魔晃动身形,符咒与他擦身而过,符笔的反击飞向四面八方,攻击他的道者无一幸免。

    燕眉闪身赶到,丹离的红光把她包裹起来,心中的温情抹杀一空,她的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怒火。

    “玄叱飞光!”女孩的笔尖亮起“霹雳符”的光球,迸裂成数十道粗如蛟龙的闪电,遵从主人意志,或曲或直地劈向魔徒。

    影魔没有抵挡,折身冲向天空。可笑的是地上满目疮痍,空中的鲲鹏酒店反而躲过了一劫,因为事先设下的符咒,若无其事地仍在变形。房间的客人被爆炸吓得半死,居高临下地望着劫后的惨状。

    燕郢冲进了酒店,狂暴的符咒紧随其后,炙弹符、极烈符、寒彻符……燕眉的笔速登峰造极。影魔不得已回头抵挡,身子依然向后飞逝,笔尖的符咒却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地化解对手的追击,眼里的冷漠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专注。

    “你进步了呢,燕眉!”影魔叹息。

    “杀了你才叫进步!”女孩咬着牙说。

    “那就加把劲儿,”燕郢笑了笑,“你差点儿就杀死我了。”

    两人越来越近,相隔不过数米,笔速越来越快,毛笔间不见风火雷电,只有炫目的闪光连成一线,那是符字的碰撞,没有完成的符咒在撞击中湮灭,天地间的奥妙在兄妹俩的笔尖无穷无尽地绽放。

    纠缠、翻滚,聚散、冲撞,快得看不清影子,高速的飞行加上强力的符咒,把两人间的物质一扫而光,就连空气也无法生存,真空把附近的物体拉扯过来,任意撕烂揉碎,再用可怕的离心力向外抛射。

    鲲鹏酒店首当其冲。可笑的变形还在继续——拆解、挪移、折叠、重组——门窗家具翻滚飘移,不断从两人身边飞过;墙壁曲折扭动,仿佛龙蛇的肠胃。两人俨然闯进了移动的迷宫,不知东西,无问南北,钻过千疮百孔的大厅,扫荡七零八落的客房。他们在桌椅床铺间搏斗,在马桶浴缸间厮杀,杯盘碗盏破碎成无法看见的微尘,咻咻咻四面激射,击穿墙壁,击中四面逃蹿的客人,把他们变成无知无觉的尸体。

    破坏与死亡此起彼伏,一大半是超高的笔速造成的误伤。“神读”状态下,攻防的速度快到燕眉自己也无法控制——她陷入了一场恶性的豪赌,只有不断加大赌注,除了死亡,无法退出。

    攥住单易的胳膊,杜风烈强忍揍人的冲动。

    男孩小脸煞白,浑身哆哆嗦嗦,魑魅加上爆炸吓掉了他半条命,两手空空如也,通灵镜丢得不知去向。

    顾永之靠在墙边,耳鼻流血,面如死灰,平日的傲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恐慌。

    幸存的虎探不到五个,除了杜风烈人人带伤,爆炸中死掉的是少数,大多数虎探死于魑魅一对一的偷袭。危急关头,女虎探反应过人,及时召出烟灵,击退魑魅,带着诱饵和同事逃过爆炸的冲击,混乱中还把顾永之从废墟里捞了出来。

    身为道者战争的幸存者,这样的场面吓不倒杜风烈。她只是没有想到,一场诱捕引来了魔徒大举进攻,袭击的规模等同一场战争。

    “他们打什么主意?”杜风烈有些困惑,她对魔徒的活动一直保持警惕,可是人微言轻,无法影响斗廷的决策。民众贪图和平,不愿直面危机,舆论总在宣扬天宗我死在了镇魔坑,魔徒群龙无首,早已不足为患。紫微从上到下都不愿直面魔道的崛起,大家都是鸵鸟,宁可把头埋在沙里。

    “我要回家……”单易泪流满面,在一边呜呜咽咽。

    “闭嘴!”杜风烈心烦意乱,从魑魅的偷袭来看,影魔想要歼灭虎探,从而夺取诱饵。

    她忍不住瞅了一眼单易,小家伙还在哭哭啼啼。她真是高看了他,不管怎样他都只是一个孩子,魔道为了他大动干戈,足见单易对他们相当重要。以她对魔徒的了解,魑魅和爆炸只是前奏,一定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女虎探举目观望,空中混乱不堪,既有死里逃生的民众,也有闻风赶来的巡天士,两股人流迎头撞上,哭叫和怒叱交织响起。

    “马上返回斗廷,”杜风烈告诉幸存的虎探,“我带着单易,你们负责守卫,阻挡一切袭击,就算我们死光,也不能让他落入魔徒手里。”

    “燕眉是对的……”顾永之喃喃说道,“魔徒在搜集四神元气。”

    “你怎么办?”女虎探盯着商行老板,“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们……”

    一阵闷雷打断了她的话,杜风烈脸色微变,掉头望去,天上的人群捂着耳朵,雨点一般向下掉落,乌茫茫的云气向下流注,发出噗啦啦的沉闷响声。

    “鬼眼蝠!”杜风烈一眼认出那不是乌云,而是无数通体漆黑的蝙蝠,成千上万,两眼滴血,张开青紫色的口腔,露出黑黄色的利齿,强烈的声波冲口而出,重重叠加,汇成一股大能,道者卷入其间,眼耳流血,恶心发狂,呕吐着从天上掉落下来。

    “进塔!”杜风烈知道“鬼号”的厉害,鬼眼蝠的叫声拥有可怕的力量。

    虎探听到号令,纷纷退向左边的塔楼。双龙塔不是普通的塔楼,经历过道者战争的洗礼,曾经作为道者的要塞,战后改造成商场,防御的能力也并未削弱。方才的爆炸中塔身毫发未损,塔里的道者也躲过一劫,唯有门窗的玻璃尽数震毁,星星闪闪地洒落一地。

    刚退入塔楼,“鬼号”就冲了进来,掀起的声浪扫过地面,玻璃碎片高速振动,子弹一样到处飞射,一个男虎探躲闪不及,碎片掠过脖子,血花喷涌,溅了单易一身,吓得他瘫在地上,哇的哭了起来。

    “起来!”杜风烈怒视单易,手里笔尖抖动,冷白色的符光注入虎探的脖子,血水冻结成冰,霎时封住伤口。

    单易抖索索站了起来,杜风烈严厉地说:“记住,不管我们是死是活,你必须抓住一切机会逃走!”

    “可是……”单易还没说完,杜风烈瞪他一眼,“听见没有?”

    “听、听见……”单易话没说完,漆黑的浊流灌入门窗。鬼眼蝠冲进了双龙塔,浓烈的妖气触发了防御,塔壁闪闪发光,涌现出无数耀眼的文字,青红皂白,各色各样,塔里风云突变,门窗电流交织,结成光闪闪的大网,大大小小的火球如同成群的红鸟,冲着蝙蝠群迎头痛击。

    鬼眼蝠尖声悲鸣,裹着烈火向下坠落,更多的撞入电网,浑身缠绕电蛇,变成团团白灰。

    拍翅声异常急促,仿佛听到号令,鬼眼蝠聚集成团,齐声发出“鬼号”,声波聚在一起冲刷墙壁,仿佛无形的铲子来回刮动,符字浮动松散,变成细碎微尘,所在的墙面大块脱落……符文被毁,符咒失效,防御漏洞百出,鬼眼蝠一股脑儿冲了进来。

    不少道者在塔里避难,见这情景无不骇异,纷纷掏出毛笔,符光五颜六色地冲向半空。鬼眼蝠呼啦散开,迅速躲开符咒,“鬼号”不绝于耳,道者纷纷摔倒,捂着耳朵痛苦挣扎,脑子如同沸水,突突突冲击颅骨、

    鬼眼蝠俯冲直下,利爪插入头骨,浓白的脑髓喷涌而出,蝠妖围住受害者,拼命吸食他们的脑髓。

    虎探笔尖向外,把单易围在中央,“真空符”结成一道屏障,飞快地抽走附近的空气。声波由空气传播,失去了介质,“鬼号”的威力无从发挥。

    杜风烈守在单易身边,冷白色的符光在她的笔尖疯狂闪烁,远处的蝠妖结满白霜,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碎裂成亮晶晶的冰块,血肉脏腑清晰可见。

    “这是‘周天寒彻符’吗?”单易忍不住说,“我爸说这一道符很难写。”

    “你爸是谁?”杜风烈随口问道。

    “他是……”单易犹豫未决,忽听沙沙沙声响,繁密响亮,来自地底。

    “该死!”杜风烈低头看去,脚下出现一道细长的裂缝,沙沙声越来越急,咔嚓,地缝裂开数寸,墨绿色的浊流一涌而出。

    “鼠蜥!”单易尖叫起来。

    数不清的鼠蜥蹿出地缝,到处乱蹿,焦躁惶急的样子,似有天敌在追赶它们。

    “当心一点儿,”杜风烈吞咽唾沫,“这些家伙有毒。”

    经她点醒,众人发现这些鼠蜥不同寻常,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牙齿更加锐利,充血的眼睛透着癫狂。它们不惧符咒,不顾死活,跳到人们身上,钻进裤脚领口,狠撕猛咬,不死不休。

    塔里的道者陷入了鼠蜥的沼泽,狂奔乱蹿也无路可走,鼠蜥咬中的人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昏迷抽搐,鼠蜥一拥而上,吱吱嘎嘎,顷刻留下一堆白骨。单易吓得魂不附体,抱着脑袋一味尖叫。

    上有鬼蝠,下有毒鼠,塔楼变成了人间地狱。杜风烈无法坐视,丢下单易,跺脚飞起,她的飞剑名为“缥霜”,剑气森冷可畏,曳出一道青茫茫的霜痕。她毛笔一扬,霜白的符光宛如无影长锋扫过虚空,所过鬼眼蝠冰冻僵冷,笔直下坠,剩下的魂飞胆裂,呼啦啦到处逃蹿。

    赶走蝠妖,杜风烈毛笔横挥,符光像是一把大大的扫帚,绕着虎探的阵势画了一个整圆,紧跟着剑气如轮,绕着众人飞快转圈,笔尖的寒气连绵扫过地面,留下一道蓝莹莹、亮闪闪的冰霜圆环。

    这是一个结界!鼠蜥汹涌而上,踏上“冰环”,立刻僵硬不动,寒冰层层包裹,变成冰晶雪块。后面的鼠蜥受到邪法驱使,如疯如狂,只进不退,前者冻结成冰,后者重蹈覆辙,踩上同类尸体,卷入寒冰结界,上下相叠,前后相连,牢牢冻结在一起,不过两分多钟,就在虎探面前筑起了一堵环形冰墙。鼠蜥悍不畏死,仍是不断拥来,冰墙活了似的增高变厚,很快高过众人的胸口

    躲在冰墙后面,虎探稳住阵脚,扬笔攻击空中的蝠群,妖蝠接连中招,裹着电光烈焰掉落下来。

    单易也抽出笔,瞄准一只鬼眼蝠,手指抖个不停。他心中咒骂自己,身子却不听使唤,以前多次听到父母提起战争的可怕,他心里十分不屑,真正身临其境,才知道所言不虚。危机接二连三,小男孩就像激流里的水草,忽东忽西,无法自主。他恐惧恼怒又觉不甘,盯着那只鬼眼蝠,一咬牙,抖手发出一道“流弹符”,十多枚元气弹飞向天空。蝠妖尖叫一声,左右腾挪,身段灵巧得不可思议,不但避开符弹,反而俯冲下来,青紫色的嘴巴炮口似的对准单易。

    单易吓得错步后退,撞上冰墙,扭头一瞥,冻入墙里的鼠蜥保持奔窜姿态,龇牙瞪眼,跃跃欲活,吓得他匆忙挪开身子,两股战战,缩成一团。

    嗤,数十道电光纵横交错,牢牢缠住蝠妖,刺眼的电光淹没了它的影子,蝠妖尖叫挣扎,流星似的向下急坠,啪地落在单易脚前,焦枯的身子摔成一堆粉末。

    “没本事就别逞强。”顾永之的声音冷冷传来,单易回过头,发现老头儿责备地瞪着他,笔尖的“霹雳符”威力不减,仍如一张巨网笼罩上方,鬼眼蝠在电网上空飞舞,凄厉的叫声让人心跳血涌,脑子嗡嗡嗡随之振荡。

    “是!”单易一手捂头,哼哼说道,“我、我能干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用干,”顾永之冷淡说道,“乖乖呆着,援兵很快就……”话没说完,他身子一沉,脚下的地面豁然裂开,一张巨口凶猛蹿出,闪电般咬住顾永之的双腿。

    老头儿到嘴的话变成一声惨叫,身子消失不见,惨叫还在继续。

    变故突发,单易懵住了,浑身僵硬不动,就像砌入冰墙的鼠蜥。

    惨叫声戛然而止,稍一沉寂,轰隆巨响,数不清的碎石飞到天上,灰白色的独角冲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颗丑怪的头颅,嘴大眼小,深褐色的鳞片像是恶心的皮癣。怪头所过之处,地面就像滚热的黄油一样无声地分开。

    “地龙!”虎探惊呼声中,独角怪物蹿出地面,修长的身躯像是锋利的冰刀,切开了冰墙,撕裂了结界,鼠蜥循着缺口汹涌灌入。

    这一下中央开花,虎探乱成一团,竞相笔指地龙,“霹雳符”的电光裹住妖物的头颅,可是电流一刻不停,绕开地龙,涌向地龙背上一个黑衣男子。他咧嘴诡笑,光溜溜的面孔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嘴巴哧溜一吸,数十道闪电进了肚子,照得身子冰雪通明,骨骼内脏清晰可见——没有双手,有腿无脚,腿骨细长柔韧,如同分了叉的尾巴缠住地龙的脊背

    “鬼八方。”众人失声惊呼,一个头发花白的女虎探抖手发出“炙弹符”,数十个火球冲出笔端。

    “炙弹符”是绝命六符之一,所发火球一碰就炸,数亩方圆寸草不生。

    鬼八方冲天怪叫,舌头暴涨十倍,滑腻腻,绿惨惨,一抖一卷,漫天火球消失,统统卷入舌底,众人一愣神的当儿,舌头刷地伸长,把写符的女虎探拦腰缠住、用力一甩,女虎探枯叶似的向前飘落,当先的男虎探下意识伸手去接,冷不防女虎探双手齐出,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老妇人变成一只蜕,一口咬断了同僚的脖子。

    虎探乱了阵脚,纷纷掉头逃走,鬼八方肚子里嗤嗤闷笑,舌头向前一蹿,势如绿影长矛,刺入一个男虎探的背脊,破胸而出,把他挑在舌尖上高高举起。

    咻,一道白色的霜痕从天落下,鬼八方丢下虎探,缩回舌头,舌尖绿光星闪,吐出一大团烈火,砰的一声,红火撞上白霜,发出惊天爆响。

    狂风劈开火焰,杜风烈驭剑赶回,笔尖抖动,“周天寒彻符”接连飞出,空气中水分凝结,化为锐薄冰箭,咻咻咻刺破虚空,兜头盖脑地撒向魔徒。

    鬼八方舌头写符,速度快过符笔,烈焰烧天,形成一面火盾,冰箭射进火里,嗤嗤嗤变成袅袅白气。

    “杜风烈,” 鬼八方肚子里发出闷叫,“你知道‘冰神女’吗?”

    “不认识。”

    “她是一枚‘逆鳞’,精通水相符法。”

    “跟我什么关系?”杜风烈反问。

    “你们很像,”鬼八方嗤嗤闷笑,“或许你就是她,她就是你,杜风烈就是‘冰神女’。”

    “胡说八道!”杜风烈的声音比符咒还冷,冰箭前仆后继,火盾飞快地萎缩,

    “咕!”鬼八方闷声怪叫,空荡荡的袖管向后反折,如同大鸟展翅,离开地龙蹿上天空,噗啦啦一阵响,鬼眼蝠向他飞来,密密层层,活是一堵墙壁挡在两人之间。

    女虎探稍一迟疑,蝠群左右分开,悬在鬼八方身后,化为两扇巨大乌黑的“翅膀”,上面红光闪烁。鬼眼密布,一开一合地掀起狂风。

    “鬼号之翼!”鬼八方左袖挥出,蝠群结成的左翼同时向前,数百只妖蝠齐声发出“鬼号”,音波层层叠起,浑如怒涛吞噬一切。

    杜风烈笔势狂舞,写出“真空符”护住自身,音波从她身边掠过,强烈的振荡让她耳鸣心跳,回眼望去,似有无形的巨笔扫过墙壁,留下纵横交织的凹痕,勾画出荒唐怪诞的图形。

    女虎探退出百米,挥笔还击,寒气扫过虚空,十多只鬼眼蝠冻结成冰,乱纷纷向下坠落。鬼八方右袖一抡,右边“鬼号之翼”横扫过来,声波密集成团、无所不至,塔里的道者裹入其间,无不肌肤爆裂,变成一团团血雾。

    “畜生!”杜风烈惊怒交集,一面驭剑躲闪,一面挥舞毛笔,淡青色的霜痕从她笔尖飞出,凝结不化,牵连不断,当空拖出一条长长的飘带,若有若无地掠过声波,切入左翼的蝠群,七八只蝠妖冻僵落下,“鬼号之翼”出现断层,杜风烈缩身穿过,笔势一卷,霜痕扫过右翼蝠群,霎时雪花纷飞,跟着冻僵的妖蝠一起飘落。

    左一斩,右一缠,霜痕仿佛无形的软剑,切得“鬼号之翼”七零八落。

    “玄霜剑罡!”鬼八方又惊又怒,“还说你不是‘冰神女’?”

    “关你屁事!”杜风烈的回答让魔徒七窍生烟,鬼八方怪叫一声,吐出绿惨惨的舌头,瞬间暴涨百倍,刷地缠住剑气。杜风烈但觉元气流逝、头脑昏沉,一股酸痛直冲骨髓,登时心头凛然:“不好,狗舌头有鬼。”

    “玄霜剑罡”本是身外化身,蕴含元神之力,看似缥缈无形,实则跟杜风烈联系紧密,化身受到重创,本体也会受伤。鬼八方的舌头也是一种化身,绰号“八方毒舌”,无形无状,无坚不摧,蕴含可怕奇毒,隔空吸人元神,这时缠住“玄霜剑罡”,吸走元气,注入剧毒,杜风烈元神动摇,几乎脱离躯壳,顺着剑气流向敌人。

    女虎探不敢怠慢,振作精神,挥笔抽回剑气,飘飘忽忽地绕开毒舌,透过破绽刺向鬼八方的本体。后者手忙脚乱,匆忙收回毒舌,刷刷刷护住全身。杜风烈汲取教训,剑气一发就收,驾驭飞剑,绕着鬼八方旋转,不断寻找破绽,剑气趁虚而入,无论如何也不跟毒舌纠缠。“八方毒舌”缠不住对手,威力大打折扣,鬼八方团团乱转,肚子里闷吼如雷,寒气沾上身子,头发衣裳染了片片青霜。

    杜风烈占了上风,剑气如虹,正要狠下杀手,忽听下面传来一声尖叫:“救命……”叫声稚嫩,充满恐惧。

    杜风烈低头望去,单易浑身爬满鼠蜥,活是裹了一张蠕动的毛毯,向着地龙钻出的地洞飞快挪去。

    女虎探吸一口气,丢下鬼八方向下俯冲,身后扑翅声响,“鬼号之翼”凌空扫来。杜风烈连连翻滚,好容易避开声波,回头再瞧,心往下沉,单易失去踪影,只剩下黑幽幽的洞口。

    她赶到洞口上方,望着洞里脑子发木,忽听微弱**,转眼望去,声音来自一个女道者,趴在十米之外,浑身爬满鼠蜥。

    杜风烈纵身上前,挥笔横扫,寒气席卷而过,鼠蜥四散奔逃。她松一口气,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鼠蜥覆盖过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血迹,也无伤口……

    嗤,女道者右手一扬,剧痛贯穿杜风烈的胸膛。她痛哼一声,向后飞出,人与剑两两分开,“秋霜剑”蹿向天空,杜风烈则摔向地面,压扁了几只鼠蜥。鼠妖稍一后退,凶猛扑了上来。

    撕咬的痛楚传来,杜风烈想要赶走鼠妖,可是浑身乏力,胸口的“阴蚀符”正在地吞噬她的元神。

    “艳鬼……”鬼八方的声音透着不满,“你少管闲事。”

    “少废话,”偷袭的女子娇声说道,“大魔师说过速战速决。”

    “大魔师?”杜风烈的背脊上有冷流爬过,“天宗我还活着?”她极力扭头,试图看清艳鬼的模样,可是眼前模糊一片,仿佛隔了一层浓雾。

    “我来结果她,”艳鬼一声暴喝,“灰飞烟灭!”

    “惊爆符”红光闪过,爆炸声却没有响起,嗤的一下,火光熄灭,女魔徒晃身后退,手里毛笔狂舞,虚空中嗤嗤声响个不停,那是符咒作废的声音,有人适时赶到,拦住了女魔徒的毒手。

    “燕眉?”杜风烈念头闪过,眼前青光迸闪,一张巨大的符网掠过上空,裹住了数十只鬼眼蝠,蝠妖冲突惨叫,可是无路可逃。

    身上的鼠蜥潮水般退走,冷幽幽的感觉笼罩全身。杜风烈痛苦稍减,忽见一张面孔探了过来,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不是燕眉,而是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

    “你……”杜风烈认出对方,“简怀鲁?”

    “杜风烈,”玄武人叹气,“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了?”杜风烈虚弱地问。

    “找我的小儿子!”

    “你儿子?”

    “那小子离家出走,”简怀鲁闷闷地说,“我们追踪他一直到这儿。”杜风烈心头一动:“他叫什么?”

    “简容。”简怀鲁回答。

    “简单容易?”杜风烈发出**,“真该死。”

    “你见过他?”简怀鲁狐疑地瞅着女虎探,杜风烈吐出一口气:“他被魔徒掳走了……”

    简怀鲁沉默一下,举目看向远处:“鬼八方要逃了。”一晃身,消失了。

    “简怀鲁……”叫声出口,黑暗汹来,杜风烈心头一空,忽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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