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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峰回路转(四)

    自打下了车,沈寒溪便没再看她一眼,也没交待她应当如何,一副随她自生自灭的态度。

    可是大皇子府前来迎接的下人却忍不住多想了些。沈寒溪身后跟着的那名面庞清秀的锦衣郎,年纪最多不过弱冠,文弱秀气,不似沈寒溪寻常的那些护卫。他能与沈寒溪同乘一辆马车,应该很受沈寒溪的爱重。

    宋然全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些探究的目光。她跟上沈寒溪的步伐,忍不住啧啧感叹,到底是皇家的宅邸,即使是不受宠爱的大皇子的居所,也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亭台楼榭无一不足。

    青砖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清秀俊丽的园中湖,有条木栈道通往湖中的水榭。碧水粼粼,绿柳周垂,远远看到水榭中有几个人影,大皇子应在其中。

    来到这里,皇子府的管家对包括宋然在内的随行人员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宋然本就是来凑数的,自然没有意见,可左右两名锦衣郎却不干了,目露寒光。

    看到沈寒溪的眼神示意,二人才敛去敌意,目送他独自上了水榭。

    兴许是沾了主子的光,大皇子府的人待他们也很客气:“请几位大人移步偏厅稍候。”

    宋然正要答应,却听其中一个锦衣郎面瘫着脸道:“不用了。”

    她难免失望,立在原地叹气。沈寒溪与大皇子谈话期间,她多次抬眼张望,可是离得远,连大皇子的模样也没瞧见。虽能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内容。

    沈寒溪与对方一谈就是小半个时辰。

    宋然久不活动,冷不防站这么长时间,难免腰疼。她以手捶腰,不知不觉发现水榭处的交谈声停了。她抬起眼来,看到沈寒溪起身离席。

    “来人,送沈大人!”大皇子仍旧坐着,看不到表情,但从他生硬的语气判断,二人应当是话不投机。

    沈寒溪道了一声“不必”,独自下了水榭。

    宋然慌忙停下手中动作,恭顺地垂下头,在他经过自己身边后,快步跟上他。瞧他神色,不似有怒意,但也并没有太开心就是了。

    他的步子比来时快了许多,宋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不由得在心中叫苦不已。待沈寒溪上了马车,她扶着车壁,同里面的人商量:“大人,我能不能坐外面,透透风。”

    里面的煞神凉凉道:“上来。”

    宋然:“……是。”

    待宋然扶着腰坐至车内,又听他吩咐车外:“本官要的人头,让夏小秋今日之内带给我。还有,凤阳巡抚马喆、詹事府主簿孟元吉……”他抚着手上扳指,念出几个名字,“让王卓将这些人的案卷翻出来,随意挑几个罪名,提他们到廷卫司大狱。”

    车外一名锦衣郎忍不住提醒他:“大人,王副使昨日才被您派去浙江……”

    沈寒溪面不改色:“召回来。”

    对方道:“是。”

    听到他说出的那些名字,宋然心惊不已。他们有些是地方的小吏,有些则是中央的要员,但在沈寒溪眼里,他们就只是几个轻贱的人名罢了。他今日想取他们的人头,便能取到他们的人头,想让他们有什么罪名,他们便会有什么罪名。

    她虽不知沈寒溪同太子谈了些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从今日的谈话中得出了什么结论——什么人要除去的结论。

    大皇子独坐于水榭桌畔,紧抿薄唇,目光冷凝。有个蓝衣公子自隔扇后行出,淡淡的语气:“殿下适才的敌意,略微露骨了一些。沈寒溪不是寻常人,殿下还需掌握一些分寸。”

    大皇子冷声:“你想让本殿下说的,本殿下已经说给他听,可是一想到他是沈寒溪,本殿下就无法笑脸相迎。”

    那蓝袍公子用折扇敲着掌心:“殿下的心情在下明白,其实适才殿下的表现倒也无伤大雅。殿下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只需先让他知道,自己与他有共同的利益,对他的态度太殷勤了,反而不容易被他信任。”

    大皇子似在消化他说的这番话,望着在微风中扩散开来的水纹半晌,开口:“沈寒溪,当真会替本殿下除去孟元吉吗?”

    蓝袍公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詹事府对太子的影响力最为直接,陛下还未立储,他已同沈寒溪有了异心,按照沈寒溪的个性,又怎会放任他继续逍遥下去。至于其他几人,就当是附赠给他的见面礼了。”

    大皇子不禁看他一眼。此人人前一副逍遥洒脱的不羁模样,背后却隐藏着这么深的算计谋略。

    人心隔肚皮,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待那蓝袍公子离开大皇子府,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行到僻静处,上前一步附至他耳畔,将沈寒溪近日接触的人详细报知,其中便包括今日那个与他同乘一辆车的少年郎。

    他听完,风流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今日在水榭中远远看到的那个影子,唇角微勾。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更没想到,那向来不喜欢人近身的沈寒溪,竟会让人坐进他的马车……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城南一处隐秘的宅院,男子挥退左右,孤身一人朝偏院行去。

    在护卫森严的暖阁之内,有名广袖长袍的男子冷着俊脸坐在窗边,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偏过头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敌意:“公子仗义相助,萧某感激不尽,只是萧某已在贵府休养数日,不知公子究竟何时才肯放萧某离开?”

    蓝袍公子径自行至窗边,将雕花木窗打开,阳光有些刺目,他在和风中微微眯起眼睛,道:“萧大人眼下的处境自己难道不知吗,若我放你出去,萧大人必死无疑,我又怎能将萧大人往火坑里推呢,毕竟是费了大功夫才救下来的。”

    好不容易安插进廷卫司的人,就为救他给搭进去了,他不感激他便罢了,还成天给他脸色看,怪不得这位萧大人在朝中的人缘不好,实在是怪他太不识好歹了。

    萧砚握紧指尖:“可是萧某总不能躲一辈子,我便不信,他沈寒溪单凭一张嘴就能颠倒是非曲直。”

    “那你是还不了解沈寒溪,也不了解当今圣上。”蓝衣公子偏过头来望着他,“萧大人稍安勿躁,待时机成熟,自有机会去与沈寒溪对质。”

    他说着,行至桌边倒了杯茶:“我刚刚从大皇子那里回来,你猜我见着谁了?”

    萧砚并不太关心地问道:“谁?”

    “萧大人心里最对不起的,是谁?”

    萧砚的手一颤,整张脸都僵硬起来,半晌才问出一句:“她……怎会在陵安?”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萧大人如果想早日见到她,最好听我的安排。”

    “你一定觉得,本官十分可恶吧。”马车之中,沈寒溪淡淡开口。

    宋然收回轻敲在腰上的手,放至膝上:“民女哪敢。”

    他瞥她一眼,徐徐道:“大皇子今日邀我前来,是想送我几个大礼。可是醉翁之意,却不是想同我搞好关系,而是想借我的手,替他杀几个人。说实话这些个算计,都是我玩儿剩下的。但我若不做做样子,又岂不是不给大皇子面子。”

    宋然垂眉思索,不知他怎么突然对自己说起了这个。车内的光线偏暗,偶尔自车帷处漏进一些光,忽明忽暗地晃过她的脸。她不解:“大人这不是被人给利用了吗。”

    他的脸上笼着淡淡一层阴影,有着刀锋一样的棱角。

    她只匆匆在他脸上一瞥,便把目光收回去,不敢再看,却没有漏过自他嘴角浮起的一抹讥诮的浅笑。

    “也算不上被利用吧,各取所需而已,为官之人不都是这种相处模式?利用来利用去,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孟元吉之流早就有些碍眼,可我让他们活到了今天,也算是大恩大德了吧。他们呢,却丝毫也不收敛,连大皇子都能察觉到他们的异心,可见其猖狂。关乎颜面,我也不妨借这个机会杀几个人立威。”

    宋然默了片刻,不知怎么评价,只得恭维他:“大人英明。”

    她撩起车帘,头发立刻被风吹乱了,露出圆润端正的额头。车外四野茫茫,极力远眺也瞧不见人影。她脸色微变:“大人,这并不是回廷卫司的路。”

    沈寒溪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不忙着回,好不容易……才把蛇给引了出来。”

    宋然心口猛然一跳,便听到马儿发出一声嘶鸣,车身跟着剧烈的颠簸,她紧紧攀住车壁,防止滑倒。车外有刀剑声响起,她出于求生的本能急忙便往车门爬去,却被沈寒溪一把拽回。

    因车马颠簸,她整个人几乎趴在他的膝上。

    他按住她,声音里带着疏淡的冷意:“别动。廷卫司暗哨无处不在,却只能靠这种方式才能引他现身,若是成功诱他落网,还是借着宋姑娘的面子。”

    他的手指落她的脸上,游移片刻之后,突然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他穿着那象征位极人臣、荣华富贵的织金蟒袍,给人的感觉却无比冷清。这还是她第一次直视他,也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认识到,眼前的这张脸何其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他手上并没有如何用力,她却如同被他的眼光定在那里一般,动弹不得。

    只听他语调懒懒,道:“本官这么多年,也就中意过这一张脸,杀了……多可惜。”

    她的呼吸微微一乱,便见他朝自己倾下身来。他的衣上有似兰似麝的味道,便如她初见他的那一日。

    他隔着咫尺的距离望着她,眼睛里多了一抹漫不经心的戏谑,唇角微微一勾,眼神和语气都让人捉摸不透:“不躲?”

    他说话时的气息,落在她的鼻息之间,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温热。

    见她不应声,他又开口,依然是那戏谑的、漫不经心的腔调:“那便是愿意了。”

    不等她开口,他的唇便朝她覆了下来。

    哪里是她不躲,分明是他不给她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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