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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小收人情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三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何俅脸上难得地现出了惊慌之色,张翊均呵呵笑了一声,靠在明堂一侧的立柱上,抱臂而立,语声变得低沉,甚至为了让何俅听懂,还特意放慢了几分语速,那神情,恰好似在给陈年旧友讲故事一般。

    “……早在宇文鼎于清凤阁内说要将人犯送往万年县衙时,在下便觉出了蹊跷。御史台自有牢狱,且一般而言,御史台是绝不会放下到口中的肉的。而宇文鼎却一反常态,将人犯送往了万年县衙府,某彼时便怀疑这万年县衙内……或有宇文鼎的暗桩。”

    张翊均看着何俅,对方已将脸颊撇了过去,不与他对视。张翊均继续叙述着,语速不紧不慢,这些事实本身并不会让何俅招供,但一个秘密接一个被揭穿、被推理出来的过程,却足可以将何俅本已脆弱的心理防线渐次剥离。

    “……初入万年县衙时,某发现凶嫌被人调包,真凶或被掩藏后,在下的怀疑自然而然转到了陆兴陆县令身上。尤其是在他带兵于殓房中堵截在下时,这个想法更加深刻。”

    “……但通过与陆县令在殓房的那番交谈,在下才探听出来何尉在勘押人犯过程中的不遗余力,以及何尉在万年县衙中的特殊地位,某才算基本确定了此暗桩正是何尉您……”

    张翊均话音方落,何俅却突然咯咯笑起来,引得下颌山羊须一阵晃动,同时露出满口黄牙,他轻蔑地斜睨过来“足下别白费力气了,何某死且不惧,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时候了……

    张翊均冷笑一声,心知对方已然步入了自己预设的战场,剩下的便是抛出最后的杀招。

    “死当然不可怕,想必乱党已然许你家人无虞……”张翊均神态轻松地直起腰身,有些坏笑地悠悠道“不过某方才可是从王公子那里听闻,何县尉适才似乎还在讲此万年县衙之第三宝呢!说得如数家珍,而且看样子大枷刑具都保存完好,在下一向对武周朝酷吏故事好奇不已,来氏之名亦从小听阿爷说起,何不让在下就此一睹真容?”

    何俅喉头一动,眼窝下方的一处肌肉抽搐不已,面上血色渐失。

    “……或者,若是能在何尉身上一试效果,那自然最好不过!”

    “你、你这狗鼠辈……私自用刑违反唐律,你、你竟敢?!”何俅怒骂道,许是因为恐惧,他的语调都发颤起来,双目瞪得眼角几乎要裂开。他还想朝张翊均啐一口,却因嘴唇的颤抖没吐出来,口水反倒从嘴角流出来了,看起来滑稽不已。

    张翊均啧啧地竖起食指摆了摆,咧嘴道“哟,何尉谋刺朝廷正三品封疆大吏长子,现在居然会跟在下谈起唐律?”

    张翊均其实早做好将这最后一击适时打出的准备,他盘算得很清楚何俅身携鸩毒,虽然不畏死,但显然还是怕严刑拷打的。如其真的狂热至极——像柏夔那般——绝不会多此一举在槽牙处放一个毒囊。

    何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不知是不是又鼓起了勇气,他呵呵一笑,嗓中颤音未减“你莫要忘了,这、这里可是官府,不是你说横行便能的地方……”

    “哦?”张翊均面色波澜不惊,表情十分微妙地缓步走到何俅近前,微微俯身道“不知何尉还记不记得,见您获罪,那群将您绑缚紧实的县兵表情如何?”

    “何尉把持县衙事务久矣,陆县令难道会不自知,不曾怀恨在心?”

    ……

    张翊均的话语好似接二连三射出的弩箭,一根根扎中何俅的内心。张翊均再看向何俅的面色,此刻已然煞白。

    “再说,乱党虽然许何尉家人无虞,那是建立在何尉吞毒自尽的基础上。若是此间传扬出去你被县狱勘押的消息,何尉以为,那群乱党会拿您家人若何?”

    这一句话好似千钧攻城锤,彻底击垮了何俅的心理防线……

    何俅只觉两股不受控制似的战栗不止,双腿之间热乎乎的,随后淌出些明黄色的液体。何俅双手被绑在身后,把不住扶手,他这膝盖一软,竟直接让他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跪于地。

    何俅从颤抖不已的双唇中挤出话来道

    “我、我说!我说!知、知无不言……”

    陆兴在明堂外等得有些着急,也不知里面进行得如何了。他将目光投向从主院回来的那名举子——记得是叫李商隐?却见此人神情甚是轻松,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似的。这反倒让陆兴心底半是好奇,半是疑惑。他正欲开口相问,明堂的对扇木门却被缓缓推开。

    先从明堂内出来的是被五花大绑的何俅,发髻散乱,面如死灰,疲惫不堪。而张翊均则唇角浅笑,跟在何俅身后,踱步而出。显然方才那番审问的结果已然明朗了。

    陆兴望见何俅濡湿的下襟,神情不由一惊。

    李商隐则忍俊不禁起来,他猜到何俅会招供,但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尿了裤子?!翊均兄到底用了什么招数,竟让方才还那般凶煞之人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张翊均略去了些有关鬼兵乱党的细节,只将何俅谋杀死囚一事扼要一说。陆兴听的过程中,眼眸中几度泛起惊愕。最让他震惊的是,每日相处的同僚下属竟然是他人埋在县衙的暗桩。

    “陆县令,没想到吧,你的县衙早就成了筛子……”何俅无力地笑道,语气里不无嘲讽。

    陆兴压抑怒气,冷哼一声,向县兵厉声吩咐道“将此獠暂关押于万年县牢,待罪静候发落!”

    “喏!”

    几名县兵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给昔日长官套上了枷锁。

    “且慢!”

    张翊均从旁制止道“可否勘押于他处?”

    陆兴皱了皱眉头“为何?”

    张翊均凑近了些,压低了几许语声“何俅既为暗桩,暴露即须自戕,今其被擒,若只勘押于县狱,易为矢的……”

    陆兴到底是出身宰辅世家,一点即明,便转而令县兵将何俅押往死牢,严加看管。

    料理完这些事项后,陆兴不禁对张翊均侧目良晌。这个张翊均,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推出来何俅的暗桩身份,并且令其乖乖招供,对杀人行径供认不讳,此人究竟是何背景?

    更让陆兴自觉讽刺的是,此案竟是他任县令后,今岁破的最为迅速的一桩案子。

    “足下真乃神人……”在返回正堂的路上,陆兴有些自愧不如地长叹一声,忍不住口中感慨,向张翊均郑重一拜“陆某……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不知陆某如何答谢尊驾?”

    “答谢大可不必……”张翊均摆摆手,但脑中突然出现的一个闪念让他停住,接着道“不过……陆县令可否将此次记作一份人情?”

    “人情?”

    “正是,”张翊均点头叉手回礼,道“许是近日,翊均会须陆县令鼎力相助。”

    陆兴似懂非懂,但仍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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