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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05

    当天晚上,舒家灯火通明。

    舒家这顿晚宴,自然是特意为两个巾帼女儿和一个女婿洗尘的,但是舒南城吩咐,把汪亦适和程先觉也请了过来。汪亦适参加舒家的家宴,顺理成章,因为两家是世交。程先觉能够有此殊荣,也无可厚非,因为在前线他曾经掩护过舒先生。

    这一天忙坏了舒家的女主人舒太太,小老太太起先一个劲儿抹眼泪,抹得不可开交。舒晓霁说,妈妈您是怎么回事啊,大姐三姐都回来了,你应该高兴啊,老是哭算什么?

    舒南城说,孩子,你妈妈流的是高兴的泪水,喜极而泣啊。

    菜上齐了,大家纷纷落座。舒先生在上手坐了,招呼肖卓然等人,来吧来吧,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客气了。

    肖卓然左顾右盼说,大姐,云舒,你们挨着爸爸坐吧,我们几个随便坐。

    舒太太在一旁说,卓然,你是他们的头儿,你就挨着你爸爸坐吧。

    程先觉也说,肖副院长,你先坐下,我们就好坐了。

    肖卓然不肯,说,既然是家宴,就不能按级别了。大姐,你坐首席,亦适也往上边坐。

    汪亦适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舒雨霏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下手说,我过去在家吃饭就是这个位置,我还坐我的老地方。

    这时候舒太太出面了,拉着肖卓然往首席上推,嘴里说,卓然,不管你们谁是上级下级,在家里,你还算是新姑爷呢,你就挨着你爸爸坐吧。

    肖卓然见岳母亲自出面,不好违拗,半推半就地坐上了首席。舒太太把舒云舒按在肖卓然的身边,又拉扯着程先觉说,小程,在前线要不是你,老头子恐怕就没命了,你挨着左边坐。

    程先觉看看肖卓然,肖卓然没有看他,举着一双筷子假装欣赏那上面的雕饰。程先觉又看看舒南城,舒南城微笑着说,来吧小程,不要客气了。

    程先觉受到鼓励,再加上小老太太推推搡搡,也就顺势坐了下去。剩下的汪亦适和舒氏几姐妹,不再客套,各自选了个位置,汪亦适刚要坐下,舒雨霏起身一把拉住他说,亦适,跟大姐坐一起。

    舒南城说,亦适,上来坐,离世叔近一点。

    舒雨霏说,爸爸,上边都是当官的,就让亦适坐我旁边吧。

    舒雨霏话里有话,搞得汪亦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舒南城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收敛笑容看着老大,想说她两句,又忍住了。白天在风雨桥头老大那一场歇斯底里的恸哭,让舒先生愁肠百结。他从女儿的哭声当中,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委屈,那不是一般的委屈,那是一种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之后才可能出现的万念俱灰的表现。他不知道大女儿遭遇了什么,但是他能掂量出大女儿的心灵遭受了怎样的伤害。

    舒南城说,亦适,你大姐让你坐她旁边,你就听她的吧。反正不是外人。

    汪亦适说,好的,世叔。小时候吃饭,我也是坐在大姐的身边。说着,走到舒雨霏身边,在她的右手边上坐下了。

    汪亦适一坐下,舒云展和舒晓霁随便落座,大家就算定位了。舒家的保姆刚把酒坛子打开,舒南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老伴,郑霍山在哪里?

    舒太太说,我让孙掌柜去请了,回话说家宴他就不参加了。他有事先回去休息了。

    舒南城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叹了一口气说,我下午忙着,分明跟你说过,让你亲自出马跟他说,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你怎么能让孙掌柜去请?这孩子自尊心极强,现在卓然他们从朝鲜战场立功凯旋,郑霍山性格敏感,本来就有自卑感,你派一个雇工去请,他能来吗?这分明就是把人拒之门外啊!

    舒太太见老头子说得严重,不敢替自己辩护,摊着两只手,嗫嗫嚅嚅地说,哎呀,孩子们九死一生地回来了,我是高兴得昏了头。咋办啊,我再去喊喊?

    舒南城说,大家都坐上了,再说这小子恐怕在食堂已经吃饭了,再喊他也不会来了。

    舒太太很尴尬,看着舒南城苦笑说,那你说怎么办?

    肖卓然给岳母解围说,郑霍山在哪里?让孙掌柜给我带路,我去找他。

    舒南城左顾右盼说,也好,你们都是同学,驷马难追啊。今天欢聚一堂不容易,卓然你亲自出马去请一请也好。

    肖卓然说,好的,世叔。你们大家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肖卓然说着,起身离座。拎起外套正要出门,忽然听到一声冷笑。

    舒晓霁说,哪有那么多的礼数?三姐夫,你以为你是705医院的副院长就有好大的面子吗?郑霍山是什么人?郑霍山是你们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医学界的天才,是目空一切的臭狗屎。我劝你还是算了,不要自找没趣。我们今天是家宴,凭什么非要这个搅屎棍子来掺和?

    舒南城一听这话不是话,一拍桌子说,老四,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舒晓霁说,我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郑霍山现在就是舒皖药行的一名职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雇员,凭什么要妈妈亲自去请?孙掌柜去请已经给了他面子了,他还摆谱,分明是给脸不要脸。

    舒南城越听越不像话了,脸色都变青了,指着舒晓霁正要发作,舒云展开腔了。舒云展说,老四,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新政权的记者,无冕之王,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要学会尊重人。

    舒晓霁瞪着眼睛看着舒云展说,我怎么不尊重人了?我们尊重人,也得看看他是否值得尊重。

    舒云展说,郑霍山怎么就不值得尊重了?虽然他有毛病,但是在新社会他改造得很好。来到舒皖药行,也是爸爸的得力助手。今天的家宴,他们当初的同学,四个来了三个,把他请来,也是功德圆满的事情,你又何必说那么多过头的话?

    舒晓霁说,我是替妈妈抱不平。就因为这个搅屎棍子妄自尊大,还让爸爸说了妈妈一通,犯得着吗?

    舒太太一看两姐妹唇枪舌剑地干上了,有点慌神,阻止道,你们别吵了,你爸爸提携郑霍山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你爸爸说我两句没什么,确实是妈妈没有安排妥帖。说完这话,又期期艾艾地看着舒南城说,要不,我带卓然去找一找,也许他还没有吃饭。就是吃过饭,请来坐坐,他们同学一场叙叙旧,也是情理之中。

    舒南城说,好,卓然跟你妈妈去一趟,好好说说,争取把他请来。就说我舒南城失礼了,请他接受老夫一杯道歉酒。

    舒南城说完,肖卓然和舒太太刚要出门,迎头闯进一个黑影,站在门槛内,向舒南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舒会长,舒世叔,不用请了,我自己来了。

    众人定睛看去,是郑霍山。此刻的郑霍山,泪流满面。

    06

    医疗队从朝鲜战场带回来许多医疗设备,最先进的都是汪亦适等人从美军维丽基地搞回来的。这就使得医疗队的同志回来之后,颇有一些衣锦还乡的感觉。

    丁范生因为战伤发作,一边工作一边理疗。对于肖卓然归建,满心欢喜,交代肖卓然,要把医院的领导重担挑上去。分工的时候,还特意强调,肖卓然有文化懂业务,又在朝鲜战场上受过锻炼,表现很好,是栋梁之材,要放手使用。

    以后肖卓然才听程先觉说,在他们离开705医院这两年里,丁范生同政委于建国闹得不可开交。丁范生坚持白手起家,美其名曰为国家分忧,医院的业务基本上还是战争年代那一套。丁范生脑子一热,就要往外派一个医疗队。脑子一热,就把上面分配的医疗设备指标让给了地方医院。于建国争夺医院的领导权,坚持党总支书记有最后的拍板权。丁范生不吃那一套,私下里说,有些同志不懂业务,还要到处插手。什么最后拍板权,乱弹琴!我是一院之长,在705医院,我说了算!话传到于建国耳朵里,于建国自然很恼火,放出话来,什么不懂业务,谁懂业务?他那两下子,挥挥大刀片子还凑合,搞医院整个一窍不通,来当医院院长纯粹是乱点鸳鸯谱。

    两个一把手把关系闹到这个份上,医院的风气自然就好不起来。一会儿是丁范生占了上风,丁范生身边的人便多了起来;一会儿上面发话了,要加强党的领导,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于建国占了上风,于建国身边的人又多了起来。秦莞术是个纯粹的业务干部,只负责医务工作,两边和稀泥。其实他对医院建设是最有发言权的,可他偏偏手里没有权,要听这两个从枪林弹雨里打天下打出来的一把手吆五喝六。有一次因为一个干部提升的问题,丁范生同意把他从司药提升为连级军医,于建国坚决不同意,在会上争得面红耳赤。丁范生历数这个干部如何如何优秀,当初在淮海战役的时候就是模范卫生员。于建国则坚持说,这个人在药房不能坚持原则,把很多好药送了人情,这样的同志不仅不能提拔,还要调离药房,建议调到军人服务社当管理员。丁范生气急败坏,把桌子拍得咚咚响,指着于建国的鼻子说,我们在淮海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对同志还有没有感情?

    于建国也把桌子拍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说,要反对宗派主义。我们不能搞老上级老下级的庸俗关系。战争年代我们要互相照顾,但是不等于和平时期还要搞互相包庇。现在我们705医院的风气很不好,谁是一三五师的,谁是地方部队来的,谁是留用人员,都快搞成小集团了。在这个问题上,你丁范生同志要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暴怒,张口就来了一句,妈那个巴子,你说谁搞小集团,老子毙了你!

    于建国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丁范生,你不要撒野!这是党的会议,不是市井街头!

    一次党总支会议被开成了两军对垒骂街吵架,这是705医院建院以来前所未有的,也从此拉开了705医院两派斗争的序幕。事情后来闹到皖西地区专员兼警备区政委陈向真那里,陈向真把两个人都叫去,黑着脸把他们训了一顿。陈向真说,这都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没有仗打了,你们这些赳赳武夫的皮就痒了,就不安分了,就争权夺利了。你们是把自己的同志当敌人,还想打肉搏战是不是?找不到北啊!

    于建国姿态稍微高些,先做了个自我检讨,说我这个政委没有水平,没能够把一班人团结住,我负主要责任。但是丁范生这个同志确实不好相处,动不动就摆老资格。我恐怕很难和他弄好团结。我要求组织上把我们分开。

    丁范生气呼呼地说,要滚蛋你滚蛋,反正我是不会离开705医院的。这个医院是我一手创建的,我生是705医院的人,死是705医院的鬼。老政委您看着办吧。

    陈向真最后采取了个权宜之计,先是把于建国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待志愿军医疗队归建,索性让丁范生离职养伤,让肖卓然全面主持工作。丁范生一看势头不对,后退一步,主动让权,一是落实陈向真的意图,二是向肖卓然做出姿态,笼络肖卓然的感情。此刻丁范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和平时期的建设不比打仗,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对于他丁范生来说,争取到年轻人肖卓然的支持,将是至关重要的。

    哪里料到,肖卓然上任伊始,就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去了。

    当初丁范生坚持要提升为主任军医的那个司药名叫张宗辉,是陆小凤的丈夫。这两个人的婚姻有点传奇,据说陆小凤在报名参战之前,其兄罹患重病,送到705医院治疗,就是这个张宗辉,以陆家同乡的身份,鞍前马后地照顾,同时还搞了很多别人无法搞到的奇效药品。陆小凤心存感激,有一次夜里,两人同时离开陆兄的病房,闪进了张宗辉的宿舍,当夜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直到后来陆小凤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与肖卓然和舒云舒结婚前后脚的时间,陆小凤和张宗辉也结婚了。

    07

    肖卓然在705医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章立制。

    705医院虽然组建几年了,也有了一些规章制度,像政治学习制度、思想汇报制度、组织生活制度等,但多数都是属于意识形态管理方面的。具体到业务工作,有一个医务会议制度。遇到重大任务,或者紧急任务,都是医务会议讨论决定。肖卓然调阅了他们离开医院到朝鲜战场之后的医务会议记录,发现这两年的医务会议开得很不规范。有时候讨论的是大事,有时候讨论的是小事,连给什么病人用什么药、哪个科室增加器皿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上医务会议讨论。而讨论的结果,往往都是一把手拍板,不是丁范生说了算,就是于建国说了算。个人的意见成为会议的决议,因此在讨论的过程中,与会人员往往都是提前摸清了一把手的态度,以一把手的意见为意见。这样的会议,其实就是一种形式,走的是过场,开不开结果都是一样的。而无论是丁范生还是于建国,对于医务都是外行。在处理医务问题上,往往凭借自己的直观感觉,或者说凭着自己的好恶。譬如说在购买医药的问题上,因为皖西医药界出了个“土改积极分子”马富金,马富金是个民间郎中,在土改中不仅把自己家里三十亩农田地契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而且积极揭发检举别人家藏匿的财产,所以成了“土改积极分子”。丁范生从《皖西新生报》上看见了马富金的事迹,脑子一热,在医务会议上提出来,“用人要用这样的人,买药要买他家的药”。不仅把马富金家里囤积的几十种中草药悉数收购,还将马富金本人聘请为705医院的编外采购员。

    肖卓然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情做得很荒唐。后来组织调查,705医院花了人民币新币一百多万元从马富金家里采购的中草药,有一大半根本就不算中药,充其量不过是民间巫婆神汉跳大神使用的所谓的“神草圣木”。这些东西别说药效,往往还可能起反作用。

    肖卓然当即作出批示:一、立即停止使用从马富金家购买的中草药;二、立即解除聘请马富金为705医院编外采购员的合同;三、立即建立药品采购制度,除了从军队医疗卫生系统和皖西公私合营医药公司正规系统进货以外,一般不从民间采购,确实需要的特效药和特种药,必须经过专门的鉴定组和定价组,履行鉴定和定价程序。这些药品的使用,必须由鉴定人员和定价人员签字,为的是,如果在医药质量和价格上出了问题,责任明确,谁违规谁吃不了兜着走。

    重新担任业务股长的程先觉,拿着这份批示,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先问问丁院长?

    肖卓然眼睛一瞪说,问什么问?现在是我在主持工作。先斩后奏,事情就做成了。我们去问他,他要是不同意,就搞成夹生饭了。

    程先觉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征求一下丁院长的意见。他要是不同意,可以慢慢做工作,总比这样把生米做成熟饭要好。

    肖卓然满脸的讥讽说,程先觉,你可真会察言观色啊!你还是小看了我这个常务副院长。我跟你说,像丁范生那样的老八路,在医院这样讲究科学、讲究知识的地方,他是行不通的。涉及医疗问题,我就是要说了算。你要是觉得我的意见没有办法执行,那好,你可以把它交给你们业务股的赵医生,从现在开始,他代理你的职务,直到你能毫无保留地执行我的命令为止。

    程先觉推推眼镜,不屈不挠地说,我个人进退去留无所谓,但是我劝你还是做事慎重一点。丁范生是老革命,他定下来的事情如果被推翻了,他肯定不舒服。他就在本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就不可以先汇报一下呢?他知道都不知道,你就把他全盘否定。他事后知道,连台阶也没有一个,他就是同意也不同意了。

    按说,程先觉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而是入情入理。但是肖卓然就是听不进去。肖卓然压根儿没有把程先觉的话当一回事,同程先觉谈话的当天上午,就在院务会上宣布了他的批示。秦莞术等人都是搞医的,比较单纯,认为肖卓然的意见是对的,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会议还没有结束,程先觉就知道一场好戏要开始了。程先觉在会上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把自己的目光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他在琢磨肖卓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肖卓然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这是一看就能明白的问题,你新官上任就烧三把火,而且你毕竟还是个副职,丁范生还是705医院的一把手,你逞什么能?这不是明摆着跟丁范生唱对台戏吗?难道仅仅因为你从战场上下来,档案里多了几张立功卡片,就足以同丁范生分庭抗礼?那也太幼稚了。丁范生是什么人?丁范生打的仗比你做的梦都多,比起丁范生身上的伤疤,你那几张立功卡片就是擦屁股纸。

    程先觉揣摩出肖卓然的真正用意是一个月以后了。一个月以后当肖卓然的一系列建章立制的意见被705医院党总支正式通过的时候,程先觉才恍然大悟。肖卓然就是要顶风而上;就是要在丁范生还来不及反击的时候把他的管理思想公布于众,形成既成事实,防止他的建院方略胎死腹中;肖卓然就是要以这种强硬的姿态在705医院的政治舞台上正式亮相。

    08

    丁范生离职住院,就住在本院的一外科。一外科开辟了几个高级病房,并且有专门的小灶,其生活开销从供给制的医院大食堂中支出。丁范生等人住进来之后,小灶的厨房成天烟熏火燎,每天都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因为和丁范生同住在高级病房里的另外三个老革命的家眷也进城了,每家至少有一个护理亲属。另外,每天都有人来看望。丁范生等老革命好客,供给制的习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饭大家一起吃。

    程先觉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后面到高级病房向丁范生汇报的时候,丁范生的病房里还有一个人,是陆小凤的爱人张宗辉,张宗辉的脑袋离病床上的丁范生很近,似乎在讲着悄悄话,很私密的样子。丁范生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和点心,好像是张宗辉送来的。程先觉从病房小门上面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这个情景,马上转身把肖卓然拉到一边说,看样子有人已经来汇报了,这个时候,恐怕丁院长正在火头上。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你先不要出面,我先去探探口气,吹吹毛毛雨再说。

    肖卓然背着手说,何必?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做事向来敢作敢当,从不掖掖藏藏。他既然知道了,我就开诚布公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程先觉说,人怕当面,事怕当时。万一他一时不能接受,发作起来了,彼此都不好下台。

    肖卓然挥挥手说,多虑!你把丁院长看成什么人了?丁院长是老革命,老革命是有觉悟的,也是有胸怀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完,拨开程先觉,撩起长腿,走到丁范生的病房前,连门也没敲,不由分说就推开了。

    丁范生正在听张宗辉叽叽咕咕,见肖卓然突然出现,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说,肖副院长,你日理万机,还有工夫来看我这么个老弱病残?

    肖卓然站定,两只手叠在肚子上,话是对丁范生说的,眼睛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宗辉。肖卓然说,我是来向丁院长汇报的。我估计在我还没有通过组织程序正式汇报之前,已经有人把上午的院务会决议向丁院长打小报告了。

    丁范生说,胡说,你肖卓然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住院的人,难道同志们来探视一个病人,也是打小报告?

    肖卓然说,要不,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张宗辉同志探视完毕,我再进来?

    张宗辉面红耳赤,马上站起来说,不,不不,肖副院长,丁院长,你们谈工作吧,我先走了。

    丁范生说,你急什么急?肖副院长也是来探望我的,我毕竟还是705医院的院长,肖副院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难道连这点感情都没有,你说是不是啊,肖副院长?

    肖卓然当然听出了丁范生的冷嘲热讽。肖卓然说,我是公私兼顾,既是来探视的,也是来谈工作的。张司药你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你可以回避了。

    张宗辉尴尬地笑笑说,我的话说完了……其实也没有多少话说,丁院长是我的老首长,我就是来看看。

    丁范生看了肖卓然一眼,捏起一颗瓜子,嗑开,津津有味地咂咂嘴说,是啊,我当营长的时候,他就是营部的卫生员,我身上有三处伤口都是他第一个处理的。我当团长,他在团里卫生队当医生。淮海战役的时候,有一次他硬是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要不是他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同志们早就把我活埋了,那我就成烈士了。你说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感情?这不是同志情阶级爱是什么?有些人就是心术不正,硬是要把我们的关系说成是小集团,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话间,张宗辉已经溜到门口,回头看了丁范生一眼。丁范生挥挥手说,好吧,小张,以后常来看我,老部下看望老首长,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看看哪个王八蛋敢栽赃诽谤!

    张宗辉出门之后,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今天你是不速之客啊,门都不敲一下就闯进来,这不是你们知识分子的礼节啊!

    肖卓然说,那我退回去敲门,等丁院长允许之后再进来。

    说着,就要出门。

    丁范生说,扯淡,我这个大老粗,没有那么多臭讲究。坐下,说,来找我要说什么事?

    肖卓然坐下,又招呼程先觉坐下,然后淡淡一笑说,我有理由相信,我要说的话,其实丁院长已经知道了。

    丁范生靠在病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肖卓然,看了一会儿才说,笑话!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肖卓然说,那好,我再正式向你汇报一遍。

    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尤其是上午通过的三点决议,陈述得十分详细。他本以为丁范生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丁范生如此平静。丁范生说,你的意思是,以后本院就没有采购的权力了?

    肖卓然说,有,但不能靠个人大笔一挥就决定了,必须通过鉴定和定价。

    丁范生说,那谁来最后决定?

    肖卓然说,制度一旦建立,我们领导干部就可以腾出手来,放手靠制度约束。

    丁范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肖副院长,你是不是认为在买药这个问题上,我丁范生有贪污行为?

    肖卓然说,丁院长,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丁范生脸一黑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

    肖卓然说,我说真话,我绝对不认为丁院长在收购马富金药材和使用马富金方面有私人利益。但是,这仅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长今天能够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觉悟,不等于我相信丁院长明天仍然能够保持;我相信丁院长在这件事情上大公无私,不等于相信丁院长在那件事情上大公无私。

    丁范生说,哦,你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老革命,那你相信谁?

    肖卓然说,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制度。我们不能让个人的权力太大,谁也不要去争那个最后的拍板权。我们共产党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们不可能永远那么明白、永远那么纯洁。用制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制度,这也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对你这样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护。

    丁范生突然发作,一拍床沿说,岂有此理!你肖卓然太过分了,你想造反吗?你想夺权吗?门都没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是制度管人?花言巧语,兵不血刃,抢班夺权!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到我的办公室,今天晚上就召开总支会议!

    说着,当真从病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地喝令程先觉,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要上班!

    程先觉和肖卓然面面相觑。

    09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汪亦适和舒雨霏结婚了。

    汪亦适娶舒雨霏,是汪舒两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最初还是汪亦适挑明的。

    归建后的第一个春节前,汪亦适回到了梅山老家。

    爷爷卧床已经半年了,老人家得的是肺气肿。好在汪家世代行医,有办法调养。若是普通百姓家这样的耄耋老人,恐怕早就升天了。在汪亦适归建后的半年里,汪尹更几乎衣不解带,伺候着老父亲,才使老人有机会大睁着眼睛跟孙子见面。

    汪亦适坐在老人的床前,爷爷拉着孙子的手,什么也不说,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早早把孙子媳妇给我娶回来,趁我还有一口气,给我一个四世同堂。

    汪尹更说,父亲放心,我和孩子他娘已经拜托鸿儒兄了,请他在皖西城里物色一个。只要是安分人家的孩子,哪怕穷一点丑一点都行。

    老太爷说,穷点好,丑点好。男人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二十几岁的人了,耽搁不得,正月十六就办,正月十六是黄道吉日,诸事吉祥。

    汪尹更说,父亲大人不要着急,我们这里刚刚求人家做媒,连女方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正月十六怎么办呢?

    老太爷喘着气说,那我不管,我正月十六要见到我的孙子媳妇。

    爷爷真的老了,爷爷已经八十三了,过年就是八十四。皖西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汪尹更那些天心里毛毛的,跟儿子说,亦适,你爷爷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件事情怎么办啊?你听你爷爷喘的,我真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汪亦适不说话。

    汪尹更说,亦适,听说你在前线当了英雄,是最可爱的人。古时候有美女爱英雄一说,报纸上讲,城里的女青年争先恐后地要嫁给志愿军英雄,你就没有一个两个相中的?我和你娘都是开明的人,主张你们自由恋爱。

    汪亦适笑笑说,我不是什么英雄。

    汪尹更说,那至少也是功臣啊。听你世叔说,陈向真专员在英模大会上点了你的名,说你和雨霏都是皖西人民的好儿女。好儿女应该有人相中啊!

    汪亦适说,父亲,你是不是想给爷爷冲喜啊,咱们家是不信神的。

    汪尹更说,咱们家不信神是不错,但是咱们家是最信精气神的。如果你有自己相中的,那就赶快定下来,给你爷爷一个惊喜。如果没有,我这就给你世叔拍电报,尽快定一个。

    汪亦适说,父亲,难道你真的想在正月十六把儿子的婚姻大事办了?那也太仓促了吧?

    汪尹更说,是有点仓促,委屈你了,孩子。不过,你心里如果有现成的,则另当别论。

    汪亦适想了想,眼窝有些湿润。老子看着儿子,心中大为不忍。他知道,他的这个儿子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汪尹更说,儿啊,你也别太为难,咱们再想想办法。你爷爷他老糊涂了,一糊涂就不讲道理。咱们再想想办法。要不,咱们办个假的,先哄哄他老人家。

    汪亦适没有做声,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

    汪尹更吓坏了,上来摸着儿子的脑门说,儿啊,你怎么啦,你是不答应吗?你是不情愿吗?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咱们再商量吧。

    汪亦适说,父亲,不用再商量了。爷爷年事已高,来日无多,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就是想见孙子媳妇,我不能欺骗他老人家。再说,也用不着欺骗。

    汪尹更大喜,揉了揉眼睛说,儿啊,为父没有听错吧,你答应了?

    汪亦适说,儿子答应了。

    汪尹更半天才回过神来,又问,这么说,你心里有人了?

    汪亦适说,儿子心中有人了。

    汪尹更说,那好,你说吧,为父为娘都相信我的儿子,是谁我们都认了。不管她是谁,我们都明媒正娶排排场场。你说出她是谁家的闺女,姓甚名谁,家住何地,我这里就给你舒世叔拍电报,还是请他当大媒。

    汪亦适说,就是舒世叔家的。

    汪尹更顿时僵住,僵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儿啊,为父知道你的心事,三丫头和你确实很般配,可那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缘分啊,咱不能强求。儿啊,你莫不是得了相思病?你醒过来吧,咱们不急了,咱们从从容容慢慢儿地寻,咱再找一个脾性相貌都像三丫头那样的好不好?儿啊,你不能再糊涂了。

    汪亦适说,父亲,你别担心,我没有糊涂,我没有患相思病。我说的不是三丫头,我心中的人是大姐。

    汪尹更再一次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眨巴了好长时间,弓着腰问儿子,亦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相中的人是谁?

    汪亦适说,是舒家大姐,舒雨霏。

    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是在梅山船儿冲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儿冲汪家祠堂办了十六桌酒席。前来庆贺的,除了汪舒两家亲朋好友,还有皖西专区的专员陈向真,705医院来了十多个人,丁范生和于建国都参加了婚礼。

    童颜鹤发的汪老太爷那天离开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齐齐,长寿眉下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听说陈向真专员来了,专员相当于过去的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磕头,陈向真和梅山县县长余文周赶紧上前搀起。陈向真说,老人家,我们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兴磕头作揖。

    老太爷耳朵倒是不聋,但是话没有听明白,大声问,大人说甚,公仆是甚?

    余文周县长说,公仆就是勤务员,是给老百姓办事的。

    老太爷还是没有听明白,又问,是给老百姓办案的?那还是衙门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就是好官啊!说着又要磕头。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了——老人家糊涂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站在老太爷身边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把话题扯开。陈向真却不介意,向他们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对老太爷说,老人家,这么跟您说吧,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我们就是来给您老人家当晚辈的。我们是人民的儿子,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老太爷说,自古知府县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给平头百姓当儿子的?你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当不长。

    老太爷这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响了个炸雷,把一百多号喝喜酒的人都炸蒙了。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说,父亲,外面风冷,快让贵客进屋吧!

    陈向真环顾四周,爽朗地笑道,好啊,我们这些公仆,一到船儿冲,老人家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汪尹更说,请陈专员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童叟无忌啊!

    陈向真笑笑说,汪先生不必多虑。谁说老人家老糊涂了?老人家清醒得很。余文周同志,你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人民公仆,可是我们这些公仆衣冠楚楚,前呼后拥,高高在上,哪有不干活的公仆?老人家看在眼里呢。

    余文周说,我们这些公仆今天是来喝喜酒的,是来做客的,当然不用干活。

    陈向真笑道,你是说,平常你就干活了?

    余文周说,当然,农忙季节,我们县里的干部全部下派到农村,帮助农民干活。

    陈向真说,好好,好,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满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我希望我们的干部都能像个真正的公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夙兴夜寐永不欺心。要让老人家相信我们,相信一辈子。

    掌声四起。

    参加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当然少不了“四条蚂蚱”中的另外三条。以后程先觉说过这样的话,陈向真这个人确实是真共产党,确实是帅才,任何场合都是宠辱不惊游刃有余——这是后话了。陈向真于90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吊唁团,皖西市老百姓两千多人自发陆续到省城为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后来的省长送行,哭声一片。陈向真夫妇一身清廉,没有任何不明财产,引起一家国外媒体的强烈兴趣。经反复调查,此情属实,非官方粉饰。陈向真现象一时被传为美谈——这也是后话了。

    10

    有一次开会,程先觉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院的小会议室里也出现了座次。原先召开中层以上会议,几个主要领导虽然也坐在中间,但是都很随意。这次坐在左边,下次也可能坐在右边;今天张三坐在李四旁边,明天也可能坐在王五旁边。但是自于建国从省委党校回来之后,好像大家的位置就相对固定了。

    固定是从肖卓然开始的。

    会议室里有一张长方形条桌,以往,通常是丁范生和于建国并肩坐在中间,他们的两边分别是副院长、副政委、医政处长和政治处主任,副院长和医政处长依次坐在丁范生一侧,副政委和政治处主任依次坐在于建国一侧,两边相对平衡。自从肖卓然升任副院长而且是常务副院长,这个平衡就不可能维持了。因为肖卓然是第三把手,肖卓然坐在谁的旁边,谁就可能坐在中间的位置。

    前几次开会,肖卓然一直是坐在于建国的旁边,这样一来,于建国的左边是丁范生、秦副院长和医政处长,右边是肖卓然和副政委、政治处主任,于建国正好处于核心位置。丁范生对这个情况似乎有所察觉。这天下午开会的时候,肖卓然进门稍微迟了一点,负责会议记录的办公室主任指着丁范生旁边的空位置喊,肖副院长,您的位置。肖卓然停住步子,看了看说,为什么要把我的椅子搬到这里?这里光线不好,我还回到我原来的位置。说着,亲自动手,又把椅子搬到了于建国的身边。于建国坐着没动,微笑着说,好,就坐这里。

    丁范生也坐着没动,但是丁范生的脸黑了,仰起脑袋,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

    这天的例会,研究的内容很多,有调整骨干力量的,有确定新的业务、财经、人事制度的。会议由于建国主持,医政处长和政治处主任分别介绍各项议程的起因和预案,丁范生一律充耳不闻,也不表态。于建国说,现在表决,不同意的发表意见和建议。

    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多数都是无关痛痒的意见,也就是说,都表示同意。于建国最后把眼睛投向丁范生问,老丁,你的意见呢?

    丁范生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再说一遍。

    于建国只好让政治处主任和医政处长再复述一次。复述完了,丁范生不仅没有表态,而且把眼睛闭上了,好像还微微地打起了呼噜。那天中午他喝了不少酒,满会议室都是酒气。

    于建国见不像话,用胳膊肘拐了拐丁范生说,老丁,老丁,丁院长,大家都等着你表态呢,你不能打瞌睡啊。

    丁范生睁大了眼睛说,谁打瞌睡了,我打瞌睡了吗?我清醒得很。

    于建国苦笑说,你不打瞌睡,你把眼睛闭上干什么?

    丁范生打了一个酒嗝说,笑话,我眼睛闭上就是打瞌睡吗?我眼睛闭上了不等于思想也闭上了,我清醒得很。我在思考,你们提出这些方案,我要不要同意。什么叫重大开支?花二十块钱就叫重大开支?花二十块钱就要进行预算,就要开会研究,那要是遇上紧急情况怎么办?遇上重大任务怎么办?那不是要天天开会吗?所以啊,我想来想去,你们的这个制度我不能同意。

    于建国愕然问,怎么,老丁你怎么出尔反尔?会前酝酿的时候,你不都是同意的吗?你还表态说,好,要把好关,收紧口子,为国家节约每一个铜板,怎么转眼之间就变卦了?

    丁范生又打了一个酒嗝说,你既然说,会前酝酿我就同意了,那你还开会干什么?

    于建国说,会前酝酿是为了取得一致,上会讨论是为了形成决议。这是常识问题。

    丁范生说,什么常识问题?这叫搞小动作。以后开会议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上会讨论就是上会讨论,不能提前密谋。

    于建国说,我们主要领导不取得一致意见,上会还不是打乱仗?

    丁范生说,打乱仗就打乱仗,打乱仗总比不打仗要好,打乱仗可以让大家充分发言,充分争论,充分发扬民主。倘若我们主要领导会前就定了调子,大家还愿意说真话吗?就是不同意也同意了,那么,这个总支扩大会也就成了聋子的耳朵了。我不能当聋子的耳朵,你们也不能当聋子的耳朵,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丁范生说完,居然笑了,幸灾乐祸地看了看于建国,笑眯眯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中层干部们回报的表情很怪。有的一脸严肃,有的点头微笑,笑着笑着,看一眼于建国,又戛然止住,顿时成为僵尸。

    这次总支扩大会,什么事项也没有形成决议。用丁范生的话说,会风不正,一事无成。丁范生说,什么叫会前酝酿,会前酝酿就是搞小动作。什么叫民主,民主就是把前因后果计划打算全都告诉参加会议的人,让全体有资格表决的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分明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于建国憋了一肚子气,可是有些话又说不出口。分明是出于医院长远建设的合情合理的规章制度,仅仅因为一个程序问题,就被丁范生这狗日的给搅成了夹生饭。而且从理论上讲,丁范生的话还不太好公开驳斥。这狗日的简直就是反党,简直就是曲解党的民主集中制,简直就是出卖党内秘密。

    会后,肖卓然问程先觉对这次会议的看法。程先觉说,卓然,我建议你不要风头太健,丁范生这个人表面上看是大老粗,其实内心一点也不粗,搞政治玩花招,老辣啊,于建国对付他都不一定是对手。

    肖卓然不以为然地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玩这种雕虫小技,早晚要摔大跟头。

    程先觉说,我劝你还是要跟丁院长搞好关系,他不仅是老革命,对你也是很栽培的。现在医院已经有人议论了,说你忘恩负义小……话到此处,程先觉又打住了。

    肖卓然说,还说什么了,小人得志?哈哈,随他们怎么说。我肖卓然是什么人?是革命者。革命者视死如归,我还能被流言飞语所击退?一个革命者的步伐,是任何力量也挡不住的。

    程先觉说,这话倒有点像丁院长说的,只要我们有一颗爱国红心,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如出一辙啊!

    肖卓然说,不要牵强附会,我和他不是一个意思。他那是主观盲动,我这是革命自信。

    程先觉说,那你也犯不着跟丁范生剑拔弩张啊!你跟于建国不一样,他们都是老革命,上面都有大红伞。而你呢,光有热情和理想,搞政治是危险的。

    肖卓然陡然变色,厉声喝道,程先觉,闭上你的狗嘴,关上你那两颗大黄牙,不要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你把我们共产党的领导干部看成什么啦?政客、阴谋家、伪君子?你简直是包藏祸心,说你反党一点都不过分!

    程先觉顿时哑口无言,傻傻地看着肖卓然,一句话也没有,心里却在恨恨地骂,他妈的,你肖卓然活脱脱一个大白痴,要不是因为长期在一个锅里吃饭,龟孙愿意跟你这么掏心窝子说话。自以为是,运气好你牛逼,遇到运气差的时候,我保证你喝凉水都硌牙,你就等着吧。

    11

    对于丁范生,肖卓然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一方面,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丁范生是一个有过赫赫战功的老革命,同时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想当初刚来705医院——那时候还叫荣军医院的时候,他对丁范生粗中有细的工作作风,严于律己身先士卒的献身精神,由最初的不能接受到理解,到由衷地敬重。可是,他还是不能和他水**融。他渐渐地明白了,他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丁范生是个感性的革命者,他是个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这条道路上,方向虽然一致,走法却不尽相同。要么是他校正丁范生的步伐,要么是丁范生拖着他前进,而无论是改变丁范生或是被丁范生改变,都是不可想象的。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他对丁范生的看法又降了一个层次。这个口口声声为国家分忧、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间,享受高级病房不说,还开了小灶,经常邀集老战友在小灶里吃吃喝喝。这不是腐化堕落是什么?不是贪图享受是什么?战争年代你吃过苦立过功不错,但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无原则地消耗国家财产。

    那一次,因为订立制度问题,肖卓然同丁范生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甚至想到了辞职。在丁范生叫嚷着要出院之后,他冷静下来了,他决定同丁范生战斗到底,他绝不能被丁范生吓倒,绝不能因为个人感情放弃原则。

    丁范生果然提前出院了。当天晚上并没有召开总支扩大会,因为于政委在省委党校学习,肖卓然不同意开会,秦副院长出差,政治处主任在市里参加一个会议,总支扩大会根本开不起来。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范生是怎样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是辗转反侧,几次翻身下床找烟抽,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为了克制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于舒云舒穿着睡衣摸他的脑袋,舒云舒说,现在好了,现在我们有了工具,有了药,我们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折磨了,你还熬煎什么呢?

    他说,你不懂,我不是又想那个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那个了。

    舒云舒吃了一惊,蹲下来问他,你怎么啦?你过去是那样的旺盛、那样的充满激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是啊,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还是丁范生出了毛病!这真是一个泥腿子,外行领导内行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我们的事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舒云舒不仅吃惊了,更加紧张了。舒云舒说,你小声点,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思想,不要说说了,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错误的,想想都是有危害的。

    他说,不行,我得想,你知道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凡是不明白的事,不让我想是不可能的。

    舒云舒说,那你就想吧,可你千万不能把你的想法说出去。

    他说,为什么,难道我要戴着假面具吗?

    舒云舒说,不是戴着假面具,是因为你的真面具还没有做好。

    第二天早上,丁范生就派程先觉把他叫到院长的办公室。院长办公室在二楼,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就几步的路,但是丁范生就是不来找他。他路过丁院长办公室的时候丁范生也不理他,他刚刚上楼,程先觉就被派过来了。他看着程先觉的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平静模样。他觉得好笑,你老丁摆谱啊,搞这一套干什么,兴师动众,耀武扬威,你还是虚弱啊,你要是真理在手,你就用不着搞这些花架子了。看我,光明磊落,从容不迫。你能做得到吗?

    在丁范生的办公室里,丁范生坐在黄漆办公桌后面,连座都没有让,开水也没让勤务员倒一杯。肖卓然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坐下,等待丁范生发作。果然,丁范生一开口,屋里的空气就有了**味。这正是隆冬季节,外面雪花飘飘,室内煤炉子上烧着开水,整个房间弥漫着二氧化碳。丁范生说,肖副院长,翅膀硬了啊,敢于斗争了啊!

    肖卓然不卑不亢,没有吭气。

    丁范生说,你知道我昨天夜里在做什么吗?

    肖卓然说,我又不是诸葛亮,不会神机妙算,不知道丁院长在做什么。

    丁范生说,你应该知道的,知己知彼嘛。我告诉你,我昨天夜里在骂你,把你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小人得志,张狂轻薄,出风头,阴谋家,野心狼,踩别人的肩膀,登自己的阶梯。啊,肖卓然,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事实吗?

    肖卓然苦笑说,也许吧,我的嘴脸,有时候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丁范生说,说真的,那一阵子我对你充满了厌恶。可是骂着骂着,我觉得不对劲,我和肖卓然怎么啦?是阶级敌人吗?不是。有杀父之仇吗?没有。有夺妻之恨吗?没有。那么肖卓然要干什么?原来是要抢班夺权,是要发号施令。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在这里。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想做点事情,就是想扭转一下风气,就是想把医院的建设走向规范化的道路。

    丁范生踱着步子说,哦,你是那么清正廉明,我还真没有想到。可是,你想让医院走上规范化的道路,难道我丁范生就是绊脚石,就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你想规范我就不想规范?我想规范,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你既然提出来从制度下手,只要你说得对,我难道会执迷不悟?你为什么就不能先跟我通气,得到我的理解,争取我的支持,那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肖卓然老老实实地说,程先觉曾经提出,要先向你汇报,但是我怕你们这样的老革命脾气大,一旦在你这里说不通,就搞成了夹生饭,事情反而更复杂了。所以……

    丁范生说,所以你就利用了你主持工作这么个小小的机会,先把生米做成熟饭。既给我一个下马威,同时也以一个铁腕强硬者的身份登上705医院的政治舞台。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肖卓然如坐针毡,汗流浃背,支支吾吾地说,丁院长,我不认为……

    丁范生突然停止踱步,回过头来,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肖卓然说,肖副院长,你认为什么?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请你记住,在705医院,我是一把手,你想做事,只要是正确的,我就会支持。得不到我同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休想!

    肖卓然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刚刚通过的几项决议,您是不是同意?

    丁范生说,在我缺席的情况下,你们做出的任何决议一律无效。如果你想下这个台阶,重新打一个报告,我可以同意开会,重新研究。

    肖卓然的脸皮顿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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