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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01

    程先觉听说丁院长找他谈话,既惊且喜。

    自从医疗队从朝鲜战场回来,他就注意到了丁院长的细微变化,丁院长越来越像705医院的院长了。当然,丁院长本来就是705医院的院长。过去的丁院长,整个一个泥腿子,业务上插不上手,他也决不闲着,总是爱到各科室转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干活。看到大家都在忙活,他就很高兴,心里很踏实。有一次丁院长到业务股,看见助理员盛锡福在烤火,木炭火塘边上煮着开水,丁院长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丁院长问,这天冷吗,还用得着烤火?你怎么不去干活?

    盛锡福立马立正说,我今天值班,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是处理临时事务。

    丁院长说,怎么没有事情做?我们705医院所有的同志都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干得热火朝天,你怎么能躲在值班室里烤火呢?既浪费人力,又浪费木炭。你要是实在没有事情做,到外科打打下手,递递手术刀,给病号打打针,洗洗绷带,扫扫地也行啊。

    盛锡福耷拉着眼皮说,那都是护士干的,我又不是护士。再说,我还要值班。

    丁院长说,值班?值什么班?你吃的是公家的粮食,穿的是公家的衣裳,怎么能在这里喝茶烤火呢?就算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能虚度时光,你看看报纸学习《人民日报》也行啊!下次让我再见到你无所事事,我就把你派到大食堂去劈柴火。

    盛锡福说,我不是没有事情做,我在这里等待临时性任务,也是工作。

    丁院长说,下次到科室里等。边等边帮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你懂不懂?

    盛锡福说,我懂了,我先学习一会《人民日报》。

    后来705医院上上下下都摸准了丁院长的脾气。上班的时候,哪怕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只要听说丁院长驾到,大家就立即行动起来,擦窗子的擦窗子,扫地的扫地。有的病房明明刚刚查完,但是一个眼色下来,医生护士又披挂齐整,再到病房走一遭,医护办公室和病房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这时候丁院长就会红光满面,满意地点头,遇上医护人员,还会问长问短,啊,辛苦了啊,好好工作啊,趁年轻多作贡献啊!

    丁院长不光巡视各个科室的病房,也巡视其他角落。早晨起床,他参加勤务连早操,早操完毕,他就背着手散步,从门诊室到住院部,从各个科室再到机关办公室,然后是汽车库、骡马圈、大食堂、南营门、北操场、家属区,一个早晨下来,丁院长把医院的每个角落都要走上一遍。白天如果不开会,没有什么大事,他还会到科室去帮忙,医生的事情他做不来,护士的工作他也做不来,他就索性当清洁工,挥舞拖把擦拭楼道,清洗楼道里的痰盂。

    于是医院里就有人说,丁院长真不愧是老革命,觉悟高,风格高,艰苦朴素,本色不变。

    那时候是肖卓然第一次当副院长,对此却不以为然。有一次程先觉跟他说,丁院长指示,要搞个政策,领导干部要参加义务劳动,卫生区划片包干,党委成员每人一片。

    肖卓然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阴着脸说,打扫卫生是院领导做的事情吗?丢了西瓜捡芝麻!医院院长有院长的事,吃着公家的小灶,拿着国家的薪金,去当清洁工,这才是最大的浪费!清洁工谁不会当,把他的薪金拿出来,可以从乡下雇十个清洁工。

    不知道是这话传到了丁范生的耳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705医疗队离开医院一年多,回来之后,不仅丁院长不再提领导干部打扫卫生的事了,他本人也很少出现在科室和大食堂了。丁院长现在多数时间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从旧专署里搬来的皮革沙发、一把藤椅。实行军衔制之后,丁范生的军装永远是笔挺的,衬衣领口永远是雪白的。当时有很多人都不习惯吃牛奶面包,但是丁范生很快就习惯了。丁范生说,这一切都是组织上发的,组织上既然发给我们了,就有发给我们的道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再也不能做那种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事情了。我们要想大事,要规划705医院的长远建设。

    丁范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确实搞了一个长远规划,这个规划的基调正是曾经受到他批评的肖卓然当年的论调,不过,丁范生的想法比肖卓然那时候的想法还要大胆、还要具体。在他的规划里,医院要盖一栋十八层大楼,要盖一个能够容纳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要办一个饲养场,能够同时圈养两千头生猪、一千头奶牛、一万只下蛋母鸡。

    那段时间,足足有三个月,丁范生很少在科室或医院其他角落里出现了。他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那张虽然陈旧但是仍不失威严气派的藤椅上,凭借初小文化底子,拿着铅笔在马粪纸上涂涂抹抹。业务上的事情有肖卓然管着,人事思想上的事情有于建国管着,后勤生活都有人各负其责。他的工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各类报告、请示上,批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剩下的时间,他就在琢磨他的《关于705医院五年规划的初步意见》。当然,他也不是完全闭门造车,有时候他会叫人到他的办公室,听他高谈阔论,顺便听听别人的意见。丁院长叫去谈话的人很杂,有他看着顺眼的人,也有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有医务人员,也有行政干部,但是有两类人不在他的召见范围,一是中层以上的领导,二是女同志。

    丁范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挽着裤腿挖菜地的丁范生了,再也不是那个口口声声要当小学生、要为医生专家当服务员的丁范生了。丁范生终于修炼成了丁院长,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要干的事情。他在向他的部属介绍他的关于705医院建设宏伟蓝图的时候,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偶尔谦虚一下,表示要听取你的意见,你千万不要当真。在这个问题上他只相信自己。

    程先觉是第一个被召见的中层干部,他的惊喜就是因为这个。在院长办公室里,丁院长抽着纸烟,踱着方步,器宇轩昂,侃侃而谈。程先觉正襟危坐,心里暗暗打鼓。盖十八层大楼干什么?705医院是部队团级医院,任务就是为皖西驻军服务。现在皖西驻军只有一个师和分区的一个独立团,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按照丁院长的描述,十八层大楼,有将近一千个床位,那么也就意味着驻军部队可以轮流派出十分之一的人来住院。如果说这还不算太离谱的话,那么,要盖一个能够容纳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干什么,养两千头生猪、一千头奶牛、一万只下蛋母鸡干什么?那样的话,705医院还是医院吗,那不成了农场、饲养场了吗?再说,看丁院长用铅笔画成的规划草图,未来705医院的十八层大楼已经画到医院围墙外面一里路了,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已经被安排在史河的边上了,那都是杏花坞农业合作社的地盘,有的还是耕地。

    程先觉心里想,这哪里是远景规划,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看丁院长这个派头,他哪里是705医院的院长,他简直就是孙悟空,他至少也是皖西专署的专员或者警备区的司令。不是专员或者司令,这些事情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做了。

    但是程先觉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丁范生说,程股长,你是大知识分子,你对我的规划有意见没有?

    程先觉说,院长高屋建瓴啊,远见卓识啊,实事求是啊,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坚决拥护。

    丁范生大手一挥说,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这只是一个初步设想,还要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集思广益嘛!

    程先觉说,我认为丁院长的想法太高明了、太了不起了。不过,这样宏伟的计划,要实施起来会有很多困难。财力上的、人力上的、地皮上的,等等等等。我愿意做一个马前卒,为了实现我们705医院的宏伟计划,抛头颅,洒热血。

    丁范生高兴了,嘿嘿一笑说,好啊,先觉同志,你有这个态度,说明你对党的事业是忠诚的。你说的困难,那是不假。但是,你要相信组织,只要我们的路线方针对头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当年我们用小米加步枪跟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干仗,结果怎么样?全副美式武装,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还不是照样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

    程先觉说,丁院长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丁院长说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那我们就一定能够创造。我本人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丁院长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丁范生眯起眼睛,乐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先觉同志,看来你是真心拥护这个规划了。

    程先觉说,我拿我的党性担保,我坚决拥护。我认为我们705医院广大干部战士都会坚决拥护的。人心齐,泰山移。我相信,在丁院长的领导下,我们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丁院长,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程先觉说得激动,慷慨激昂。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泪光闪烁,连丁范生都被感染了。丁范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情地凝视着程先觉,过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大手按在程先觉的肩膀上说,好,很好,非常好!

    程先觉立正站立,向丁范生敬了个军礼,字正腔圆地说,丁院长,请下命令吧,我想从现在开始就接受任务。

    丁范生再一次拍了拍程先觉的肩膀说,好,很好,非常好!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觉同志,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人心不齐,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时间。

    程先觉做义愤填膺状,气愤地说,这样科学的无懈可击的规划,难道还有什么人不同意?那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这样的人,只要丁院长下命令,我可以赤膊上阵跟他面对面地作斗争。

    这回丁范生没有拍程先觉的肩膀了,而是长时间地看着程先觉,从头看到脚。看见程先觉的衬衣领口毛了一块,丁范生伸出手去摸了摸说,先觉,我们现在是解放军的军官了,你艰苦朴素是好的,但是要注意军官仪表,不能让资产阶级看我们的笑话。我看我们两个个头差不多,我那里有一件新洋布衬衣,晚上我让通信员给你送去。

    程先觉受宠若惊,一连声说,丁院长,哪能啊,我自己有薪金,这个礼拜我就去买。丁院长,您千万不要太费心了。

    丁范生说,见外啦?同志之间还分什么你我?战争年代,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床被,困难的时候,裤子都是伙着穿。

    程先觉眼中再次泪光闪闪,这回好像是真的。程先觉说,丁院长,您太像老革命了,不,您就是我们最亲最敬的老革命。你不仅为705医院的建设呕心沥血,头发都熬白了,您还设身处地地关心下级,您……程先觉说到这里,话头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丁范生的脸色变了,变得深沉凝重。丁范生说,你说什么?我头发都熬白了?我的头发白了吗,我老了吗?

    程先觉目瞪口呆地看着丁范生,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噙着眼泪说,丁院长,您千万别在意,我是打个比方。您还不到五十岁,您正年轻,风华正茂啊!虽然您为革命工作操劳费神,但是,但是,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啊!您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五六岁。

    丁范生说,他妈的,你程先觉什么眼神儿?老子今年才三十五岁。

    程先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02

    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终于从地下转到地上。

    最早察觉这个事实的是舒家老四舒晓霁。皖西人民广播电台成立之后,舒晓霁从《皖西新生报》调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既是记者,又是编辑,同时仍然是《皖西新生报》的兼职记者。整个舒家,就数舒晓霁自由,因为她有没完没了的采编任务,多半时间都是在皖西城乡奔波,哪里有重大活动,哪里有社会新闻,哪里就有舒晓霁活泼的身影。舒晓霁主持的《皖西夜话》节目,探讨生活,宣传政策,讨论苦闷,倡导自由恋爱,声情并茂,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的心。这个节目使舒晓霁一举成为皖西明星。

    舒晓霁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的家里采访到一条重大新闻。那天下午她从皖西纺织厂采访回来,路过舒皖药行史河路药店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阵雨。舒晓霁灵机一动,拐进了药店,一来为了避雨,二来顺便买一点胖大海。舒晓霁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有一副好嗓子,音色圆润清纯、悦耳动听。自从当了播音员,舒晓霁就从不大声说话了,平时非常注意保养嗓子,同时苦练普通话。

    史河路药店的经理就是郑霍山。舒家四小姐光顾药店,让药店工作人员手忙脚乱。舒晓霁现在已经是皖西城家喻户晓的明星了,舒家过去的店员伙计都为此感到自豪,原来明星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是看着明星长大的。在明星的童年,他们还抱过明星呢。

    药店当班的店员是个老伙计,认识舒晓霁,又是抹板凳又是张罗找点心。舒晓霁说,张大叔别忙活了,我就是想配点药,一会就走。

    张老伙计吃了一惊问,四小姐你咋啦,头疼还是脑热?你可不能病啊,你一病,皖西的老百姓就没魂了。

    舒晓霁说,我没病,我想买点胖大海养嗓子。

    张老伙计这才放心了,眨巴眨巴眼睛说,中药养人,但是也得合理配方。俺们郑经理研制的养音丸,成分有蜜蜂、黄芷、枸杞,远比胖大海性能久远。我给你找找。

    舒晓霁说,你们郑经理还真的用心了,居然研制中成药了,不简单啊!

    张老伙计说,那当然,俺们郑经理是科班出身的医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中医西医病理药理都通。

    舒晓霁笑笑说,张大叔,我不要什么养音丸,您老人家给我配两剂胖大海,我当茶喝就行了。

    张老伙计说,四小姐,你是信不过我们郑经理?我们的养音丸是经过卫生局批准的。

    舒晓霁不耐烦了,说,那好,那你就看着给我配一点吧,我先试试。

    张老伙计应了一声好,屁儿颠颠地忙活去了。舒晓霁四下打量药店,突然发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共用一把雨伞,相互依偎,样子十分亲密。舒晓霁正纳闷着那个女的怎么眼熟,忽然就看见了,那是她的二姐舒云展,而那个男的正是她深恶痛绝的郑霍山。

    这正是梅雨季节,阵雨在这边下着,夕阳在那边亮着,雨中晚霞,金光四射,真所谓西方太阳东边雨,城市的轮廓在阵雨和夕阳中交相辉映,犹如一幅海市蜃楼的油画。而雨中的那两个人,无疑就是这幅绝妙油画的主题。

    那一瞬间,舒晓霁就知道,悲剧发生了,她的二姐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死气白赖的前劳教犯。仅凭这夕阳,仅凭这阵雨,仅凭这雨中伞下四条腿弹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

    舒晓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是舒云展和郑霍山。舒云展进门,看见舒晓霁正冷冰冰地看着她,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蔑视。舒云展说,老四,你怎么在这里?

    舒晓霁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是国营舒皖药行的分店,我不当资本家的小姐,还不能来买药吗?

    郑霍山当然知道舒晓霁气愤着什么,抱起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说,小妹,你需要什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配制,可以送回家,也可以送到电台。

    舒晓霁扭脸说,谁是你小妹?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离我二姐远一点。

    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我答应了,你二姐也不会答应。我们已经恋爱了,正在商量结婚。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

    舒晓霁勃然大怒,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个播音员,差点儿就喊出来了。舒晓霁竭力地保持镇静,看着舒云展说,我现在还喊你一声二姐,二姐你说,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舒云展说,老四,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舒晓霁突然将手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摔说,够了!看看你那个样子!你不是我的二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是鬼了。说完,气冲冲的就要走。

    这时,她却被郑霍山挡住了去路。郑霍山还是抱着膀子,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声音不高,语调平和。郑霍山说,舒晓霁同志,你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你的声音传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也传到了我郑霍山的耳朵里。你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你讲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样的动人,你描述我们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可是,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我们都是新中国的青年,我们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和舒云展同志的正当恋爱?你有没有勇气让我到电台播音室参加你的《皖西夜话》节目,像你多次主持的节目那样,讨论一下我和舒云展的爱情,到底犯了哪条王法?

    舒晓霁说,你不配!

    郑霍山说,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我向你二姐求婚,她接受了,我们的恋爱就受宪法保护。她不接受,我用不着你阻挠,自动滚蛋。

    舒晓霁恶狠狠地看着舒云展说,你这个败类!你不再是我二姐了!

    舒云展也火了,厉声说,老四,你为什么要这样?

    舒晓霁说,我是为了捍卫我们舒家的荣誉,也是为了你这个败类的将来。

    舒云展说,那好,老四我告诉你,我和郑霍山谈恋爱,不会对我们舒家的名誉抹黑。如果你们认为是抹黑,那我可以离开舒家,也可以改名换姓,不沾舒家的光。至于说我的将来,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对我的将来十分乐观。

    舒晓霁说,恋爱?你们有什么爱可以恋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我劝你悬崖勒马!

    舒云展说,我喜欢听他的花言巧语,我不会悬崖勒马的。你问我们有什么爱值得恋的,我很难跟你讲清楚。但是我现在可以让你看一个小小的事实。你看看这把伞,你看看我,你再看看郑霍山。一把伞下,他浑身湿透,我衣衫整洁。

    舒晓霁瞪着眼睛问,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就是你们的爱情?

    舒云展说,对,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03

    程先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的就是臭狗屎、马屁精、奸臣、混账王八蛋!你去献那个殷勤干什么?你去讨那个好干什么?你去攀那个高枝干什么?他会欣赏你吗?他会相信你吗?他会给你一根剩骨头吗?休想!

    程先觉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但还是抹不去心头的阴影。跟丁范生打交道,他付出得太多了,不光有随机应变的聪明才智,不光有见风使舵的技巧,还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么?在丁范生那里,他就是一个跑堂的,一个店小二。店小二是没有自尊心的,随你呼来唤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先觉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之中。白天上班的时候,他察言观色,发觉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范生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结果被马踢了一脚。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幸灾乐祸。于是乎,程先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神情恍惚,工作经常出错。有一次收发员来送文件,他把名字签到人家登记簿的封面上。还有一次总机班转来电话,他上来就说,你们造谣,全是诬蔑,我程先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搞得总机班的女战士一头雾水。女战士定定神说,程股长,肖副院长的电话。程先觉这才回过神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肖卓然在电话那边说,程股长,你怎么啦,谁诬蔑你了,为什么要诬蔑你?程先觉惊出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又是总机班的女兵开玩笑……

    肖卓然说,开玩笑?总机班的女兵跟你有什么玩笑可以开的,难道你又给人家写情书?程先觉你小心点,你大小是个领导干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觉哑巴吃黄连,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子,心里恨恨地想,他妈的人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撒谎也不看看对象。

    肖卓然的电话是从驻军一三五师打过来的,一三五师一个连队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肖卓然让他通知内科,马上做好巡诊的准备。

    这件事情过后,程先觉越想越窝囊,肚子里好像有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往哪里撒。有一天在饭堂里碰上了勤务保障连的副指导员秦冬梅,一下子就找到了发泄对象。程先觉说,秦副指导员,你是分管电话总机的吧,你们总机班怎么不遵守操作规程,保密工作是怎么搞的?

    秦冬梅说,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程股长你可以批评,但是你得具体点啊,我们到底怎么没有遵守操作规程了,保密工作到底怎么啦?

    程先觉没好气地说,这边还没有接线,那边就听得清清楚楚。按照常识,总机班接线员应该先向客户通报电话是谁打来的,征询一下客户是否可以接过来。可你们倒好,我这边还没有表态,还在布置别的工作,那边就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是故意捣乱吗?

    秦冬梅说,你这样说我明白了。程股长你误会了,我们总机班的操作规程是,下级找上级,一定要先通报打电话的是谁,要征询上级首长是不是可以接过来。如果是上级找下级,那就二话不说,直接接通。程股长你批评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查接线记录,是哪一天,几时几分,谁找程股长。查出违规现象,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程先觉看着秦冬梅,愣了半晌,然后扶扶眼镜说,算了算了,我记不得是哪一天了。

    程先觉郁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他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越来越觉得丁范生这个人不怎么的,说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喜怒无常,反复不定。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适家里跟汪亦适唠叨丁范生的规划,觉得可笑极了,滑天下之大稽。他之所以敢于在汪亦适面前说丁范生的坏话,是因为他知道汪亦适对这些东西麻木不仁,而且汪亦适寡言少语,不会出卖他。

    汪亦适对程先觉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于丁范生的所谓远景规划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也许这并不是想法,而只是说法。

    程先觉说,想法和说法有何不同?

    汪亦适说,如果是想法,就有可能去做;如果只是说法,就只能是说法,只说不做。

    程先觉说,我看丁范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鼓捣出这么个远景规划,前不着店后不靠村。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别以为我是大老粗没有事情做,我要做的事情大着呢,可是你们不让我做,我有什么办法。

    汪亦适说,他好像没有你想象的这么高深吧?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哪有你那么多韬略啊!

    程先觉说,你说对了,正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所以他才可能投机革命。我现在想明白了,干革命没有文化是不行的,没有文化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目标。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远大理想,所以他忽冷忽热,忽左忽右,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到底反对什么。他赞成什么和反对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凭着需要,凭着外部环境的需要。

    汪亦适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先觉说,程股长,你不去好好地工作,你老琢磨丁范生赞成什么喜欢什么,你想干什么?

    程先觉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虽然汪亦适清高,不屑于家长里短,但是倘若……更何况隔墙有耳呢!程先觉警觉起来了,探头探脑地说,亦适,我今天说的话,就是一点个人的看法,你可千万不要……

    汪亦适说,你没有必要把你的内心世界告诉别人,你的心理很不健康。

    程先觉面红耳赤地说,亦适你误会了,我是说,咱们同学之间的议论,千万不能告诉大姐,她嘴快,无遮无拦的……

    程先觉还没有说完,就不敢往下说了。汪亦适凛然地说,程先觉我警告你,我们家不欢迎你来串门,以后少来!

    说完拂袖而去,进到里屋把门关上了。

    04

    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经舒晓霁披露之后,在舒家引起轩然大波。舒太太开始还不相信是真的,火烧眉毛一样把舒云展召回家里,一问,舒云展旗帜鲜明地表态,是真的,正要跟二老商议,准备在当年的秋天结婚。

    舒太太闻听此言,差点儿没有晕过去。一个劲儿埋怨舒南城,都是老头子糊涂,说什么爱护人才,给人一条生路,七弄八弄,把郑霍山弄到舒皖药行,哪里想到是引狼入室呢?

    舒南城的心情有点复杂。对于郑霍山,他并不排斥,他甚至还很器重,一直认为此人是堪造之才。这种看法最初是受宋雨曾的影响,后来就是自己的判断了。但是,惜才和同情是一回事,给自己当女婿则另当别论。毕竟,郑霍山是蹲过大牢的人,皖西的老百姓对蹲过监狱的人有个十分刺耳的尊称,叫劳教犯。舒家已经是皖西德高望重的红色资本家了,世代经商行医,不说流芳千古,也是众人拥戴。如今要招个劳教犯当女婿,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舒太太说,把卓然和云舒叫回来,他们都是当干部的,有知识,听听他们的意见。

    舒南城沉吟一下说,可以,要商量,还应该把亦适和老大叫回来。

    舒太太说,叫他们干什么?亦适一个书呆子,这种事情拿不出主意。老大疯疯癫癫的,满嘴放炮,更拿不出好主意。

    舒南城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什么话!老大怎么疯疯癫癫的啦?老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老大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比你这个老太婆明白得多!

    舒南城有了这个态度,就把肖卓然等人悉数召回,很正式地开了一个家庭会,到会的有老两口、肖卓然夫妇、汪亦适夫妇,还有舒晓霁,一共七个人。舒云展作为当事人,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舒南城说,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你们也考虑一下,既要照顾到我们家的声誉,这件事情的后果对你们的影响,也不能完全忽视老二和郑霍山的感情。昨夜我整夜没有睡着,前八百年后五百年胡思乱想。这件事情真是让我为难了。好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我们老了,以后相处,还是你们姊妹兄弟,他们是个什么结果,关系最深的也是你们姊妹兄弟,所以,我决定听听你们的意见。

    舒太太说,卓然你是大干部,你先说说看。

    肖卓然在回城的路上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也和舒云舒商量了对策。舒云舒的态度很明确,郑霍山这样的人绝不能进入舒家。肖卓然和舒云舒基本上是同样的看法。肖卓然说,郑霍山作为一个被改造好的或者是可以改造好的人,发挥他的能力,为人民工作,我一百个赞成。但是,以他这样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肖卓然说完了,大家都不吭气。

    舒太太说,卓然你接着说,你是不是不同意?

    肖卓然说,师母,我觉得仅仅我们在这里商议,好像还缺点什么。现在是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世叔又是皖西著名的民族资本家、开明人士,凡事深明大义。我们在这里商量,好像有点包办的意思。

    舒晓霁接上说,肖卓然你要搞清楚,我们家不仅是民族资本家,还是红色资本家,这是陈专员在大会上说的。

    肖卓然说,那就更要慎重了。红色资本家更不能包办了。

    舒南城吸了两口水烟,看着汪亦适说,亦适,你看呢。

    汪亦适说,是啊,像缺席审判。

    舒雨霏说,亦适说得对,我看应该把郑霍山和老二叫过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舒太太说,老大你糊涂,那成什么样子了,三堂会审啊?

    汪亦适说,大姐没有糊涂,至少也应该把舒云展请回来,她是当事人啊!

    舒晓霁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民主可言。二姐受郑霍山的蛊惑,正在热恋中,当局者迷,她的话听不得。

    舒南城左顾右盼,感觉到大家的话似乎都有些道理,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舒南城说,怎么办呢?我也感到很棘手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卓然你见多识广,身份和地位都不一样。你拿个主意。

    肖卓然挠挠头皮说,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欲速则不达,是不是可以冷处理一下?要不这样,大姐、云舒、小妹,你们姐妹三个找二姐谈谈,亦适你找郑霍山谈谈,做做工作,看他们能不能放弃。

    汪亦适说,肖副院长,你希望他们放弃吗?

    舒云舒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是红色资本家,我们姐妹四个,两个共产党员,一个共青团员,肖卓然是党的领导干部,亦适你也是党员。如果二姐真的和郑霍山结婚了,我们舒家成了什么了,那不是国共合作了吗?

    汪亦适说,云舒你说这话不妥当。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当初你不是也加入过三青团吗?肖副院长还是国民党员呢。

    舒云舒的脸涨红了,哀怨地看了汪亦适一眼说,亦适,这不是一回事。我是当过三青团员,卓然也当过国民党员,可你明明知道,那是组织上分配的工作,是打进敌人内部。

    汪亦适说,我没有揭老底的意思。再说,招女婿又不是选干部,家庭出身和个人身份不能作为首要条件。

    舒晓霁说,汪亦适,你是什么意思,这么说你是同意我二姐嫁给郑霍山了?

    汪亦适说,我说过这话吗?

    舒晓霁说,你的倾向就是这个意思。

    汪亦适说,我本人不喜欢郑霍山,但是我喜欢不喜欢没有用。我倒是同意肖副院长的意见,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分头找他们谈谈,也听听他们的意见,就算是考察吧。

    舒晓霁说,还谈什么谈!再过半个月他们就结婚了,没准我二姐已经上了郑霍山的当了,你们还在这里清谈!

    舒南城把水烟筒往八仙桌上重重地一放,提高嗓门说,老四,你太放肆了,有这么跟姐夫说话的吗?

    舒雨霏说,姐夫算什么,姐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老四你是不是担心郑霍山这个劳教犯成了你的姐夫,会让你背上复杂的社会关系?据我所知,国家干部档案里,不用填写姐夫一栏。

    舒晓霁说,大姐,这么说,你是同意二姐嫁给郑霍山了?

    舒雨霏说,我说了吗?我什么也没说。我就不应该说。上有二老,下有老二,我们在这里起什么哄?我们凭什么来决定老二的爱情和婚姻?我看我们都应该闭嘴。

    舒晓霁说,我们是二姐的姐妹,我们当然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二姐,何况她现在陷入其中,已经不清醒了。

    舒雨霏说,老四,你认为你清醒吗?你能清醒地解决老二的问题吗?

    舒晓霁说,我至少不能袖手旁观。

    舒雨霏说,那你就是棒打鸳鸯?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守旧、这么霸道?

    舒晓霁还要争辩,舒南城挥手制止了。老人家听出来了,舒晓霁和舒雨霏唇枪舌剑,其实代表了两种意见,这两种意见表面看起来是针锋相对的,但并不是实质上的对立。舒雨霏虽然在遏制舒晓霁,并不等于她就接受郑霍山;汪亦适虽然态度模棱两可,也不一定就赞成郑霍山。老人家能够感觉到,抵制郑霍山是全家一致的意思。

    舒南城说,我觉得卓然说得对,先等一等,你们分头找他们谈谈,我也找老二谈谈。

    舒晓霁说,爸爸,不能再犹豫了,事不宜迟啊。咱们家今天开了这个家庭会,二姐早晚会知道,没准还有人会通风报信呢。如果我们今天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二姐和郑霍山就会抱有侥幸心理,他们会继续向我们这个堡垒进攻。所以我提议,来个表决,就是找他们谈,也要带着表决的意见跟他们谈,众志成城,施加压力。

    舒南城看着小女儿,突然出乎众人意料地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舒南城说,哈哈,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老闺女,还真的长大了,做事瞻前顾后很有章法了。表个决就能给他们压力了?

    舒晓霁说,我们全家的态度,应该是有分量的,他们敢置若罔闻?

    舒南城东看看西看看,然后说,卓然,你的意思呢?

    肖卓然苦笑着说,我们怎么能把二姐的人生大事拿来表决呢?这又不是民主生活会。云舒你说呢?

    舒云舒旗帜鲜明地说,我看可以。家庭民主也是一种民主。现在是新社会,多数人的意见对他们应该有压力。

    舒南城再次点上火,咕咕噜噜地吸上几口,吐出一屋子烟草味道,然后说,我们老了,确实老了。你们说要表决,那就表决,管他起不起作用呢。老婆子你说呢?

    舒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表态,舒晓霁已经把手举起来了说,我提议,不同意我二姐嫁给郑霍山的请举手。

    舒云舒一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也举起了右手。然后是舒太太。舒雨霏说,亦适,咱们也举手吧,我确实不想让郑霍山成为我的妹夫。

    汪亦适没动。

    舒南城说,卓然,你得表态。

    肖卓然说,我的态度明确得很,郑霍山成为舒皖药行的分店经理我觉得很好,但是我不希望他成为我的姐夫。

    说着,肖卓然把手也举起来了。舒雨霏拉着汪亦适的手要往上举,汪亦适说,大姐,没有意义,不能这样做。舒雨霏说,那好,亦适抹不开面子,我举双手,算是代表我们两口子。

    汪亦适说,大姐,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代表我。我弃权。

    舒晓霁数了数人头说,七个人,六个人反对。

    汪亦适说,纠正,五个人反对,我弃权。

    舒晓霁说,好,就算你弃权。爸爸,难道您同意?

    舒南城笑笑说,老四,我也弃权行不行?

    舒晓霁说,别人弃权可以,但是您不能弃权。您的意见举足轻重。如果二姐和郑霍山知道您弃权了,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舒南城左顾右盼,突然把水烟筒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说,胡闹!表什么决?这种事情是我们表态能决定的吗?传出去都是笑话!今天搞了一场闹剧,这件事情再也不要出去说了。家庭会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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