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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下)

    08

    肖卓然担任卫生局长的第二年,皖西地区改建为皖西市。市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陈向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调到省委党校当了排名最后的副校长。

    忙里偷闲,肖卓然去蓼城县桥头公社看望丁范生。丁范生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了,满脸沧桑,皱纹纵横,横七竖八,刀刻一般。

    这些年来,丁范生一直在桥头公社卫生院当院长。卫生院条件很差,这里的老百姓不到生死关头,一般的头疼脑热是不找医生的,而一旦找了医生,都是大病,乡里卫生院根本解决不了。丁范生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改善乡卫生院的条件,能够做些普通的手术,割脓疮、扁桃体、阑尾不用再转院了。为了这个目标,他把自己的钱搭进去不少。

    丁范生下乡,他原先的妻子齐秀芬不愿意跟过来。丁范生一咬牙,拉着她去扯了两张离婚证,各人腰里别了一张。他现在的妻子是桥头公社的农民,比他小了七八岁,在卫生院做饭兼护理,完全是义务的。肖卓然发现这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苍老得已经像老太太了,可见她跟着丁范生受了多少苦。

    两个人聊天,肖卓然说,老院长,你在农村一待就是八九年,把自己搞得像个苦行僧,何必?其实比起你在战争年代作的贡献,你的那点错误算不了什么。

    丁范生说,肖老弟,你以为我还是在赎罪吗?不是,我现在真是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为老百姓。我文化不高,大事我做不来,小事可以。我跟你讲,我现在中医西医都懂一点,逼急了,还能动个小手术。

    肖卓然问,这里的常见病有哪些?

    丁范生说,我记得你十几年前就说过,从理论上讲,每个人都是病人,只不过咱们的老百姓命硬,头疼脑热不看医生,没那个条件,扛不过去了到卫生院来打一针,拿点药完事。这里的常见病多了,肠道病和肝炎发病率高,食道癌也比较多,就是你说的,饮水问题比较大。

    肖卓然说,第三医院淘汰下来一些设备,在乡村级卫生院还是算先进的。我可以跟汪亦适商量,给你补充一点。

    丁范生说,那自然好。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人员。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我这里也有了X光透视机,有了显微镜,还建了一个手术室,可以做胃切除和肠道手术。老百姓多数依赖中医,中医药便宜,可以治本,我自己在治疗肺病和肾病方面摸索了一些经验,早期肝病中医也很有效。我要是有郑霍山那样的中医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肖卓然说,你这样说给我一个启发。以后我们皖西市的医疗卫生系统,再分配新人员,那些从医科学校毕业的,先到农村卫生院来实习一至半年。一来可以加强农村的医疗卫生力量;二来可提高他们的实践能力;第三,也可以让他们实地了解情况,增进对农民的感情。

    丁范生说,你这个卫生局长当得明白,每个步骤都有章法。

    肖卓然说,其实有些问题我们早就该想到了。

    丁范生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我们这些共产党员,这么多为老百姓办事的人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可是我们的老百姓为什么生活条件还是那么差?

    肖卓然说,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不过这话不能出去说,现在正在批判今不如昔的奇谈怪论。说出去了,轻的是认识问题,重的就是政治问题了。

    丁范生说,我怕啥?我一个乡下土医生,就是想看到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就是说错了,也是为老百姓。我看我们这么多年变化不大,就是因为运动搞多了,今天这个运动,明天那个运动,大家都在咬文嚼字,打嘴仗,把正事都给耽误了,苦的还是老百姓。你当年说得对,我们不能老是要求老百姓勒紧裤腰带,革命的目标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效果呢?

    肖卓然沉吟半晌说,老院长,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你。如果你要问我为啥这么多年了老百姓还没有过上好日子,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跟你请教。桥头公社解放之初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丁范生说,三千七百多人。

    肖卓然说,现在呢?

    丁范生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然后说,应该在八千以上。

    肖卓然说,你肯定?

    丁范生说,桥头公社十一个大队,四十二个自然村,几乎每一家我都去过,就是没进家门,也从门前走过。这个数字错不了,只多不少。

    肖卓然说,那好,老院长,我现在就把我的看法跟你汇报一下。从桥头公社的情况看,解放不到二十年,人口增长两倍还多,而耕地呢,还是那么多,而且随着兴修水利,修建公路,办工厂盖房子,耕地只会减少。**号召开荒填湖,表面上看,耕地又多出来一些,但是后果却是很严重的。开荒,有多少荒可开?多数是把山林开成了耕地。如果我们的山上没有了树木,那还叫什么山?如果我们的湖泊和池塘都被填成水田,那么我们的水源就更成问题,就只能生产和生活混淆用水,只能人畜共用。上游洗菜洗衣涮粪桶,饮牛喂驴拉粪便,下游照样烧水做饭。我这里有一个水样,就是从桥头公社最大的清凉河里取的,一会儿老院长你拿去亲自看看,不用化验,用显微镜就能看出这里面有多少微生物。而清凉河已经是桥头公社最好的水源了。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桥头公社的农村,到处都是污染源,推而广之,我们皖西地区广大农村,遍地都是污染源。

    丁范生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肖卓然会这样看问题。

    肖卓然说,我认为,我们的老百姓生活水平没有提高,有政策方面的原因,有我们领导的失误,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人口的问题。由于人口急剧增长,耕地减少,导致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开荒毁林,填湖缩河,导致水土流失。人口的膨胀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民生活在狭小的土地上,吃喝拉撒和劳作混淆一处,从而导致慢性病、急性病、危重病频频发作。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更需要医疗和教育。

    丁范生说,那你说怎么办?

    肖卓然说,我要向市委反映,我们不能再生这么多孩子了。

    丁范生惊问,你是什么意思?

    肖卓然说,我们的贫穷,我们的落后,都是由我们的愚昧造成的。多子多福,儿孙满堂,这都是我们中国人追求的幸福境界,有些人甚至把改变贫穷落后的希望也寄托在多子多孙上,就像赌博,望子成龙,这个不行,还有那个,老大老二不行,还有老三老四老八老九。可是,大家想想,地方就这么大的地方,物资就那么多物资,医疗条件不好,身体素质不好,教育条件不好,知识结构不好,恶性循环,怎么成龙?大家都挤在一起,最终都只能挤成虫。所以我认为,控制人口增长既是当务之急,也是长久之策。

    丁范生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控制人口一说,满脸困惑地问,你说什么?控制人口?怎么控制?不让人家生孩子?不让人家两口子搞那个?那怎么行,用你们知识分子的话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断人后路,那是要被骂的,谁敢干?

    肖卓然说,我敢。即便是千夫所指,我也要做这个事。我是皖西市的卫生局长,这件事情将是我在卫生局长这个位置上做的第一件事情,也可能是最后一件事情。这个事情不做成,一切无从谈起。

    09

    汪亦适担任第三医院院长之后,有好长时间没有找到感觉。宣布任命的第二天早餐完毕,他拎着包去上班,不知不觉又走到外科他原先的办公室,脱了衣服,穿上白大褂,然后到护士站询问当天的手术安排。护士长齐秀芬说,老汪,今天没有安排你的手术,你要搞交接,以后你就到院办上班了。

    汪亦适说,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到院办上班?

    齐秀芬说,你当院长了啊,院长当然要在院长办公室上班。

    汪亦适这才恍然大悟说,哦,对了,我当院长了,院长是应该到院办上班。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又返回来,边走边说,他妈的我到院办上什么班?喝茶看报纸啊,我不去!

    陆小凤在楼道看见汪亦适,笑笑说,老汪,你不去院办上班,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医院里那些大事都等着向你请示汇报呢。

    汪亦适说,有什么大事,还有比治病救人更大的事吗?

    陆小凤说,那当然,当了院长,不仅自己治病救人,还可以决定谁来治病救人,怎么治病救人,这不比一个人治病救人更重要吗?

    汪亦适停住步子,扶扶眼镜说,啊,陆大夫你说得好像还有点道理啊!那好,我去院办上班。

    说完,转身就走。

    陆小凤说,衣服。

    汪亦适站住,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和胸前的听诊器,不解地问,衣服怎么啦?

    陆小凤说,院长要穿中山装,你穿这一身像什么?

    汪亦适说,谁规定院长就不能穿白大褂了?我偏穿。

    陆小凤说,也好,这样可以体现你的医生本色,新生事物啊。

    汪亦适没理她,抬步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陆小凤,不对啊,我记得27号病房的那个肺气肿今天要做手术,这是前天就定下的。

    陆小凤说,已经改过来了,我来主刀。

    汪亦适怔怔地看着陆小凤,半天没有说话。

    陆小凤说,怎么,不信任我?我好歹也是外科的副主任,二十多年的刀龄了。

    汪亦适说,那个病人特殊,他的肺损伤很大,已经和背腔粘黏了,需要深度切割,这个手术你拿不下来。

    陆小凤不高兴了,说,汪院长,你这不放心那不放心,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做大手术?

    汪亦适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这个病人从诊断到确定手术方案,都是我主持的,我熟悉了。就是放手,也得有个过程。这个手术还是我来做。

    陆小凤虽然不高兴,还是服从了,交代齐秀芬,做好手术准备。

    这边消毒工作刚刚就绪,病人已经推到手术台上了,程先觉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问,见到汪院长了吗?

    齐秀芬在手术室门口说,汪院长有台手术,什么事?

    程先觉说,肖院长,不,肖局长还在等汪院长交接呢,院领导都在会议室。

    汪亦适听到外面说话,踱出门来说,老程,你去跟肖局长说,交接的事,下午再说。其他院领导也没有必要在会议室等。有事等我做完手术再说。

    程先觉无奈,只好回到院办,把汪院长的话转达了。肖卓然说,他妈的,老汪这个人真是迂腐,地球离了他就不转啦?

    程先觉说,那怎么办,我再去喊他?

    肖卓然打了一个喷嚏说,算了,院长亲自做手术,也是应该的。

    这台手术下来之后,汪亦适突然有了灵感。下午到院办主持第一次业务会议,他给自己搞了个特殊待遇——以后,每天上午,院长到外科做手术,没有手术也到外科上班。非业务工作的一般情况,由秦副院长和程副院长以及李书记协商处理;紧急情况,可以到外科汇报。

    程先觉当即表示赞同,认为这样做更好,院长既掌握全局,又直接领导业务,上情下情了如指掌,而且能够安抚病人。

    这年五月端午,在舒家的家宴上,当着岳父岳母和舒家姐妹的面,肖卓然半开玩笑地说,谁说亦适不会当官?当得有板有眼,标新立异啊!

    汪亦适说,你不用嫉妒,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才华在于领导别人,我的能力在于被你领导。

    郑霍山说,老肖当院长,靠的是嘴。老汪当院长,靠的是手。

    舒云舒说,你什么意思?要是你当院长,你靠什么?

    郑霍山说,我当不上院长。我要是能够当上院长,我才告诉你我靠的是什么。

    汪亦适说,靠棍。

    大家都不明白汪亦适的话。舒雨霏说,是啊,郑霍山这个人,棍子满天飞。

    肖卓然哈哈大笑说,大姐,你搞错了。亦适说的那个棍,不是你理解的棍,亦适说的是搅屎棍子。

    全家哄然大笑。舒南城笑着说,是啊,霍山是有点爱抬杠,我看你们弟兄几个,嘴仗虽然打,但是不影响团结。

    郑霍山说,那当然,有您老人家坐镇,谁敢搞分裂,我第一个不答应。

    欢喜声中,岳母突然伤感起来,喟然长叹一声说,你们几个,花好月圆,可怜老四,至今孑然一身。这孩子是被我惯坏了。你们几个当姐姐姐夫的,给她留个意,找个差不多的嫁出去算了。像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算什么事啊!

    郑霍山说,这个问题应该由肖局长解决,他官大。

    肖卓然说,岂有此理!这是官大官小说了算的吗?

    舒南城说,是啊,卓然工作忙,接触的又大都是官场中人。我们家老四,最好还是找一个做学问的。

    舒雨霏说,那就应该由郑主任想办法了,他接触的都是学问人。

    舒南城说,我们是医药世家,最好能找个搞医的,大家在一起有共同语言。

    舒云舒说,最好还是中医,郑主任一直都在强调,搞中医的人性格温和,忠诚可靠。

    舒太太说,是啊,好像搞中医的人都厚道一些。

    郑霍山得意了,筷子一横说,肖局长汪院长你们听见没有,师母说的话,放之四海皆真理也。

    汪亦适说,郑霍山例外,他这个中医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厚道。

    郑霍山说,汪院长你这么一说,对我打击太大了,看来我只有辞职一条路了。吃了这顿饭,我回到医院就打辞职报告。

    舒云展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也做抱屈状,笑着给自己的丈夫打抱不平说,我们家老郑厚道不厚道,汪院长你说了不算,肖局长你说了也不算,爸爸妈妈说了算。

    舒太太说,我代表你们的爸爸表态,实践证明,我们家的这个二女婿,受的委屈最多,吃的苦头最多,他有今天更不容易。苦尽甘来,他对云展一百个厚道。找女婿就要找这样的女婿。

    本来都是说说笑笑调节气氛,但是岳母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说,郑霍山当真激动了。这回是真激动,满脸庄重地说,二老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敬二老的知遇之恩。说完,站起身来,双手端起酒杯,往岳父岳母面前一比画,仰头就干了,抹抹嘴说,小妹的事情,既然二老信任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舒雨霏说,你干吗说得这么严重?好像我们家老四是魔鬼,说个媒就让你赴汤蹈火啦?

    郑霍山说,大姐,我这不是表决心吗,说明我态度诚恳啊!

    肖卓然说,那好,这件事情我看就由郑主任主办。今年中秋前我们要见到人,元旦前就完婚。这件事情不办好,你郑霍山下次就不要回来吃饭了。

    郑霍山叫道,肖局长,你也太黑了吧?我们是给小妹找女婿,又不是买骡马,能下硬任务吗?

    家宴之后,女儿女婿纷纷离开,一辆救护车拉走了。舒南城把他们送到门外,埋怨老伴说,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老伴稀里糊涂地说反问,我哪样说了?

    舒南城说,他对云展一百个厚道。找女婿就要找这样的女婿。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老伴反问,这话错了吗?

    舒南城说,这话内容没错,但是时机场合错了。表扬是应该有分寸的,有时候表扬一个人,就是批评另外一个人。三个女婿在场,你说找女婿就要找郑霍山这样厚道的人,那么是不是说卓然和亦适就不厚道啦?

    舒太太失声叫道,他不是说要给老四操心吗?我这是鼓励他啊,哪里像你想得那么多?卓然和亦适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介意吧?

    舒南城说,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们当长辈的要注意。这几个孩子家庭和睦,固然他们自己有缘,但是我们老两口一碗水端平,也是重要的因素。

    舒南城在自己的家门口和老伴讨论家政的时候,肖卓然和汪亦适也在车上声讨郑霍山。肖卓然说,亦适,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天才。

    汪亦适说,是啊,天才的艺术表演家。

    郑霍山说,你们两个当官的不要一唱一和,我今天也发现两个政客,他妈的一有难题就把皮球踢来踢去,把我老郑推到第一线上。

    郑霍山这么说,舒家三姐妹一齐不答应。舒雨霏说,郑霍山你说清楚,谁是难题,难道我们家老四是难题?

    舒云舒也说,阳奉阴违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舒云展说,郑霍山你确实不厚道,你那么信誓旦旦地要给小妹招女婿,转过脸来居然说是难题。我们家小妹怎么啦,怎么就成了难题啦?

    郑霍山赶紧求饶说,好好好,你们家舒老四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鲜花,沉鱼落雁人见人爱。我嘴臭,他妈的刚才那话不是我说的,全是该死的临水老窖说的。

    这天晚上,郑霍山两口子早早地吃完饭,郑霍山说,我给你们舒家立了那么大的功,你得好好慰劳慰劳我。

    舒云展说,八字没一撇,你立了什么功?

    郑霍山说,你放心,我老郑办事,没有七八成的把握,是不会当着二老的面许愿的。

    舒云展说,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就是你对我们舒家最大的贡献。

    是夜,在郑霍山的卧室里,又响起了他高亢的声音——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10

    三口塘的劳动模范韩国风被送到第三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六安县医院的诊断是肺水肿。先是挂了个内科号,到了内科,做了透视化验,这个病人不仅有肺气肿,心脏也有问题,还有胆结石、腰肌劳损、胃溃疡。

    因为这是著名的劳动模范,肖卓然亲自过来督促检查治疗,内科不敢轻易拿出治疗方案,汪亦适组织外科、神经科和中医科的专家会诊。会诊的结果更麻烦,验血验尿,发现还有肾衰竭、乙型肝炎等问题,有些基本上已经到了晚期。

    参加会诊的专家都很沉重,郑霍山却突然乐了起来。郑霍山说,这个病人简直是千载难逢,一个人能把疾病生得这样齐全,简直就是给医院送来了一个活标本。

    肖卓然很恼火,瞪着郑霍山说,什么感情?这个病人是著名的劳动模范!

    郑霍山说,我不管他是什么模范不模范,把这个人的病治好,就等于治好了十个病人。

    肖卓然说,那交给你们中医科,你能保证他恢复健康吗?

    这话显然是奚落郑霍山的。大家都以为郑霍山不可能接受,但是没有想到,郑霍山痛快地说,行啊,只要你肖局长和汪院长信任我们中医科,我就来承担这个责任。

    肖卓然说,老郑,这不是开玩笑哦,韩国风同志是我们皖西地区的著名劳动模范,在省里都挂上号的,你不能拿我们的劳动模范当试验标本。

    郑霍山说,我是医生,讲医德的,我怎么会拿病人开玩笑?

    肖卓然问汪亦适,亦适,你说呢?

    汪亦适说,人都已经生命垂危了,你那个中医来得慢,我看可以成立一个中西医结合的治疗小组,首先是恢复神志,恢复体力。但病人太虚弱,前一阶段,西医用药循序渐进,西医以治疗为主,中医以恢复为主。

    肖卓然说,你是院长,你拿意见吧。不过我跟你们说清楚,这是个政治任务,绝不能掉以轻心。

    汪亦适说,我不管它是什么任务,救死扶伤是我们唯一的职责。我也得跟你说清楚,医生不是万能的。就像你当年对邱山新的家属表态说的那样,我能向你保证的,是不出医疗事故。

    韩国风住院之后,郑霍山对这个病人果然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这倒不是因为韩国风的劳动模范身份,他看重的确实是这个病人的特殊性。

    经过一段时间调理,韩国风的病情有所好转,从昏迷到清醒,从输液维持营养到半流饮食。专家小组选择的是首先恢复心肺功能的治疗方案,其余诸如肝病、肾病、胃病,视病人的情况,用中药循序渐进地调理。

    韩国风能坐起来说话的时候,肖卓然又到第三医院看望了一次,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一些情况。当天中午,肖卓然到汪亦适家里吃饭,晚饭后两个人到康民大厦工地附近散步,肖卓然心情沉重地对汪亦适说,亦适,你知道韩国风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吗?

    汪亦适说,人非钢铁,生灾害病都是正常的。有遗传的,有传染的,有外力导致的,人生病有很多原因。

    肖卓然说,是啊,你说得对,人生病有很多原因,但是一个根本的原因是预防不够。农民的健康意识淡薄,我们只强调多快好省地搞建设,但是我们很少考虑到人的生理极限。从一定程度上讲,除了预防不够以外,我们很多老百姓得病,其实都是累出来的。当年我认识的一个叫小穗子的女孩子,小时候活泼可爱,健康得很,可是后来在搞肖庄经验的时候,她成了壮劳力,成了铁姑娘,结果累死了,到死都不知道病因。

    汪亦适说,医生是治病的,你说的这些问题好像已经超出了医疗的范围。

    肖卓然说,医生是国家干部,什么叫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就是公仆。老百姓想不到的,我们应该想到。

    汪亦适说,你想干什么?

    肖卓然说,亦适,建设也好,发展也好,必须有人来实现。所以说,我们必须保护人。我们是医疗卫生战线的公仆,我们要从人的根本利益,也就是要从人的健康的角度出发看问题。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金子。我们的物质条件改善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等于我们幸福了;我们幸福了,不等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得到幸福……我们首先需要保护的,就是人,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老百姓。

    汪亦适说,我站在一个医生的立场上,问心无愧。

    肖卓然说,亦适,这个康民大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最初我提出来的时候,丁范生讥笑我异想天开,然后丁范生提出来的时候,我批评他贪大求洋。事实上,盖这幢大楼并没有错。我们不能永远贫穷,不能永远落后,我们如果能够树立一个标杆,在皖西,不,在江淮地区,甚至在全国,最先给老百姓提供一个能够及时全面检查身体的设施,这难道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吗?

    汪亦适站住了,看着西边天穹波涛一般汹涌的火烧云,良久才说,你是说,在这里建设一个体检机构,而且是面向农民的?

    肖卓然说,应该说,是面向皖西全体人民的,可以定位为体检中心,这就是我的初衷。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要干一件事情,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当领导的,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做成了,活着无愧,死亦瞑目。

    汪亦适沉思良久说,卓然,我理解你。

    肖卓然说,我更希望你支持我。

    汪亦适说,请你给我时间。

    肖卓然说,我相信你,亦适,我们的血一样,都是红色的。

    汪亦适和肖卓然有着截然不同的作风,他不像肖卓然那样雷厉风行。为了康民大厦的事情,他足足考虑了两个月。两个月后,汪亦适召集会议,专题研究康民大厦的续建问题。汪亦适在会上说,我们第三医院从荣军医院开始,成立已经二十多年了,零打碎敲花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干部职工忙忙碌碌也忙了二十多年,可是我们想建一座医疗大楼,就是建不成。为什么?我已经是第三任院长了,我不想在我卸任的时候,还交给下任院长一个烂摊子。

    在那次会议上,连李绍宏都表示支持了,但是刚刚着手筹备,便接到了市委的紧急通知,第三医院康民大厦停止续建。所有工程图纸和设计方案,上交市革命委员会专案组审查。

    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是针对肖卓然的。市卫生局群众组织要造肖卓然的反,要夺权,首先就从康民大厦工程开始。这个群众组织写信告状肖卓然利用康民大厦的工程,搞修正主义,建造所谓的贵族病房,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告状信里只举了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这个所谓的康民大厦并不是为贫下中农建造的。贫下中农含辛茹苦捡粪积肥,可是按照康民大厦的设计方案,以后解手不用上公共厕所了,要用冲水便池和抽水马桶,那么肥料怎么办,全都让水冲走了,这对于农业生产是个什么态度?对于农民是个什么感情?

    告状信转到市革委邱副主任手里,邱副主任批示,目前正是革命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广大人民无不欢欣鼓舞积极行动起来参加运动。第三医院大兴土木,有冲淡运动之嫌,停止工程,有关人员回原单位参加运动。

    一句话,康民大厦又半途而废了。

    有一天肖卓然从卫生局下班回来,约汪亦适到康民大厦的工地散步。肖卓然说,亦适,连我自己现在都怀疑,当初我们搞这个康民大厦是不是头脑发昏?我最早提出动议,是在50年代初,距今已经二十年了。老院长第二次提出来,是在50年代末,我当时反对,认为那时候时机不成熟,可他坚持,声称我们有责任给老百姓提供一个像模像样的医院。霸王硬上弓,轰轰烈烈地忙活半年,就打下几根桩。我当时的看法是,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有可能,十年八年准成。可是,从那几根桩打下之后,也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第三医院还是窝在国民党留下的老房子里。

    汪亦适说,现在看来,我们越来越需要一座新型的大楼了,设备要更新,办公水平要提高,病房条件要改善。这些变化,放在老房子里是根本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光水路和电路都跟不上。你们的想法没错,皖西解放二十多年,按照正常情况发展,别说一座康民大厦,就是三座,也应该建起来了。

    肖卓然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汪亦适说,天灾人祸,有天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

    肖卓然说,亦适,这话说哪里了,祸从口出啊。

    汪亦适笑笑说,我怕什么,我这个院长是你们强加给我的,大不了不干。

    肖卓然说,到地区卫生局工作,我才知道,我们皖西地区的医疗卫生形势有多么严峻,我成天看着一堆堆报表数据,头皮都发麻。我们的老百姓还生活在这样的卫生环境里,简直触目惊心。

    汪亦适说,你说这话也要注意,当心你惹的麻烦比我大。

    肖卓然说,在其位谋其政,有些问题,明明知道不能说,可是不说良心过不去,还是要说。大道理不讲了,每个月拿七八十块钱薪金,是老百姓的血汗啊,不为他们做点事情,别说党性了,良心也不安啊。

    汪亦适说,你想怎么做?

    肖卓然说,我对于卫生局长这个职务的理解,就是搞好人民群众的健康。根据我们皖西地区的实际,搞好健康,就要解决两头问题,上头不要乱吃乱喝,下头不要乱拉乱搞。饮食卫生和环境卫生、居住卫生要结合起来。

    汪亦适说,你这三个卫生的口子一扎住,医院的负担也就减轻了。你的思路是对的。

    肖卓然和汪亦适在探讨卫生局长和院长职责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没有细化。不久之后,肖卓然大抓节制生育,十几年之后,在他担任市委副书记和市长期间,又大抓城市建设,兴建冲水厕所,高度重视居住环境卫生,花大力气控制大吃大喝。当年他说的是抓两头,到了郑霍山的嘴里就变味了。那是在一次和汪亦适、程先觉乘凉聊天的时候,郑霍山说,肖卓然这个人一辈子做了多少事?千条万条,数也数不清,但是要我说,重点就是两巴,上巴不要多吃多喝,下巴不要多搞多生——这是后话了。

    这年夏天,肖卓然让地区卫生局政策研究科牵头,从地区卫校和几个医院以及防疫站抽出得力骨干,组成六个医疗工作组,奔赴梅山、蓼城、寿春等县,重点是丘陵和平原地区,水网稻田区,结合治病治伤,进行调研,课题就是人口密度和卫生条件之间的关系。这个动作做得很大,持续时间很长。

    一个月后,各路人马回到皖西城,提供了大量的数据和事例,证明在以农耕为主要劳作方式的地方,发病率较高,肝炎、血吸虫、肠道病乃至肿瘤,均高于山区。人口越密集的地方,健康状况越差。

    同时,肖卓然还组织力量走访了农林和环境等部门,请专家就饮食环境和病源之间的关系进行辅导。

    到了秋天,肯卓然认为时机成熟了。地区卫生局召开了一个全系统中层以上干部和各县卫生局长、医院院长会议,就如何改变皖西地区医疗卫生状况进行讨论。肖卓然在会上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报告,一是当前皖西地区医疗卫生现状,二是发病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三是解决问题的几点意见。这几点意见里面,除了培训农村医疗卫生人才,提倡文明卫生习惯,加强基层卫生院、所建设以外,突出的一个重点就是实行节育措施,控制人口增长,提高人口质量。

    肖卓然的报告作得激情澎湃,有根有据,有事例有数据,有理论有观点,然后分组讨论。

    汪亦适和程先觉、郑霍山都参加了这次会议。程先觉和郑霍山住一个房间,中午休息的时候,郑霍山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说,肖局长拉开这么大的架势干什么,想杀人啊?

    程先觉说,你这是什么话,这不是要解决医疗卫生状况差的问题吗?

    郑霍山说,那也不能搞什么节育啊,怎么节育,不让交配?

    程先觉说,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不让交配,采取措施不等于不让过夫妻生活,措施在于怎样过。会场上不是有宣传画吗?节育措施有很多,可以戴避孕套,也可以吃药,听说国外发明了一种金属节育环,放在女性宫颈部位,可以阻止精虫进入,达到避孕目的。

    郑霍山说,那太不人道了。第一,皖西的老百姓够苦的了,看场电影都要扛着板凳跑十里八乡,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就床上那点快活,你还要取消它?

    程先觉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吗,怎么叫取消?不是跟你说采取措施吗?

    郑霍山冷笑一声说,老程,你不是医生,你不懂科学。我是中医我知道,人与人交配是非常讲究心情的。你说采取措施,搞什么避孕套,那东西我见过,橡皮气球,你说你把一个橡皮气球安在那玩意儿上,还能正常交配吗?是跟橡皮气球交配还是跟人交配?如果再把你说的外国发明的金属节育环安在女人下体里面,那就更完蛋。给你老婆安一个你干吗?没准把你那玩意儿割出口子了,那还交配个什么劲!

    郑霍山说得不阴不阳,把程先觉的脸都气白了,瞪着眼睛说,你狗日的郑霍山真是个搅屎棍子,我怎么不是医生了,我怎么不懂科学了,就你他妈的懂,你那个**科学就是交配,离了交配二字,你嘴里就没词了。

    郑霍山说,你错了,我离了交配也还有词。就算戴上套子勉强可以交配,但是你不让老百姓生孩子,那不是杀人吗?老百姓挣钱挣不到,当官当不了,坐车坐不上,吃药吃不起,他就剩下个生孩子了,多子多福,养儿防老,他就剩下这点盼头了,你还不让他生,让人家断子绝孙,他不骂你祖宗八代吗?自古都是希望人家人丁兴旺的,没听说堵人后路的。

    程先觉说,老郑,你说话注意一点,你反对肖局长的控制人口思想,是要犯错误的。

    郑霍山说,我牢都坐过,我还怕犯错误吗?汪亦适早就说不想当院长了,你是不是想巴结肖局长,把老汪搞下去你当院长啊?我跟你说,没用,老汪再不想当,也轮不到你,还有我呢,再怎么说,我也是肖局长他老婆的二姐夫,肖局长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是?除非你把你那个黄脸婆休了,继续追求咱们家老四,要是追到手了,咱俩也许还有一拼。

    程先觉一拍桌子吼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简直就是流氓。

    郑霍山说,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了。

    程先觉和郑霍山吵架的时候,肖卓然和汪亦适就在隔壁房间聊天,汪亦适说,卓然,动作太大了吧?

    肖卓然说,长痛不如短痛,动作不大,行动不力,那还不如不做。

    汪亦适说,你今天在大会上作报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肖卓然说,什么?

    汪亦适嘿嘿一笑说,算了,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些话还真不好意思出口。

    肖卓然急了,说,亦适你怎么回事?不怀好意啊!

    汪亦适说,那我就说了。还记得在朝鲜战场吗?那时候你新婚燕尔,干劲冲天,害得舒云舒老是怀孕。你大姐多事,多次监视不让你们在一起,那种滋味好受吗?

    肖卓然愣了半天说,哈哈,你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你错了,我一直都不想要太多的孩子。一对夫妻,一男一女,家里够了,也不给社会增加压力。如果不加控制,照这个速度生下去,十年翻一倍,五十年就是几十倍。到那时候,我们全体喝西北风,全体得畸形病,那才是真正的东亚病夫。

    汪亦适说,关于人口控制,其实早有先知先觉,马寅初老先生解放不久就提出来了,但是结果怎么样?马老先生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被说成是新马尔萨斯人口论。你现在这么搞,上面有人支持吗?

    肖卓然说,你怎么也变得谨小慎微了?难道你甘心天天只搞运动只喊口号,什么事也不做?我也明白,只要做事,就有风险,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怕担风险就不作为。如果大家都前怕狼后怕虎了,都不负责任,那么,我可以断言,我们这个国家,不用美帝苏修来打了,我们自己就把我们打垮了。你见过农民养蚕没有,每当想到人口恶性膨胀,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蚕虫吃叶的情景,声音不大,动作不大,沙沙沙,一会儿就解决了。

    汪亦适说,我理解你,我能为你做什么?

    肖卓然说,支持我,在第三医院最先成立节育病房,培训节育医生和护士。

    汪亦适沉默了半天说,可以。

    肖卓然说,如果康民大厦建成了,可以拿出一层,专门用于节育病房,搞高级一点。

    汪亦适神情黯淡地说,可惜啊,又是半途而废。

    肖卓然说,不会半途而废的,我们早晚得把它搞起来。

    11

    系统大会结束后,肖卓然让卫生局政策研究科起草了一个综合报告,提供了丰富的调研资料,并附上会议简报,中心思想是要在皖西地区进行人口控制,呈交地区革委会。

    有一天上午休息时间,机关做完广播体操,大家自由运动,肖卓然边做扩胸边往办公室走,走到办公楼前,政工科的董科长趴在楼梯口神秘地说,肖局长,你看那边,好像是市革委的邱主任。

    肖卓然头皮一紧,顺着董科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市革委的邱山新。邱山新现在是皖西市革委会的三把手,名字几乎在每天晚上的“皖西各地人民广播站联播节目”里出现,知名度很高。肖卓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卫生局,背着手正在看机关的宣传栏,看样子来了已经很长时间了,想必是微服私访吧。肖卓然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请领导上楼喝茶,邱山新转过身来了,向肖卓然招招手说,卓然同志,你过来。

    肖卓然上前说,不知道邱主任大驾光临,也没有准备汇报。

    邱山新说,准备什么?还铺红地毯啊?我一进你卫生局这个院子,就听到广播响,紧接着就看见大家下楼排队,我还以为你们知道我要来,奏乐列队欢迎,吓了我一跳。

    肖卓然说,我们正在编排一套适合办公室同志的广播体操,主要是针对脑力劳动的特点,锻炼腰椎颈椎和眼睛的。准备编印下发,七八月份向全市推广。

    邱山新点点头说,哦,我听说了,你在卫生局做了不少事情。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肖卓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难道又有什么把柄被这哥们抓住了?

    邱山新说,这两年,皖西市医疗卫生系统的业务工作确实有声有色,但是这显然还很不够。当领导的,要想大事,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肖卓然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请邱主任指示。

    邱山新说,卓然同志,我跟你讲一句体己话,你这个同志,就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就能燃烧起来。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们皖西地区的老书记陈向真说的,虽然他犯错误了,但是他的有些话还是对的。我对你也有过误解,感觉到你这个人不大听招呼,不好领导。那么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你自己回答。

    肖卓然说,我是军人出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唱了几十年,我怎么能够不听指挥呢?

    邱山新说,那我来回答,事实证明,你这个同志确实不听招呼。现在是什么时期?是伟大的革命运动时代,是轰轰烈烈的革命的**时代。我们整个皖西市,到处都是革命的声音,可是你这里呢,还是四平八稳,搞什么广播体操,这都是修正主义的东西,是保命哲学。做什么广播体操?到庄稼地里帮助老百姓插秧割稻,累出一身臭汗,比什么样的体操都管用。

    肖卓然哭笑不得,赔着小心说,邱主任高屋建瓴。可我们这是机关,偶尔下乡搞搞助民劳动可以,平时蹲机关,最好还是活动活动。

    邱山新说,走,我们到你的领地转转。

    肖卓然说,要不要把机关的同志召集起来,请首长给我们讲讲革命运动的大好形势?

    邱山新说,形势大好,在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口都处在水深火热的今天,我们的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人民群众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报纸广播都有,你们自己学习就行了。我有些话只对你本人说。

    肖卓然心里想,他妈的,搞得不好要拿我开刀了。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两个人从卫生局的前院转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到南院。邱山新说,你们卫生局办公条件不错,花红叶绿,一尘不染,是个滋生官僚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地方。

    肖卓然一怔,没有接茬。

    邱山新指着一棵桂花树说,八月桂花遍地开,可是我家里那几棵桂花树,开得不阴不阳的。

    肖卓然试探着说,要不,我让人起两棵金桂送去?

    邱山新摆摆手说,我们是无产阶级劳动者,不搞个人的小恩小惠。

    肖卓然心里又是一阵别扭,这狗日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道他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邱山新说,有人反映你们卫生局是土围子,封建堡垒,革命运动在你这里针扎不进,水泄不通。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说你死气沉沉吧,你这里也是喇叭嗷嗷叫,男女老少上蹿下跳。不过,喇叭里播的不是革命的声音,男女老少跳的不是革命的舞蹈。

    肖卓然说,我们没有跟上形势,我检讨。

    邱山新说,卓然同志,你胆子也忒大了一点。今年夏天,是我们皖西市革命运动的**时期,各个机关都在忙着搞斗批改,成立革命委员会,可你们呢?革命委员会没有搞,斗批改也没有搞,却兴师动众地开了一个医疗卫生系统查问题大会,这是公然和革命运动唱对台戏啊!

    肖卓然一头冷汗地说,邱主任,我们的革命委员会正在筹备,至于说查问题大会,就是为了弥补不足,更好地革命啊!

    邱山新说,你还是糊涂!我说的是革命运动,不是革命。在革命运动期间,运动就是中心。要把声势造出来,动作搞大点。你这里确实死气沉沉。

    肖卓然终于忍不住了,抵触地说,可是,声势造大了,工作怎么办?医疗卫生系统,做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让他们停下治病救人,天天开会搞斗批改,上街游行喊口号,那病人怎么办?

    邱山新回过头来,看着肖卓然说,我说过要你们停下治病救人吗?

    肖卓然豁出去了说,天天搞运动,搞斗批改,老一点的医生专家家庭出身都不好,成分都高,人人自危,哪有心思搞业务?成天上街游行喊口号,年轻人个个都以为自己可以打天下,可以保卫毛主席,随时准备上井冈山,哪有时间工作?邱主任,我真不知道这个运动该怎么搞!

    邱山新指着花台说,来,坐下,我跟你说。

    肖卓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垫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邱山新说,用不着,我们都是劳动人民出身,还怕灰尘泥土吗?我们又不是林黛玉。

    说完,拿起手绢,扔给肖卓然,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肖卓然迟疑了一下,站着没动,情绪明显抵触。

    邱山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对待革命运动,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是反对,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灭亡。二是积极投入其中,成为旗手,成为先锋,成为革命运动的马前卒生力军,顺应潮流,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肖卓然说,我们当然想成为革命运动的马前卒生力军,可是医疗卫生系统不能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医疗卫生系统乱了,人民的生命健康就没有保证了。

    邱山新说,大乱达到大治,但是并不等于说大家都乱,并不等于说天天都乱。

    肖卓然听得稀里糊涂,茫然地问,邱主任,我想得到领导的具体教诲。

    邱山新说,对于这场运动,有模糊认识的不仅是你,就连我们,也有跟不上的时候。陈向真说,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是手段,促生产是目的,这就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所以我们都要引以为戒。我的理解,先抓革命,后促生产。

    肖卓然说,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我们医疗卫生系统要停下业务,喊完口号才去上班做手术?

    邱山新火了,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歪曲,肖卓然你歪曲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譬如,你们下面的医院,一部分人具有运动的积极性,另一部分人具有生产的创造性,这样就可以合理分工,让那些搞运动的人把运动声势造得轰轰烈烈,让他们红透半边天;而专家医生,必须坚守岗位,为贫下中农服务,以他们的实际行动支持革命运动。写材料,这两个方面的事迹都要总结。

    肖卓然听傻了,他没有想到邱山新说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原来是这么个抓法。

    邱山新说,哪些人是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呢,你们可以自己考察,但是那些在医疗卫生岗位上平庸的人,就可以让他们在革命运动中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让他们扛旗子,喊口号,写大字报,充分利用他们的价值。譬如第三医院的那个郑霍山,业务上没本事,当医生起不了多大作用,当不了运动的领头人,当马前卒还是可以的。

    肖卓然愕然说,邱主任难道不知道,郑霍山是皖西市著名的中医啊,怎么说他没本事?

    邱山新笑笑说,知道,名气很大,徒有虚名。他能像汪亦适那样把人脑袋里的瘤子变成囊肿吗?不能。他能像汪亦适那样把一个生命垂危的领导干部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吗?不能。我倒是听说他在50年代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所以,让他把主要精力放在革命运动上,这也是人尽其才。

    肖卓然愣了半天,哭不是,笑也不是。

    邱山新说,像汪亦适那样的,别看他表面平静,但在他的内心,充满着对革命运动的积极性。这样的人,参加运动靠的不是嘴巴,不是写材料,不是搞斗批改,而是要让他把他的革命才华放在病人身上,通过解除人民群众的痛苦、挽救人民群众的生命,体现他的革命性。这样的同志,站在手术台上,就是积极参加革命运动。

    直到这时候,肖卓然才有点回过神来,细细一琢磨,邱主任话里有话,也为他一筹莫展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轰轰烈烈的运动指明了方向。尽管邱主任对郑霍山的评价离题千里,但是,只要能保住一批专家继续工作,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啊。肖卓然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过去人见人怕的整人高手邱主任的思想现在有了这么大的转变,这不是坏事,这是皖西市医疗卫生系统的福音啊。肖卓然说,邱主任,我明白了,我尽快布置下去。

    邱山新说,革命委员会要尽快成立。

    肖卓然说,不知道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市革委有什么安排?

    邱山新神秘一笑说,嗨,一个机构,两块牌子。你做块牌子挂在大门口,组织医疗卫生系统的干部职工扭秧歌,放几挂鞭炮,敲半天锣鼓,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肖卓然的眼泪差点儿都流出来了,情不自禁地来了个立正,说,邱主任,我向你保证,皖西市卫生局革命委员会明天就正式成立。

    邱山新说,你的那个关于节制生育的报告我看了,基本上是错误的。

    肖卓然一听,心里又凉了半截,说,邱主任,我派了六个工作组,调研了一个多月,还咨询了专家。解决皖西市医疗卫生条件差的问题,改变人民群众健康状况,提高人民群众受教育和医疗的水平,首先就要从生育节制开始,当务之急,迫在眉睫啊!我拿我的党性保证……

    邱山新摆摆手,打断肖卓然的话说,我说的基本上错误,指的是角度,而不是观点。观点正确,角度不好,很容易犯错误。节制生育的想法很好,符合历史辩证法,但是不要把皖西市农村的落后面貌扯进去。皖西市怎么落后了?胡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节制生育,是为了更好。你琢磨吧。我不能跟你多说了。

    肖卓然呆了半晌,突然动情地说,首长,我们能不能请你吃顿饭,我个人掏腰包,不花公家一分钱。

    邱山新摆摆手说,免了,我们革命者两袖清风,不搞吃吃喝喝那一套。

    邱山新微服私访的第二天,皖西市卫生局革命委员会就在锣鼓喧天中成立了,鞭炮放了一地。那天机关干部没有做广播体操,全体到大门口扭秧歌。当天的《皖西日报》以显著位置报道了这一消息,题目是《革命运动结硕果——皖西市卫生局革命委员会成立》,文中详尽报道了揭牌仪式盛况,“皖西市医疗卫生战线广大无产阶级欢欣鼓舞”,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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