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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殷勤难献鱼难烧

    话说小獐子这一去,前后也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待他风尘仆仆地从山外头赶回来,身上掮着一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手中亦同样挈着小半袋子。踱进院门抬眼见我正从容不迫地端坐在石头凳子上喝茶,略是殷勤切切地快走几步,谨慎稳妥地先将一干调和鲜蔬肉食搁在地上,便才冲我作大揖:“小的拜见仙执尊上。”

    我古井不波地轻“唔”一声,神情则湛然地聚精会神于眼巴前青花盏内色泽青翠正兀自汩汩冒着白气的茶汤。

    温气氤氲漂浮在眼前,迤逦而升,直到在半空与空炁发生碰撞,再被逐一击散,化为无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脑海里头忽地掠过在西方梵境天流传甚广的这句禅机妙语。

    恍惚记起上一次路过西方,心血来潮地到灵山大雷音寺拜谒万佛之尊如来圣佛,同他一道辩佛论道之事。

    我曾心虔志诚地问如来圣佛:“你即被世人尊为如来圣佛,那么,又何为如来呢?”

    自然,本仙执问得这个问题十分刁钻,此乃也是刻意为之。有意刁难于他。

    只见高高盘坐于金光烁烁莲花仙台上的如来双手均呈拈花指状,略是慈悲一笑,沉声回道:“呵呵,小主岂不知,如来即如去。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也!”

    我又接着朗声问道:“那又何为佛呢?”

    他又微微一笑:“尊上误也。世间万千灵物,无不为佛。无佛无众生,即为众生为佛。是心是佛、即心是佛,福光普照之处,照者,佛也。”

    我搔搔头皮,参悟得很是一知半解地欲要再作刁难。

    不想他已然在莲花台上笑问了出来:“小主今日既是到此研讨圣意,那么本座也想请教小主一二。”

    呃,我哑然一怔。这……可不在本小主的画策中,怎生是好?

    讪讪一笑,颇是敦实憨厚地搓搓手,心内千百个不愿意地说道:“那……便请佛主赐教。”

    他径直问道:“敢问小主,道比佛,若何?”

    我亦心直口快地回说:“各有千秋。”

    他再问:“何为道?”

    我道:“道者,自然也。自然即是道。道为万千之根本所在,它即变化之本, 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无所不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过而变之、亘古不变。”

    他笑了笑:“道,若何?”

    我仰头望着他,郑重其事而道:“道祖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此谓‘道’。”

    他紧追不舍地又再问:“佛,若何?”

    这……我毅然决然地彻底懵掉了。佛,如何,这我哪里知道,我又非时时参禅打坐的佛子髡夫,又该从何知晓佛竟如何?诚然,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可怜见的,我今日也不过是打这里路过而已,一时技痒罢了,怎地偏不遂意,忒地贻笑大方。

    沉默良久,心尖上倏暗生诫语:往后若无真才实学,亦不敢再冒昧进谒于人。

    心头翻江倒海地兀自汹涌澎湃一阵儿,脸色十分不好看地低头做冥思苦想貌,寻思着今次该如何遁身逃脱才不致堕了名头。

    后来,如来圣佛和蔼谦逊地解释道:“小主迷误也。佛者,道也。”

    佛者,道也。

    我瞬时顿悟,当即明白了佛老儿的一片良苦用心。

    再后来偶然在凡界的一处茶坊吃茶,见店门外左右两块竖木板上用正楷笔走龙蛇着一副醒世恒言,至此才大彻大悟。

    上首曰:世间技痒多难耐。下首曰:阁下才高有不甘。

    我从小獐子带回的布袋内挑拣出一些水灵灵的菜蔬,摘净洗净。呃,不期这小獐子精生的很得聪明伶俐,竟还很有心地特特给本仙执采了些新鲜瓜果来备黎宸君解馋。早知如此,适才委实态度再该着坚持一些,留他一块品尝品尝本仙执的厨艺。哎,衠是无有口福呐!

    不移时,灶间内炊烟袅袅,开始飘出缕缕菜蔬在锅内滚过的香气。

    葱炒豆苗、清炒冬葵、菘菜炒肉,并之一大盆鲫鱼豆腐汤。三菜一汤,足矣。

    我心如火灼地将头伏在雕花木桌面上,直俟到辰初时刻才迫不及待地奔到黎宸昨夜睡的房屋外头,攒足劲噼里啪啦地叩动木门,急急叫道:“黎宸,黎宸……”

    “怎么了?”声音,却是从本仙执仙身后头荡过来地。

    我回过身,眼含疑惑地觑着他,神情有些错愕地问道:“你这是去了何处?”

    他掠过我推开房门,进了房擎着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后,才面色淡淡地回着:“我昨夜临睡之前观你青城一脉仙泽馥郁瑞气磅礴,乃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仙方,于是……”

    我流转眼波,将他从上到下颇是细致地打量一番。定睛一看,鞋面之上正有甘露簇聚过后的痕迹。再微微一嗅,身上隐隐散着鸢尾花的淡雅清香。

    我心底清明地问道:“你起个大早,就是为了……”瞬时一股悲伤从心头袭来,穿过酸鼻在双眸内化成形。无法言语。

    当所有的悲恸撕开坚韧的皮囊,射穿柔软的心房,我便无法自拔地被裹杂其中,泪成泉涌。

    他走过来,默默地将我搂在他温热宽广的胸怀内,用下巴颏抵着我的头顶,温软迭声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只这一声温言细语,似若揪住我的七寸软肋,所有的坚强与防备在一瞬间崩塌。

    不想这一顿哭啼,便是许久。

    我坐在饭桌前,扒拉着半生不熟早已凉透的米饭,汗颜无地地对着同样吃得很不顺畅的黎宸道:“这饭未够火候,你先喝些汤,这鲫鱼豆腐汤可是我的拿手菜。”心却暗忖着:亦是新学的,你可要多担待一些。

    他擎着调羹在汤碗内来回搅动了一番,半晌,神色不明地问我:“桃子,你煮鱼喜欢囫囵地下锅么?”

    我一愣,舌挢不下地反问道:“莫非也要同那菘菜一般,斫碎不成?”

    这番说辞直引得他眉睫微颤,抚额叹说道:“非也,我问的是这鱼鳞为何没有剔去?”

    我身子一僵,耳后悄然覆了一片绯红,小声地嘀咕着:“咦,原来煮鱼汤是要将鱼鳞剔除干净才行的。”

    他摇头苦叹道:“桃子,我再问你,这鱼,你可曾划开过它开膛破腹?”

    我径直摇头:“没有。我念他受那刀俎之苦已实属不易,是以就不忍心再将他凌迟。”

    本以为本仙执一颗善心能招来他的赞许,殊不知,这次黎宸竟连同我争辩的心都没有了。

    我低眉顺目地与汤碗内的鲫鱼兄四目相对,秀眉蹙了蹙。你老兄死得其所,本仙执却忒地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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